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故事：外婆
每個人心中，或許都會永久住著這樣一個人，他/她曾經陪伴你走過一段最單純的歲月，即使那段歲月中的點點滴滴，都是再尋常不過的瑣事，可是，每每回味，卻都甘之如飴、難以忘懷，而那個人，常常令你思之入骨、輾轉反側。
外婆，就是我生命中這樣的人。童年，我在鄉下呆的那六、七年，體弱多病。哥哥姐姐們玩的時候，常常故意撇開我。我也曾跟著他們奔跑，可是，跑著跑著，就不見了他們的蹤影；我也曾混在他們堆里捉迷藏，可是，我都躲在暗處睡著了、天黑了，他們也沒找到我；我那似乎永遠也問不完的問題，一環扣著一環，煩跑了大哥二哥、四姐五姐，特別是四姐，曾經一度只要看到我，掉頭就走，到了誓不與我共存在一個時空里的境況…… 所以，我的童年，只有外公外婆。那時，外公生病，我自然就成了外婆的小影子。
外婆去池塘里淘米、洗菜，我跟著她，蹲在一旁玩水、捉蝌蚪，外婆總是一邊洗著菜，一邊歪頭向著我，「小心啊，別掉河裡了~」；
外婆去地里澆菜、除草，我跟著她，爬上田邊的梨樹上，幫她摘絲瓜、葫蘆，外婆總是不時地仰起頭來，對我喊：「小心啊，別掉下來了~」；
外婆在廂房裡縫縫補補，我坐在旁邊，守著她，幫一隻眼睛失明的她穿針引線，每次我把穿好線的針遞給外婆時，她總是朝我一笑，那一隻好的眼睛亮晶晶地閃著光，說：「真能幹~」；
外婆在灶間生火做飯，我就蹲在爐膛後，幫她添柴、撥火，火鉗常常敲得爐膛「砰砰」響，外婆就笑著喊：「別把鍋底捅漏啦~」 我則在爐膛後面笑出聲，更是把火鉗掄得歡暢，撥得柴火星子四處飛濺，開出火紅的、星星般的花朵來……
夏天的午後，我獨自在門前的稻穀場上，掄著大掃帚撲蜻蜓，小臉緋紅、滿頭大汗…… 外婆就在門口喊：「小孬子，快回來！這麼毒的太陽，曬得怕是要長癤子啦~」 我撿起被我拍暈落地的蜻蜓，一蹦一竄地，跳過一尺多高的青石門檻，在前廳里又蹦又跳地，用自己獨創的調子唱：「我天不怕、我地不怕……」 靠在躺椅上午休的外公，歪過頭來看我，含著笑補刀：「我就怕你哭~」 外婆一邊追著幫我打扇子，一邊就笑開了花……
我那時胃口極差，一到吃飯時間，看到飯菜陸續端上桌子，我就開始情緒低落，等到大家開始端碗吃飯了，我就開始哭，一哭就是一頓飯功夫，有時還不止…… 那時鄉下管這個叫「作飯」，是要拖出去站在糞堆邊，用淘米用的米籮叩在頭上、用竹筷子打的。
外婆從來沒這樣懲戒過我，只是一遍一遍地，端著我的小碗，對我說：「好了，好了，吃點飯好不好？你看阿婆給你做的菜好吃不好吃……」 那時，我這「作飯」的功力是全村皆知的，所以，外公的那一句「我就怕你哭~」 算是道出大家的心聲了。後來的很長時間裡，「我就怕你哭」，成了家裡親戚朋友們取笑我的話柄……
進城讀書後，看外婆，就只有等到節假日了。那時公交車少，我還沒學會自行車，常常跟著母親步行回去，30多里路，一走就是近3個小時。可是，從來不覺得累，只要是去外婆家，我願意一趟一趟地走。
外婆寡言，哥哥姐姐們常常覺得跟外婆沒什麼話說，可是，只要我回去，常常地祖孫倆一問一答地，半天、半天地，就過去了。二姐還曾酸溜溜地說：「我們在這，半天沒見老太太說一句話，『小猴子』倒好，一來就跟老太太一問一答地，還沒完咧嘿，真是邪了門兒了哈……」
