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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我不會勸別人去愛藝術,愛藝術,愛一個人,是心裡的事情

來源:西方音樂史

Sonata KK. 95 in C Major

 Domenico Scarlatti: Piano Sonatas

傅聰 

00:00/02:07

陳丹青音樂筆記選粹

問:辛豐年最早提出「讀樂」,這個「讀」字,您認同么?

陳:也認同,也不太認同。我相信反觀,不太相信頭腦。看畫,聽音樂,還得無為而為。

和逐字逐頁的「讀書」不一樣,看畫,聽音樂,可以心不在焉,「思想開小差」。「讀畫」,則似乎起於中國文人畫「術語」。一筆筆體會著「讀」:怎麼起落,怎麼轉折,等等。讀進去,是會有種中滋味,學問給讀出來,有「內功」的快感,一種可以稱之為「優越」的快感,因為「懂」。

我初到紐約,拜美術館,狠狠「讀畫」,一時心得滿滿。現在想來,太緊張,太強求,有句「熟外熟」,是老於此道的行話,不好接,或許是主張「熟」了還得「生」?所謂「生」,即類似業餘或初習者下筆的「生」,有人刻意求「生」,玩「天真」,玩「稚拙」,結果總歸是不「真」,所以老董說「熟外熟」,意思是還得精通,精熟,然後放鬆,放開,真趣自出——大概是這樣的把,我於國畫,是在門外。

古典音樂的狂熱愛好者大抵是在「門外」吧,動輒「感動」,「流淚」,「汗毛豎起來」,還把手臂伸給你看,汗毛果然豎著——其實沒聽進去,值當樂曲是情緒供應器,跑桑拿似的,出汗就好。這樣的停發,「讀樂」,是一種理智的勸告,也對音樂的真正的敬意。西方古典音樂,是哲學數學的大典,是龐雜繁複的精神建築,張愛玲受不了,但她會說話,說是像「陰謀」。是的,你要上當,你要拆穿,是個讀之又讀的漫長過程。有些交響樂室內音樂曲目,挺不值多少回,十幾二十年後,啊呀,突然「懂」了,聽進去了,以前像是自聽。

讀書,讀畫,讀樂,是無盡的過程。布拉姆斯收藏不少莫扎特鋼琴協奏曲手稿,精讀。據說弄音樂而成精,入殮堂奧,是一聲不響在那裡讀譜。

我連簡譜都不識,所以見了「讀」字,要拿「無為而為」這樣的說法給自己的無知辯解。我總以為感觀是不聽頭腦的,是兩個部門。偉大的作品,超越美學,直逼感官。巴赫的撲茂仁厚,怎「讀」?莫扎特是等於有風吹過,太陽光照進來,又怎樣去「讀」?亨德爾,海頓給宮廷寫的大樂,英氣勃勃,精力瀰漫,貝多芬《英雄》,《命運》,主題劈頭蓋臉,哪容得你去「讀」它,你得將自己弄虛空了,交給音樂,由音樂來「讀」你。我們真的在聽音樂嗎,其實音樂在「聽」你,聽聽你是怎樣一個「人」。

是啊,人的心靈,人的品質,從此不一樣。「對牛彈琴」,是畜生沒有被「讀」的性靈——來世做牛做馬,但願我記得此生聽過的音樂。

近時聽布魯赫,馬勒,肖斯塔科維奇,大悲大怒大悟大惑,倒是大有可讀之之勢,但我也只能是聳然諦聽,有所悟,大有所惑,,,說不出,也不能說。

音樂不可說。越是具體而微的談論樂曲,越是要謹慎。我寫到音樂,繪畫,儘可能不直接談作品,更不去分析它,除非我與對談者當成聽音樂,當場看畫——或者,我會將音樂繪畫的分析審慎地「編織」成文字。十年前我就想嘻嘻談論塞尚,我自以為非常懂他,可是至今不下筆,我怕說出來,他的。比如說,那重重覆蓋的綠色,覆蓋時的重重用筆,就給我「說掉了」——像他那樣「純度」極高的作品,不讓你說,她拒絕語言和文學,惟在美術館凝視塞尚,我與他無滯礙,他不做聲,我也不做聲。

傾聽,諦聽,如音樂本身,當場發生,樂句走到哪裡,「讀」到哪裡,如火花一節節燃燒過去,感悟緊接著感悟,領會緊接著領會——全是朝向內心,全是自言自語。寫出來,轉成文字,入了文字的規律和效果,已不是聽的過程,「讀」的內容。

我總不太信任關於藝術的談論或專著,偏偏我又是個喜歡說話的傢伙,這真是沒辦法。相知,小圈子,氣氛得宜,無妨十二分專業地談藝說道。說出去,發表見解,我總願審慎迴避「專業性」。專業,止於自己手下的創作。

中國的文論與畫論,都是「形容詞」系統,什麼「沖淡平遠」,「蒼潤華滋」之類,說得實在漂亮,我每為之著迷。上海的蔡上 國老先生,民國年代在歐洲學的是交通,業餘畫大國一路油畫景物,他同我談塞尚,快要三十年前,是「文革」中。我那時哪能懂得塞尚呢,記得他陷入在他家的歐洲老圈椅上,手指在塞尚畫冊的紙頁上跟雞啄米似的戳著,用四川口音吼道:

