回不去的白鹿原——讀陳忠實《白鹿原》
回不去的白鹿原
——讀陳忠實《白鹿原》
陳忠實（1942-2016）
一
《白鹿原》第二十七章講的是白孝文榮升縣保安團一營營長後重返白鹿原的故事。返鄉的過程樸素而隆重，白孝文祭祖上墳，白嘉軒也終於原諒並接納了當年的不肖子。在這個故事中，有一個細節值得注意——在返回縣城的路上，白孝文回望白鹿原，冷不丁對太太說：「誰走不出這原誰一輩子都沒出息。」
這是頗值得玩味的一句話，它道破了在大時代的變革中，白鹿原和她的子孫複雜的關係。僅從個人的角度說，的確是只有走出白鹿原，才能成就一番事業；但是，當我們讀完全書，就會發現作者陳忠實在著力表現的另一面――白鹿原不是走不出，而是再也回不去了。
二
《白鹿原》以白嘉軒和鹿子霖為主線，講述了兩個家庭、兩代人的故事。這其間有白嘉軒對傳統的堅守，有鹿子霖在現世的浮沉，還有白鹿原半個多世紀的是是非非。
然而，如果換一個角度審視《白鹿原》，就會發現，雖然白嘉軒、鹿子霖是白、鹿兩家的大家長，但白鹿原早已不再是他們的舞台。《白鹿原》所講述的更是朱先生和他的弟子們的故事，是朱先生的弟子在大變革的時代里不同的人性與抉擇、際遇與命運。
這裡有白孝文從傳統的守衛者到敗家子再到發跡者的蛻變，也有鹿兆鵬、鹿兆海以及白靈不同的信仰、抉擇與結局，還有黑娃從冥頑不靈到出生入死再到歷練心性的皈依。當然，還有作為白嘉軒化身的白孝武越來越微弱、越來越模糊的存在。
正是朱先生的這些弟子不同的抉擇與命運，共同演繹了白鹿原的故事，譜寫了一曲白鹿原的輓歌。
陳忠實：《白鹿原》（1993版原貌），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
三
當土地不再按「天」「時」「地」「利」「人」「和」的等級納糧，當書院里朗朗的讀書聲日漸微弱，白鹿原正面臨著千年未有的大變局。各方力量的登場，使得這一變局顛沛流離，唯一的結果便是將白鹿原變成了一張「鏊子」。一切傳統、一切有生的力量都在這不斷翻個的鏊子上撕得粉碎，留下一地的血腥。
於是，門樓被拆毀，鄉約被砸爛，白嘉軒挺直的腰桿被打斷……
門樓拆了，還可以重建；鄉約砸了，還可以修補。可是，世道人心壞了，還有辦法補救么？
四
白嘉軒到底守不住白鹿宗祠，只有朱先生的白鹿書院成為唯一的凈土。
朱先生是關中學派最後的傳人。而關學的精髓便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可是，一介書生畢竟改變不了時代的潮流。朱先生可以拔掉罌粟，可以勸退官兵，可以立鄉約，可以修縣誌，但卻改變不了世道，拯救不了人心。
如果說鄉約是對現實的約束，那麼縣誌則是對歷史的輓歌。當讀書人難以補救世道之時，只能埋首於故紙堆中，做著存亡繼絕的事業。可悲的是，之前還有人在竭力維護鄉約的尊嚴，而後來卻不再有人在乎縣誌的存亡了。
五
天地玄黃，而生靈卻已塗炭。
《白鹿原》的故事從晚清起始，跨越民國，止於新中國的成立。然而，時代的變革、白鹿原的動蕩卻並沒有終結。小說有兩條線索暗示了白鹿原以後的命運。
一是白靈之死。多年以後，一個叫鹿鳴的作家無意間知曉了烈士白靈的故事，他追根溯源，卻最終發現，原來白靈就是他的母親。
一是朱先生的命運。朱先生死於新中國成立前，可他的屍骨卻沒能躲過以後的浩劫。白鹿書院那方凈土也最終成了養豬場，成了鍊鋼廠。
白靈和朱先生是《白鹿原》極為重要的人物，他們是白鹿的精靈。他們的命運便是白鹿的命運，便是白鹿原黎民眾生的命運。
白鹿的精魂已死。白鹿原，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陳忠實：《尋找自己的句子——
寫作自述》，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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