我出車禍那年，外婆已經89歲，因為年老體衰，已經好幾年不怎麼出院子門了。聽說我車禍住院，硬是跟著小姨走到車站，終於知道自己是不能跟著來了，她從大衣襟褂子的口袋裡摸出400塊錢，讓小姨帶給我。小姨說，車開出很遠，還看到外婆站在站牌下，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地……
我碩士畢業後的第二年，「小雪」的那天中午，外婆走了。她走的那天，我的心臟無端地失了節奏，慌慌地、惶惶地，跳得我心痛無比……，直到姐姐打電話來說「外婆走了」時，我才明白，這是外婆來向我告別來了……
外婆走的那天晚上，我就夢見了外婆。還是童年的光景，我在西院里找外婆，遍找不著，正急地要哭時，一個轉身，就一頭撞到了外婆的懷裡。外婆依舊是那件藏青藍色的大衣襟褂子，圍著淺藍色「勞動布」的圍裙，清清爽爽的髮髻，手裡端著餵雞用的竹簸箕…… 我那時心神交錯，一方面在心裡知道，外婆已經走了，另一方面看到外婆如此真切，那種失而復得的心情，無以言喻。我緊緊抓著外婆的衣襟，放聲大哭…… 外婆摸著我的頭，說：「不哭、不哭，你看，阿婆不是在這裡嘛……」 醒來後，我仍止不住地放聲大哭…… 那一夜，我的枕巾濕透……
到今年，外婆已經走了快15年了。這些年，每年我都要寫些文字給外婆。今年六月，前幾天，我在武漢出差。一天夜裡，被蚊子咬醒不能入睡時，腦海里忽然浮現出小時候我跟著外婆去地里的情景：外婆依舊穿著那件藏青藍色的大衣襟褂子，梳著清清爽爽的髮髻，走在前面，一個梳著童花頭、穿著倒印著小梅花鹿的黃色小褂的小姑娘，跟在她的身後，就這麼走著，似乎一直就能這麼走下去……
於是，隨筆寫下了《童年的田埂》，記在手機的「備忘錄」里了。寫下後的第三天，我在回家的火車上，看沿途風景。看到窗外的田野里綠草如茵、鮮花點綴，再次想起小時候跟著外婆走過田埂去打蘆葦葉（包粽子用）的情景，又想起現在再也看不到的那種田埂邊的小黃花，想起端午節被稱為「娃娃節」、姥姥要給外孫們包粽子的傳統，忽然明白：原來，那天夜裡，是外婆想我了……
《童年的田埂》
總是憶起
童年的田埂上
外婆在前面
我在後面
田埂上的泥土
鬆鬆軟軟
田埂邊的黃花
星星點點
外婆在前面說
乖 慢點啊
我在後面應
嗯吶 嗯吶
總是憶起
童年的田埂上
外婆在前面
我在後面
外婆藏青藍色的衣擺
總是被迎面來的風
掀一下 掀一下的
我的臉頰
也總被迎面來的風
摩挲著
涼一下 涼一下的
外婆在前面說
慢點 跟著啊
我在後面應
嗯吶 丟不掉啊
田埂上的泥土
板板實實
田埂邊的黃花
笑著 搖擺起來
總是憶起
童年的田埂上
外婆在前面
我在後面
外婆的髮髻
隨著她的腳步
一步 一個輕顫
就在我的眼前
我跟著她的腳步
一步 一個停頓
緊隨在她的身後
外婆的氣息
被迎面來的風撿起
一嘆 一嘆地吟哦
我的耳畔
被迎面來的風
拍打得
一絲 一絲地抽痛
我在後面說
您慢點 不急啊
外婆在前面應
嗯吶 嗯吶
田埂上的泥土
板實得發亮了
田埂邊的黃花
倉惶著 零落了
童年的田埂上
蔓草萋萋
外婆的衣襟
在前面飄呀飄的
外婆的髮髻
在前面顫呀顫的
迎面來的風
兀自地吹呀吹的
風裡
沒了外婆的氣息
我在後面喊
您慢點 等等我啊
外婆在前面走
默默無聲
田埂邊的黃花 落盡了
我的童年 荒蕪了
————————————————
TAG:iThinkingAlou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