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識得張岱,才識真風流

黃昏,又是黃昏。明亮的黃昏,暗淡的黃昏,詩意的黃昏,讓人覺得誠如一切皆可原諒又不知要原諒什麼的黃昏。綠樹,斜陽,破落城市,衰敗街道。華燈初上,而路上行人,振奮,愉悅,憂傷,恐懼,也都帶著各自心事沉默在一個夏日黃昏里。

一切繁華皆似夢,非常輕易的,於這樣的黃昏里跑了神,想起張岱,他走過的路,看過的世界,有過的大夢。

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

只要是有趣的他都喜好,只要是喜好的沒有他不擅長。祖上四代全官職顯赫,親戚朋友皆達官顯貴。月球和太陽都圍著他轉,數十個奴僕聽他使喚。

至後來:功名耶落空,富貴耶如夢,忠臣耶怕痛,鋤頭耶怕重,著書二十年耶而僅堪覆瓮,之人耶有用沒用?朝代更替,家破人亡。年邁的張岱,披頭散髮,悠悠忽忽,既不能覓死,又不能聊生,白髮婆娑,猶視息人世。

好在還可以書寫,寫夢一般盛大的華麗的熱鬧;寫夢一般消亡的落寞的寂寥。

《陶庵夢憶》的開頭,他寫道: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餘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今當黍熟黃粱,車旅蟻穴,當作如何消受?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

張岱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不僅知自己的偉大,亦知其荒唐,因此才持向佛前,一一懺悔吧。又或許,他一生都是個孩童,只做天真浪漫的事兒。

而最浪漫的事兒就是: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

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冰天雪地里,竟遇同類,見到亭子里有二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大喜的張岱遂被主人留下,強飲三大白而別。

終於快活,終於盡興,終於知返。可當我們從遠處,以旁觀者的角度去瞧,恐怕不會有船夫「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的可愛感嘆,我們看到的那個人,他好孤獨。

崇禎五年,清軍還未入關,那個愛熱鬧的張公子,每次出行都如同眾星拱月般的富家少爺,只坐一小船,獨往湖心亭看雪。

這一「獨」字,也是張岱本身的獨特處。

最好玩樂也不是一個遊手好閒的浪蕩公子哥兒;靈敏有才學也不是深諳孔孟之道經世致用的大賢人。八歲時就把名仕陳繼儒對到啞口無言,只連連稱道「吾小友也吾小友也」的張岱,他內心應不是大家看到的張岱。

太白騎鯨,採石江邊撈夜月。這是陳繼儒的上聯。陶庵曰:眉公跨鹿,錢塘縣裡打秋風。

打秋風在當地有佔便宜的意思。而年少的孩童,毫不留情,短短一句,陳繼儒的形象便赫然在目。

都說真名士自風流,這裡的真名士和風流不是任誰都可排上號的。會玩的公子何其多,王思聰也是玩得奢華,玩得全活兒,可還是少了那麼點意思;有才的公子更不少,大名鼎鼎的何猷君,簡直就是顏值與才華齊飛,但總覺味道不足。

有味道的都帶著悲觀色彩,像是木心常說:我是懷著悲傷的眼光,看著不知悲傷的事物。名仕們有了這一層悲,才開始升華,變得偉大。

風流如張岱,他是敏感的,自小便是。不是什麼世事變遷滄海桑田;不是什麼看盡人間繁華再一瞬間凋落。身處繁華之中的公子,恐怕心未曾真正熱鬧過。

有人這樣形容:哪裡人聲鼎沸,鑼鼓喧天,哪裡肯定有張岱;曲終人散,風冷月殘,有人吹出一縷悲蕭,那聽客肯定是張岱。

《西湖七月半》里,那些達官貴族,名門閨秀,名妓閑僧,醉酒莽漢,清雅文人,一個接著一個,鑼鼓聲中,粗豪的軍士皂隸使月下盛會變得更嘈雜混亂。

而張岱的出現,在一切散去之後,這時的月才真正值得看,這時的相聚才算真正的盛會:月色蒼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吾輩縱舟,酣睡於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愜。

只要稍加想像,便一發不可收拾。那樣的人兒,那樣的事兒,那樣的景兒,當真也在世間出現過?當真那樣喝著酒,吟著詩,賞著月?

最喜是張岱骨子裡的風流,那是一種韻,是普通人窮極一生也難以達到的。許多人學張岱,學他作文,學他處事,但不像,要麼吃相太難看,要麼就是冷冰冰。

談到朋友時,張公子寫道: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

這樣一針見血又戲謔式的言語,簡直是標準的張式言語,難以學會。而難以學會的又豈止這些。光一個「吃」字,反正張岱自稱越中人沒有超過自己的。

他喜歡吃各地的特產,但是不合時宜的不吃,不是上佳的食物不吃。比如:北京的一定要吃蘋婆果、馬牙松;山東的一定要吃羊肚菜、秋白梨、文官果、甜子;福建的一定要吃福橘、福橘餅、牛皮糖、紅腐乳;江西的一定要吃青根、豐城脯;山西的一定要吃天花菜;蘇州的一定要吃帶骨鮑螺、山楂丁、山楂糕、松子糖、白圓、橄欖脯;嘉興的一定要吃馬鮫魚脯、陶庄黃雀;南京的一定要吃套櫻桃、桃門棗、地栗團、窩筍團、山楂糖;杭州的一定要吃西瓜、雞豆子、花下藕、韭芽、玄筍、塘棲蜜橘;蕭山的一定要吃楊梅、蒓菜、鳩鳥、青鯽、方柿;諸暨的一定要吃香狸、櫻桃、虎栗;臨海的一定要吃枕頭瓜;台州的一定要吃瓦楞蚶、江瑤柱;浦江的一定要吃火肉;東陽的一定要吃南棗;山陰的一定要吃破塘筍、謝橘、獨山菱、河蟹、三江屯蟶、白蛤、江魚、鰣魚。

