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化 > 蘇聯的最後一代:伊娜和她的朋友們

蘇聯的最後一代:伊娜和她的朋友們

撰文:王菁

《東方歷史評論》微信公號:ohistory

1970年代到80年代,對蘇聯當時的許多年輕人來說,是一段特別的時光。他們都沒有料到,某一天,看似永恆不變的東西,轉眼就消失了。但到那一刻真的來臨,他們也絲毫沒有驚訝。

個人的命運像划過在水面的帆船,一陣巨浪過後,就蕩然無存了。幸好,我們作為遠方的讀者,還有機會從後人的打撈中,從一艘艘觸礁的沉船里,收到來自蘇聯最後一代人的隻言片語。

在與亞歷山大通信後期,尼古拉蜻蜓點水般提到過一個女孩。

「親愛的亞歷山大,一切可好?今天的共青團活動照樣無聊。結束之後,我在學校附近的西貢咖啡廳看書,認識了一個女孩,和她的朋友們。她說起話來的時候,兩頰的雀斑和她金色的頭髮一樣跳躍。對了,上次你提到的唱片……」

這個未在信中出現名字的女孩叫作伊娜,1958年出生於列寧格勒,70年代中期考入列寧格勒大學歷史系,比尼古拉早入學兩年。和尼古拉的背景不同,伊娜經常說自己是列寧格勒的土著。

從初中開始,伊娜和她的許多朋友們就上市裡同一所學校,用同樣的教科書,忍受同樣無聊的政治課,暗戀不同班級的外語老師,參加同一個共青團的活動。許多課外活動都是在共青團的組織下在少年宮進行。伊娜從父親那兒得知,少年宮建成之時,正是斯大林統治時期。

她父親是個浪漫主義者,就像許多俄羅斯男人一樣,浪漫到無可救藥時只能用酒精打發時間。好在酒精還沒讓他的記憶完全喪失,他甚至還記得兒童文學家薩穆伊爾·馬爾沙克在開幕式上激動人心的發言:

「同志們,這不僅僅一個美麗豐富的宮殿,這首先是一個智慧的宮殿……在這裡,孩子們會找到打開科學、技術、藝術大門的鑰匙……在這裡,孩子們會學習如何成為優秀的工人,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

這場1937年的開幕式講話在當時年僅十四歲的伊娜聽來依然奏效。每次想到少年宮,伊娜彷彿就聞到了阿尼奇科夫廣場上各種混雜的味道。小販會趁著孩子們去少年宮進行課外活動的放風時間,兜售自己做的點心。少年宮就建在廣場邊上,緊靠著列寧格勒的涅瓦大道。孩子們常常在跨過大街時故意放慢腳步,惹得司機一個勁地按喇叭。

伊娜尤其喜歡少年宮提供的免費課程。說是課程,其實大多都是小型讀書會,類似某種俱樂部。經常有人接受很低的工資,為孩子們在課餘時間講課、組織活動。其中不乏當地大學和體制外的數學家、工程師、畫家、音樂家、作家和歷史學家。課外活動對這些人而言意味著設計自己的課程,和孩子探索自己喜歡的專業話題。伊娜本人就選了兩個課程,一直持續到她考上大學。

其中一個是放膽文學俱樂部。這是少年宮歷史最悠久的俱樂部,伊娜的父親驕傲地把加入這個俱樂部當作家族傳統——顯然,伊娜的母親經常拿這個只有兩代的傳統開玩笑。但是,父親言過其實的記憶和母親不屑的冷嘲熱諷都沒有改變伊娜對文學本身對喜愛。

放膽文學俱樂部的宗旨就是鼓勵孩子進行創意寫作和詩歌創作。這種風潮在六七十年代尤甚,伊娜加入時正值俱樂部的黃金時期。老師和學生長時間地聊天、爭論,他們有時會邀請正式學校的老師也加入對於文學的爭論,話題從文化、社會、作家到斯大林,什麼都敢聊。在伊娜和同在俱樂部的馬克看來,老師和學生的界限消失了,誰掌握真理,誰就有說話權。

除了文學俱樂部,伊娜還加入了另一個社團——考古社。相比起前者,考古社算是新新社團了。該社團成立於1972年,也是伊娜加入共青團的那一年。她記得很清楚,十四歲的自己是班上第一個加入共青團的學生,她想要改變社會。她想要四處流浪。光是探險兩個字就能讓她血液沸騰。她想要了解蘇聯璀璨的文學和輝煌的過去。新成立的考古社以其難以抵擋的魅力將伊娜和她的幾個朋友吸引了過去。他們成為了第一代考古社員,而在他們之後,將會有幾百個孩子加入這個社團,在蘇聯的土地上尋找過去的殘存痕迹。

正是在考古社,伊娜遇到了維諾格拉多夫老師。他身兼數職,其中最讓他自豪的就是歷史學家兼考古學家的身份。在他的熱心安排下,伊娜和她的朋友們就像「真正的考古學家」一樣,從列寧格勒出發,去過圖瓦、西伯利亞、高加索地區,在野外的篝火和繁星下聽著鍍銀時代的詩歌【鍍銀時代(Silver Age)指的是繼黃金時代之後,1890年到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俄羅斯文學的爆發期,尤以詩歌等文學形式為典型代表。】漫談人生、文學、社會、政治,甚至宗教。他們唱過被禁的歌曲,紅著脖子歪著臉,面對面因為歷史吵得不可開交。但是,吵歸吵,鬧歸鬧,在這個極小的團體看來,他們每個人都是特別的,也是遊離主流之外的人。