「這用筆!你看看你看看——多麼苦澀!多麼嬌嫩!」

苦澀,嬌嫩兩句,拖長了重音,同時他用力想兩邊裂開嘴角,老臉的筋肉直扯到脖子根,勒緊得要死的樣子。

我到今日也沒聽說這樣地解讀塞尚,又講的那麼傳神。而且我聽他吼,眼睛趕緊盯著「塞尚」,這是畫的好處,你看定它,它不跑,不像音樂轉瞬即逝。

問:讀樂,還體現為大家常說的「愛樂精神」。

陳:「愛樂精神」,「愛國精神」……有首歌叫做「我的中國心」,一開唱,底下的情緒就給扇起來、你可聽過「我的法國心」,「我的瑞典心」么?

我不會勸別人去愛藝術,愛藝術,愛一個人,是心裡的事情。歌德說:我愛你,與你何干。

Sonata KK. 513 in C Major

 Domenico Scarlatti: Piano Sonatas

傅聰 

00:00/02:42

問:傅聰以前來上海講學,他把莫扎特比作李白,把貝多芬比作杜甫,把舒伯特比作陶淵明,把肖邦比作李後生,又說亨德爾是「革命的浪漫主義」。用「比較」來理解西方音樂是個好辦法。你看繪畫和音樂有沒有可比性,比如把畢加索比作斯特拉文斯基?把梵高比作……

陳:我以為不可比,比則兩傷。

五四前後幾代人特別喜歡作這樣的聯想或比附。蔣介石自比希特勒,徐志摩攀比泰戈爾,郭沫若強作歌德,劉海粟以為他是梵谷,畢加索。。。。。活著反過來,比如,說魯迅是中國的高爾基,其實魯迅先生比高爾基通知不知深沉高明多少。

此外的比附還多,什麼上海是東方的巴黎,蘇州是東方威尼斯。。。。西方人豈有這樣的筆法,說羅馬是義大利的洛陽,倫敦是大不列顛的北京?或者封巴爾扎克為法蘭西的馮夢龍,稱福克納是美國的郁達夫?

有幸聽過傅聰的三系演奏,果然風流,空白,破句,收斂,都有知己的用法。他將西樂與漢的詩風做比較,也的確經驗之談。他的教學談話十分珍貴。只怪我向來不聽信藝術家的夫子自道。我也寫作創作談,知道那和畫畫時兩個表達系統,兩種「騙術」。我要學生別太聽信我談論自己的話,除非聽者善於將聽來的話與他至今做最佳的溝通。如果我說得是對的,也只對自己有用,是同自己的私密關係。

人不了解自己,人很難說出自己的創作,要說的,作品已經說了,作品,就是為了說那言辭說不了的意思。

在紐約認識一位年輕的女鋼琴家,有才氣,下手很猛,曾是殷承宗的學生,問起,她說殷老師永遠教我們彈琴時心裡想著「高山大海」。所以她要來紐約聽聽別的教法,渴望聽她,還是「高山大海」,近蘇聯那一路,因她已經給老師的說法「塑造」過了,但不如老師。「殷老師」的青春記憶是五十年全國與蘇聯的熱戀,是文革大規模惡性浪漫主義的豪情——這些,她都沒有,傅聰有他山海文藝世家關起門來領會古典詩詞的家風,有他流亡在外歸不得的「心路歷程」,今日京滬音樂學院孩子們即便從小給逼得背幾句唐宋詩詞,懂得李後主「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什麼意思么?于右任有句:「站在高山兮,望我大陸。大陸不見兮,只有痛哭。」我雖非流亡,也是人在國外,才曉得老輩心裡這點滋味。有次讀報,是國民黨外交部錢復做報告,引李後主「別時容易見時難」一句,痛恨台灣無外交。錢復的父親,好像就是錢穆,三聯書店近來在賣他的書。

無限江上!如今音樂學院的孩子真想快點別了江山,奔美國參賽拿獎呢。

以中國的詩境詩意比西洋畫家,音樂家,很好的。詩,樂,章句,畫面,本來是個人的解讀,個人自有個人心裡的李白與杜甫。音樂的解讀更是人言言殊。眾人一塊兒悶頭聽一支曲子,一說來,多數不同的領會與聯想。記得「文革」中與影響我畫畫的夏葆元老師一起聽貝多芬的「第九」,到三樂章末尾那重複兩次每次三響的號角,他說:「像嗎。。。。。像夕陽。」我聽了,大為佩服,雖然我自己心裡有別的聯想,但說不出。