而且不管多遠,只要是自己想吃,就不惜時間去品嘗,如不一一弄到手,絕不善罷甘休。

傻眼了吧,與張岱相比,我們這些自詡為吃貨的凡夫俗子們,簡直是要無地自容嘛。

且看他寫吃蟹的情景:一到十月,余與友人兄弟輩立蟹會,期於午後至,煮蟹食之,人六隻,恐冷腥,迭番煮之。從以肥臘鴨、牛乳酪。醉蚶如琥珀,以鴨汁煮白菜如玉版。果瓜以謝橘、以風栗、以風菱。飲以玉壺冰,蔬以兵坑筍,飯以新餘杭白,漱以蘭雪茶。

這裡的蘭雪茶,亦是張岱自己發明研製的。而他對茶的領悟和在行,又豈止在此?

張岱的朋友周墨農就閔老子的茶向自己說個不停,張岱一到當地,便去拜訪閔老子。閔老子視而不見,偏偏要出遠門,讓張岱等到天黑。張公子卻並不懊惱:慕閔老久矣,今日不暢飲閔老茶,決不去。

當然是相談甚歡,對方遞上茶,而張岱只要一品,隨即便鑒別出其茶與泉水,出自何處,如何加工。閔老子連連吐舌:奇!奇!予年七十,精賞鑒者,無客比。二人遂定交。

真喜歡張岱筆下的人物啊,有趣,有癖,也只要這樣的人才配做他朋友吧。

張岱寫的金乳生,有愛花癖,花品種繁多,花園應對時節,別具匠心。乳生弱質多病,早起,也不洗臉,便匍匐於花下。雖然上千種花,一日必全巡視一遍。手也龜裂,太陽也烤他額頭,皆不顧。

這不是客觀的描寫,是滿滿的張岱的愛。對花的愛,對於種花人的愛。他自己也是如此,只不過他的愛太廣泛了,太厚重了,因此人就變得輕飄起來。

用遊戲人生的方式去對待生活;再用認真生活的態度去對待所愛,因此他的愛好,他都擅長。

請不要懷疑啊,世間真有這樣的人,他能彈奏最美的樂章;寫最快意的文字;懂如何在五彩斑斕的鳥群中辨認出鳳凰。他明白所有難懂的暗號似的歷史典故,還知道每個古建築是出於誰誰之手又有過怎樣的興衰經歷。

他喜歡看戲,還會演戲;不僅會演戲,還會導戲;不僅會導戲,還會寫戲。張家家伶曾說:主人不僅精於賞鑒,還親自開班授課,戲班在張家演戲就像「過劍門」,焉敢草草!

他有第一流的學者文人朋友,也有名不見經傳的藝人、工匠、妓女、和尚,三教九流,奇人逸士朋友。

他為了吃到上等的乳酪,自養一牛,取乳,煮乳,和香茶汁,還發明了乳酪和鶴觴花露、豆粉等配合的各種吃法。

他寫了好有趣的《陶庵夢記》,像個孩子;又寫了好深奧的《夜航船》,其中從天文地理到經史百家,從三教九流到神仙鬼怪,從政治人事到典章沿革,包羅萬象。

是張岱啊,都是張岱。可張岱本人卻感嘆:我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為敗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為瞌睡漢,為死老魅也已矣。

所以張岱的魅力是什麼,是介於自戀與悲觀中間的一個小支點。遊戲人生五十載,他不做官,也不經商,只是遊戲。而這熱鬧的遊戲中又帶著一顆敏感孤獨的心。他與妓女結交,又寫其悲慘遭遇;他坐最豪華的三層遊船,得意之餘卻又突想到窮書生。

而我們只要稍微一品,這誰啊,這簡直就是《紅樓夢》里的賈寶玉!而曹公的妙筆,不僅展示了寶玉其人,更呈現了寶玉其魂。這魂,亦是張岱文字表面下隱藏著的魂。

至人生下半場的張岱:瓶粟屢罄,不能舉火,始知首陽二老直頭餓死,不食周粟,還是後人妝點語也。飢餓之餘,好弄筆墨,因思昔人生長王、謝,頗事豪華,今日罹此果報。

可悲,可悲。如宿命,不可逆;如大夢,終覺醒。年少一起風流的朋友都已不在;有點邪惡又特別逗趣兒的堂弟燕客反覆被他想起追憶。

他只是沉默,他只是記敘,乾乾淨淨。

而我們看《紅樓夢》里的白茫茫的一片大地真乾淨時,那白茫茫的一片大地,不也是西湖被大雪覆蓋後的那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嗎。

說到心酸處,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痴。看張岱,讀張岱,之後,才知何謂真風流,何為真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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