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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書法重要問題的回答

沈尹默先生像

學書叢話

沈尹默

幾個問題的回答

(一)

近來有人問:「你是怎樣把字寫好了的?」

我以為,前面一段自學回憶的敘述,不言而喻,就是這一問題的具體答案。但是,現在再來概括地說明一下,也不是沒有用處。

首先,我一向把寫字這個工作,是當作日常生活中一部分份內應該去做的事情來看待的,和其他學習以及修持心身等等一樣,見賢思齊,聞過必改,所以即便寫一兩行字,都不敢苟且從事,必須端正坐好,依法執筆去寫,這樣,並不是出於求名求利希圖成家的念頭,也不是盲從「心正筆正」的說法,而只是要盡到自己的本分,才覺得對得起自己,如此而已。其次,認為這件事是終身事業,不可能求其速成,只能本著前人所說的「寬著期限,緊著課程」的辦法,不厭倦、 不間斷地耐心去做到老。再就是一向下定決心,多經眼,多動手,以求養成能夠真正虛心接受一切的習慣, 好將那些成見偏見去得乾淨,庶幾乎不致為一時的愛憎私意所蒙,才能夠漸漸地看清楚了前人遺迹的長處和短處,在這裡,就遇到了無數良師的指點,供我取法。不規規然株守一家之言,而得到轉益多師之益,由博而約,約始可守。

我在這樣實踐中,從來不曾忽略過一點一畫極其細微的地方,展玩前賢墨跡影寫本時,總是悉心靜氣地仔細尋求其下筆過筆,牽絲明暗,一切異中之同,同中之異,明確理會得了,方才放手。我這樣做了幾十年,自然不能說毫無成績,但還是極其平常的,要說是已經真箇寫好了,那就不甚切合,這決不是我過分謙虛,因為好這一名詞,是相對的,是要經過比較,才能下的得當,我自己覺得現在還禁不起認真的比較。但是在此,我附帶著肯定地說一句話:能持久寫字,關於攝心養生方面是有一定程度的好處的。

有人問:「我們怎樣才能寫好字?」

我以為,字總是人人必須寫的,但是人人都希望成為書家,那是不一定可能,而且也無此必要。不過,一般來說,起碼條件,要切合實用,就是要做到寫起來便捷容易,看起來又整潔明白。目前青少年中,已經符合這個條件的固然是有的,無奈為數實在太少,大多數不但寫得不甚美觀,而極難辨認,有時簡直失掉了文字是社會交際工具的唯一作用。我想當他們書寫的時候,也是不得已而才執起筆來的,一定絲毫感不到興趣,自然無從寫好,只圖紙上畫過了,送出便完事,後果如何,一概不管。人們一向對於這樣的現象是發愁的。現在青年們,自覺地認為字是值得學一學,單就我所接觸的青年來說,幾年來,一天比一天多,要求我告訴他們寫字的方法。所有來信,都是很誠懇的。現在就我所認為非此不可而簡便易行的幾點,列舉如下:

第一,要先從橫平豎直學起,耐性地,力求必平必直,不可苟且,這個作到了。還要畫長的還它個長。畫短的還它個短,乚要像個乚,?要像個?,丿乀等也得准此,不能任意改樣。如此把正楷學好,寫得整整齊齊,能入格子,然後學寫行書,它的減省筆畫,往來牽帶,都有規矩,不能亂塗,若任意變更,就會令人不識。寫到純熟時候,懂得了它的一定法則,就不覺得難辦,只在留心熟練,無他捷徑可尋。不厭不倦,持久學習,以上所說的便捷整潔條件,就不難達到。我在此舉出楷行碑帖各一部,可資初學臨寫,但不是說非這幾種不可,若果手頭上有別種好學的帖,也不妨取臨。

一、唐王知敬書衛景武公碑(楷書)

二、唐懷仁集右軍書三藏聖教序記(行書)。

附錄:抗戰期間,居留重慶時,沈尹默開給女弟子張充和的書法碑帖清單

褚河南《伊闕佛龕碑》(宜於初學)、《孟法師碑》、《倪寬贊》(墨跡在故宮博物館)、《房梁公碑》、《雁塔聖教序》、《同州聖教序》;《唐衛靖武公碑》、《隋龍藏寺碑》

《懷仁集右軍聖教序》、《大雅吳文碑》(半截碑)