文學俱樂部和考古社的經歷讓伊娜很快就對共青團失去了興趣。她沒有退團,只是不再按時出現在各種會議上,最後乾脆什麼活動都不參加了。「當時,我們以為自己都是超凡脫俗的。」尼古拉在西貢咖啡廳認識伊娜之後,就聽伊娜這麼半開玩笑地說過,「至少我是那麼感覺的。馬克說我們就像原始人,我覺得我們都像是修行者。外人不理解我們,還以為我們就是一群老瘋子帶的小瘋子。喜歡旅行和考古的,包括那些大人,就丟下幾天的工作,跑來跟我們扯淡……」

也正是在維諾格拉多夫老師的影響下,伊娜愛上了歷史和考古。她認真準備了一個學期的大學入學考試——她憑著父親的浪漫基因發誓,這輩子再也沒有這麼靠譜地為了考試而埋頭學習過那麼久。1975年,她正式成為了列寧格勒大學歷史系的學生。

說實話,大學生活並沒讓伊娜有太大的代入感。她沒法和那些積极參与共青團的蘇聯青年混到一塊兒,也對加入異見者團體毫無興趣。在她看來,整天喊著口號支持體制和那些一天到晚都在空喊口號反體制的人都沒什麼兩樣。用她親愛的維諾格拉多夫老師的話來說,「歷史會抹去一切,但是抹不掉詩人的足跡,我年輕的朋友們,記住這番胡言亂語吧。」她把這句話默默記在最後一次考古遠征的筆記中,隨身帶到了大學宿舍。

蘇聯共青團徽章

如果說伊娜原來的圈子主要在少年宮,那麼她大學期間主要的活動空間就是西貢咖啡廳。二者距離不遠,但從外觀來看,西貢咖啡廳完全無法與少年宮的壯觀匹敵。那就是個掛著「kafe」牌子的不起眼小門面,如果不是熟客,也不會知道這個地方的另一個昵稱——西貢咖啡廳。

1964年9月18日是西貢咖啡廳的誕生日,在圈內廣為人知。當時正值越戰,蘇聯媒體上到處都是批判美帝國主義的報道,不知道哪一個顧客某天就建議以越南首都「西貢」來為咖啡廳命名。

在眾聲喧嘩中,蘇聯的日常生活並未受到太多越南戰爭的影響。在1960年代初期赫魯曉夫推行改革以來,人們反而發現生活中悄然發生了一些變化。比如,列寧格勒街頭就出現了幾個與西貢咖啡廳類似的咖啡廳,數量很少,門外一律寫著「kafe」,但實際上各自均有昵稱,都是不同人群光顧的社交場所。

在那裡,你不但能找到藝術家、詩人、嚮往西方生活的蘇聯人,也能找到持不同政見者、走私犯和黑市買賣。據說,其中總有幾個克格勃,但大家誰也沒認真去證實。 克格勃也得靠走私酒精提神,不是么?

尼古拉第一次遇到伊娜時,他正在為亞歷山大尋找黑市唱片。窗邊的談笑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幾個年輕人坐在窗檯邊的圓桌邊, 喝著咖啡,輕快地說著話。桌上放著幾本書,她們似乎正在激烈討論著什麼。陽光照在書頁上,混著咖啡的香味,尼古拉突然失去了找唱片的興趣,買了杯咖啡,也找了附近靠窗的桌子,坐了下來。

伊娜就這樣和這個看起來有點靦腆內向的男孩認識了。她比尼古拉高兩屆,但尼古拉復讀過一年,所以也只比尼古拉大了一歲。對尼古拉而言,伊娜和亞歷山大彷彿月球上截然不同的兩面。兩個人都充滿熱情,說起話來滔滔不絕,而他就是那個最好的傾聽者。

但是,不同於亞歷山大對政治和改造社會的熱情,伊娜極少談起政治,極力逃避大學黨團活動,也從不自稱蘇聯人。對她而言,蘇聯人似乎是個避之不及的標籤。

「尼古拉,別傻了,」伊娜接過尼古拉手中的煙,抽了一口,又遞給了身邊的另一個朋友,「我們什麼都不是。如果非要我說,我們就是內部移民,哪兒都想去,哪兒都去不了。拯救世界?別想了,享受現在吧。」

接過煙的葉申科沖伊娜做了個鬼臉,轉向尼古拉。「嘿,聽著,我們什麼都不會,就是能聊。我們什麼都聊,美學、托爾斯泰、普希金、詩歌、布羅茨基……我們還手抄那些脫銷的書,互相糾正語法……你喜歡爬屋頂不?那可是我最喜歡的節目了,在屋頂上整夜整夜地聊天。聊什麼?不記得了,反正也無所謂,有這麼一群朋友能說話就好。」

事後,伊娜告訴尼古拉,葉申科其實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他的父母都是列寧格勒大學的老師。但是,葉申科並沒按照父母預想的那樣,選擇繼續進修或做類似的職業。他選擇做了一個鍋爐工,每周只需工作三天。

跟他那個時代許多知識分子和不少工人階級家庭出身的年輕人一樣,他覺得做什麼工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沒有能說到一起的人。技師、儲藏室看護員、卡車裝卸工、清潔工都是理想職業。這樣,他們就能在其他四天中做自己想做的事,其中就包括整天泡在西貢咖啡廳聊天。

那天,尼古拉難得在聽別人說話時走神了,他的上衣口袋還揣著亞歷山大的信。趁著夜色沿著涅瓦大道走回家的路上,他才記起自己忘了給亞歷山大買唱片了。「下次再去吧,正好。」

(本文的故事基於Alexei Yurchak的民族志《Everything Was Forever, Until It Was No More》(2006)改編而成。文中的人物名字、故事、關係和對話均作了適當調整。故事半屬虛構,如有雷同,請勿對號入座。)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東方歷史評論 的精彩文章:

1902年,袁世凱、張之洞相見記
智利人,向皮諾切特說不

TAG:東方歷史評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