傅聰來把李白比莫扎特,一定有他私下的心得。但唐詩與歐洲古典音樂,都是偉大的「公共財產」,再怎麼個人的解讀,都不免「交付」給「公共印象」——李白世稱「豪放」,那已是唐風的別稱(蘇軾的「豪放」,便大不同);而莫扎特的「公共印象」素來以「豪放」一句概括,即便時有「豪放」氣。也非「拔劍四顧心茫然」,「明朝散發弄宕(dang,四聲)扁舟」這樣純然中國士大夫的情懷,莫扎特大量段落銜接運用洛可可宮廷傳統的「諧謔(xue)」手法,那種高貴的調皮相,也不見於李白的詩風。

莫扎特晚年作品,傅聰說近乎莊子,到有點意思的,但他說莫扎特「不說教,完全是愛」,然後庄子及到家的學說,哪有「愛」這回事:中國文化根本不講什麼「愛」,中國人講「情」,但這「情」與西方文化中的「愛」不是一個意思。

傅聰又從貝多芬那裡聽出杜甫同志的意思。這二位下筆,論沉痛厚重,略有表面的相識,但老杜骨子裡是大儒,貝多芬則是蓋世的英雄,日耳曼人的血質,暴怒,及所謂「資產階級上升時期」的意氣風發,莫說老杜,中國所有詩歌都沒有,要說有,那是「狂」,但中國士子的「狂」,與西人大不一樣,貝多芬對著王宮巨卿的人堆直走而過的「狂」態,老杜哪裡敢。

說舒伯特像陶潛,也落地似是而非。舒伯特自有不少陶然欣欣的段落。但舒伯特說得好,不聽舒伯特的《第九交響曲》,就不能了解他。他的「未完成」,悲願交迸沉潛堅毅,大有貝多芬式的英雄氣,而陶潛,以現代的說法,終究生是個「凡英雄」的人物。

肖邦的部分段落,空靈自失,婉轉出神,或近乎李詞的韻腳,兩人都有流亡之痛,是故彈奏肖邦,或從李詞可以有所借故吧,我聽他最用力的兩首朔拿大,那種明亮,剛毅,昂然赳然,義正詞嚴,到底十九世紀歐人的一股子陽氣,他的練習曲,馬祖卡,聽起來也是一股子欣然陶然,上海人叫做「輕骨頭兮兮」,相傳肖邦極擅逗樂,模仿別人的言笑姿態,惟妙惟肖——這些,都與立詞的浩劫不相干。

我倒是每聽霍洛維茨彈肖邦,彈舒伯特,彈斯卡拉蒂,均極「主觀」,而以我的耳朵「主觀」地聽來,也竟十分的「中國」——他同樣精於破句,收斂,大膽的空白,幾乎在所有劇照的寸厘間隙,都能徑直調度,縱意馳騁,但他不識中文,不懂唐詩。

惟傅聰說德彪西「錯生法國」,與中國人氣質最近,我以為比較地可以說得像。其實傅聰聽德彪西最難受,比他詮釋肖邦莫扎特更「對」。但我還是不敢說德彪西怎樣地「東方」——我看不出哪位西方藝術家真的領悟「東方」文化——他的境界,只能說十分地「非西方」,而在西方文化之外,又不會生出「德彪西」這樣的人物。

逝世中國的文藝家多願比較中西藝術「相識」,「相通」之處,我在出國前也不免這樣不知就裡地相信著,待久在異域生活過來,由表及裡,卻是越看月筆觸中西文化的深刻差異。老莊學說,魏晉風度,唐宋詩意,再怎樣恣意汪洋,同近代西方比,也多是老於世故,精於周旋的文化,根子里難有同西方文化相通處——也好在不相同,為什麼要相通呢?梵谷那樣的風姿,中國也有的吧,八大山人的「瘋」是最有名的,舊說即是「佯狂」,「佯」,十足中國文化,老實人梵谷豈能懂得這苦心曲折的「佯文化」,他是真會去自己的性命,耿介得一塌糊塗。美國人凱恩,買什麼易經禪學,其實不玩也罷,一玩,反露了那股子美國人的楞頭青,愣頭青也罷,他還裝不像地要來裝「佯」。

中西藝術家不可率意比較,辨識西方人之間也難比較。畢加索與斯特拉文斯基百年前做的同一路事情,即解構是把十九世紀的創作套路,可是老畢的性子是西班牙人的熱烈詭。斯特拉文斯基則不脫斯拉夫民族愚魯而奇幻的氣質,不然他二位怎麼搬弄新招,也難自立門戶。杜尚和波意依斯同事觀念藝術大玩家,前者喜歡拈(nian)法國人的「四兩」,後者樂意扛德國人的「千斤」,此所以杜尚之為杜尚,波依斯之為波依斯。

話說遠了、不管我這裡怎樣說唐詩與西樂的不想干,但傅聰的琴藝迥(迥,三聲,相差很遠)異於大部分歐美同行,我幾次遠遠聽他,絲帛(bo,二聲,絲織品的總稱)質地,精瓷般潔凈,原來是李白,陶然的幽靈般躲在琴蓋里悄悄成全他——我們儘可能將各自的創作「插頭」解蓄不同「電源」。創作有規律,沒有同則,凡說出的道理,不弄成公式就好。這意思,傅聰自己也預先說明的。

藝術,一切皆有可能

Art,everything is possib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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