《史晨》、《乙瑛》、《華山》、《張遷》、《禮器》

(二)

有人問:「寫字是不是一定要先學好執筆?」

我以為,無論是任何一種工具,為得要很好利用它去做工作, 一切執法中,必定有一種是對於使用它時,最為適合的方式。這都是可以在人們使用實踐中,經過選擇,辨識出來的。我常常用拿筷子作比方來說明執筆,同是一理。但是人們往往認為這些小事,不值得用心去學習,切身事情,忽而不察,因而使得一生不懂執筷法的人,一生也就不能好好拈菜,不但旁人看見替他難過, 他自己著實感到不方便。所以前人說:「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就是說隨便將平凡切己的事,都忽略過去,不曾在意,那末,要想進一步學習些東西,也就失掉了良好的基礎。為得想把字寫好,必得先學執筆,這是經驗告訴我,非如此不可。

我對於執筆,是主張用擫、押、鉤、格、抵五字法,就是用五指包著筆管,指實、掌虛、掌豎、腕平、腕肘齊起(肘千萬不可死放在書案上,腕懸起離案面一指上下即得,不必過高捉管),這樣執法,去學習寫字的。其餘執法,概不採取,其理由是,五字執筆法是唯一適合於手臂生理的運用和現用工具——毛筆製作的性能發揮的,說它適合於使用,就是能達到前人所說的運腕的要求。指執須死,腕運須活,互相配合,才能發生作用,這是一種自明的道理。腕運的功用,是將每一次快要走出一點一畫中線的筆鋒,隨時隨地地運它返回到中線中間來,保持著經常筆筆中鋒,一無走著。大家知道,中鋒是筆法中的根本法則,不能做到,點畫就不可能圓滿耐觀。

說到運腕,就不能離開提和按,提按不單在筆畫轉換處要用,幾乎每筆起訖及中間部分都須要用,前人所謂行筆,正是表明無一處不須用到起落。提按自然是一上一下兩種動作,但是不僅是直上直下,而且還要有起有倒,起倒就有左右前後各種形勢,所以永禪師說字有四面,而米海岳甚至說字有八面,若果僅能提按,不加上起倒,那就辦不到四面,更不必說八面了。在這裡可以證明前人所說的「管正非中鋒」這一句話是極其切要而正確的。提、按、起、倒是用筆的四種關連在一起的方法,不分開固不能,但劃然地分開就不是,即提即按,即按即提,隨倒隨起,隨起隨倒,而且提按中有起倒,起倒中有提按,似行還止,似斷還連,當筆著紙後,如此動作,無一瞬息間可以停頓。學字的人,必須首先認識到這一點,悉心去揣摩練習,由能懸腕平拖,達到順利使用提按起倒的運動去行筆,自然得多費些時間,多下些功夫,才能達到純熟自由自在的地步,這管筆才能歸自己使用而不為筆所使,才能支配著筆去臨寫任何字體,無不如意。而且要輕就輕,要重就重,前人寫字訣中所規定的落筆輕著紙重也容易做到。

沈尹默 行書《海岳畫史》三則 丙申(1956年)作 鏡心水墨紙本 中國嘉德2018春季拍賣會

上面說的一番話,自然是對於有意學習法書、苦練求精的人說的,不過就是僅僅要想寫出來既整潔,書寫時又便捷的人們,能夠照樣去下一些工夫,也是大有幫助,而不是枉費氣力。還有一句話要提一提,這種執筆法,只是寫三五分以上到五六寸大小的字,最為合宜適用,過大的字就不必拘定如此,而且也不合適。

(三)

有人問:「學字是不是一定要臨帖?」

前人說過這樣一句話:「學不是讀書,然不讀書又不知所以為學之道。」我們也可以這樣說:寫字不是臨帖 ,然不從臨帖入手,又不知寫字之道。臨帖的意義,正和讀書一樣,從書中吸取到前人為學的經驗,有助於我們格物致知,行己處世。臨帖可以從帖中吸取前人寫字的經驗,容易得到他們用筆和結構的繩墨規矩,便於入門,踏穩腳步,既入門了,能將步子踏穩,便當獨立運用自己的思考去寫,不當一味依靠著前人。但這不是說,從此就不必去刻意臨摹,經常還得要取歷代法書仔細研玩,隨時還可以得到一些啟發,這於自寫時有很大幫助。

沈尹默 臨魏崔敬邕墓志銘手卷 紙本 北京匡時2018春季拍賣會

不過,不可在前人腳下盤泥,即便摹得和前代某一名家一模一樣,有何好處,終是無生命的偽造物,饒是海岳,還被人譏誚為集古字,這不可不知。寫字必須將前人法則、個人特性和時代精神,融和一氣,始成家數,試取歷代書家來看,如鍾、王、鄭道昭、朱義章、智永禪師、虞、歐、褚、顏、柳、楊凝式、李建中、蘇、黃、米、蔡、趙,鮮於、文、董諸公,不但各家有各家面目,而且各人能表現出他所處在的時代的特殊精神;但是他們所用的法則,卻非常一致。在這裡也就能明白寫字為什麼要臨帖,臨帖的重要性在哪裡,是要吸取積累的經驗,決不是純粹模古,斷然可以如此說。

沈尹默 節臨《鄭文公碑 》

沈尹默先生節臨《皇甫誕碑》

沈尹默 楷書《尚書省郎官石記序》 手卷(上海泓盛2013春季拍賣會)

有人問:「寫字是不是一定要先從篆隸入手,寫好了篆隸,楷書行書就一定就容易寫好?」

我以為,這樣說法,不能說他沒有道理,但道理只在於不曾割斷書法歷史,這是好的。實際說來,四體寫得一樣好的書家,從古及今是很少很少的。這不是沒有理由,因為篆、隸、楷、行,究竟是四種迥然不同的形體,各有所尚,很難兼擅,某一體多練習些時候,某一體就會寫得好些,這是很自然的。八法是為今楷設的,其筆勢不但要比篆體多出許多,也比隸體要多些,楷書自然可以取法篆筆的圓通,也可以取法隸筆的方峭,然斷不可以拿來直接使用,還得要下一番融會貫通工夫,始合楷法,不然,就會鬧出曾國藩所說的某一筆取自顏,某一筆取自柳,某一筆則取自趙那樣雜拌字的笑話。我現在是著重為寫楷行的人說法,篆隸則不在範圍之內。故不暇論及。明白了筆法後,先篆隸,後楷,固然可以,先楷後篆隸亦無不可,孰先孰後,似乎不必拘泥。

沈尹默 楷書臨褚遂良聖教序 130.5×31.5cm×4 株式會社東京中央拍賣2014年春季拍賣會

有人問:「你的字是學哪一家的?」

這個回答很難,看我那篇自學回憶,便能明白。若果一定要我指出出於哪一家,只好說我對於褚河南用力比較多些,就算是學褚字的吧。但是這樣說,使我十分慚愧,因為褚公有個高足弟子,他是誰?是顏真卿。他繼承了褚公,卻能發展成為一個新的局面,那才值得佩服呢!

沈尹默 楷書跋蔡端明書 138×37cm 北京保利拍賣 第32期精品拍賣會

博山雙煙春禽初語,明河一尺夕蟾姢來。(傳是拍賣)

有人問:「你為什麼要把寫字的人分為書家和善書者兩種?」

我的用意,是使後來學習的人,易於取法,不增迷惑,凡是謹收筆法,無一點畫不合者,即是書家,若鍾、王以至於文、董諸公皆是。善書者則不必如此嚴格對待,凡古近學者,文人、儒將、隱士、道流等,有修持,有襟抱,有才略的人,都能寫出一手可看的字,但以筆法繩之,往往不能盡合,只能玩其丰神意趣,不能供人學習。拿畫界來比方,書家是精通六法的畫師,善書者只是寫意畫的文人。你若想真正學畫,何去何從,斷可知矣。

(《文匯報》一九五八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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