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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種歷史唯物主義:被高估的黃仁宇和《萬曆十五年》

原標題:另一種歷史唯物主義:被高估的黃仁宇和《萬曆十五年》


作者=胡文輝


來源=《洛城論學集》

我讀黃仁宇,最早當然是為人艷稱的《萬曆十五年》,時在20世紀80年代後期,我還是初涉史門的大學文科生。《萬曆十五年》剖析的是1587年,僅為中國史一個橫切面,而視界卻貫穿上下千年,全書以「……在歷史上,萬曆十五年實為平平淡淡的一年」開篇,而以「1587年,是為萬曆十五年,歲次丁亥,表面上似乎是四海昇平,無事可記,實際上我們的大明帝國卻已經走到了它發展的盡頭。……萬曆丁亥年的年鑒,是為歷史上一部失敗的總紀錄」收尾,如此的歷史大局描述誠可以動搖人心。此書附錄的文章已簡述其大歷史觀,但當時我的識力顯然不夠。


此後就很留意黃仁宇。1995年,讀他的第二本書,是在香港買到的台版《資本主義與廿一世紀》,其時我已覺很不滿意,在書前批註:「……從學理的立場,其觀點幾乎全部落後!通過間接媒介,我對作者的觀點早已不以為然,今細讀其書,益覺其謬。」同年稍後又讀《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仍欣賞其文體及寫法,承認他有所見,但對他的歷史觀已全然否定,當時讀完批註:「以前讀過《萬曆十五年》,覺得寫法很有特色,印象不錯。最近讀過《資本主義與廿一世紀》及本書,已覺得很煩了。兩本書中,怕有上百個『數目字管理『!開口『大歷史『,閉口『遠距離『,幾個模糊不清的概念便打遍天下!」


細讀過黃著的人都知道,作者幾乎每本書都大量重複運用僅僅幾個概念和基本解釋,來來去去就那兩下子。以後我雖繼續購買、翻閱黃氏的其他著作,但越讀越失望,越讀也越生氣,只當作「批判使用」的學術資料了。直到去年,我翻讀三聯版《黃河青山·黃仁宇回憶錄》,更加強了原來的認識:從純學術立場,黃仁宇的所謂大歷史觀實屬虛妄,沒有理論價值。《黃河青山》在作者逝世後才中譯出版,但寫作時間卻早至80年代前期,其時《萬曆十五年》出版未久,作者尚無籍籍名。此書不僅為作者生平的回憶錄,亦系作者歷史觀念的全面總結,其大歷史觀的原始思路表述得最清晰、最完整,因此大歷史觀的謬誤也就暴露得最明顯、最充分。


黃仁宇的大歷史觀本與兩個學術課題密切攸關:一是資本主義的起源和性質,二是近代西方為什麼能產生新的科學與文明(以及相關聯的所謂中國為什麼沒有產生近代科學與文明的問題)。但為省枝蔓,以下不涉及這兩個在學理上仍一團混沌的課題,而僅從「常識」角度分析大歷史觀。

「作者對中國現代化的關懷是十分迫切的。」正因為黃氏過於迫切的關懷意識,決定了大歷史觀兩個潛在的中心問題:近代中國為何失敗?近代中國向何處去?


對第一個問題,黃仁宇解答的基本思路,不是從當時的歷史情境出發,而是從後來的歷史結果出發,以今律古,極力尋找中國古代制度的缺點,將近代中國的困境完全歸因於古代中國文明的整體。他在分析1619年努爾哈赤大敗明軍的遼東之役時說:「明軍的錯誤從頭到尾一致,不斷重複,已經形成固定模式,這其實根源於中國歷史的組織架構。……這番對農業官僚的批判,只要稍微修正,也可以用來形容中國海軍於1894年在黃海敗給日本。申論可以繼續延伸,解釋國民黨的蔣介石為何挫敗。」將每次挫敗都解釋為同一個原因,那就等於沒有解釋;既然一切都是因為中國古代制度的整體問題,那史學家還需要解答什麼問題嗎?論宋代時說:「在宋代,經濟中的服務部門要不就完全欠缺,要不就嚴重不足。當時沒有銀行、保險公司、現代的商業法規、或是監督大規模商業及財務運作的司法程序。」這當然是以不可能的標準苛求古人。論明代時又說:「明代官吏進行管理時,欠缺所需的重要統計數字。他們所擁有的土地資料和人口數據,不過是粗略的估計。如果16世紀的中國官員具備現代社會科學家的資料處理能力,中國其後四百年的歷史就會大不相同。」這些話最暴露出作者歷史觀念的幼稚,「如果16世紀的中國官員具備現代社會科學家的資料處理能力……」,這不是廢話嗎?這種思路,異於中學生幾希!作者將《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一書稱為「以荒謬的制度為研究主題」,在我看來,將古代實存制度視為「荒謬」的歷史研究才是真正荒謬的。他又批評:「明代的統治者缺乏遠見,他們不能預見到工業和商業在現代國家形成中的重要作用。……」16世紀人不能預知幾百年後歐洲的事情,實在算不上缺乏遠見啊!


黃氏據以評判古代中國的標準,不僅是西方經驗,也是現代經驗;即是說,他的歷史觀是「西方中心論」加上「現代中心論」。他百用不厭的所謂「數目字管理」,就是這種史觀的結穴;這個魔術化的概念似乎源自韋伯「能供計算的法治系統」一詞,用以概括現代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體系。按照此種現代式的高標準,處於前近代技術水平的中國當然處處是缺陷,處處都有「技術」不足的問題。但責備明代沒有產生「數目字管理」,不就正如批評明代沒有發明飛機大炮那樣膚淺嗎?事實上,按「數目字管理」的標準,不僅明代中國不合格,不僅國民黨中國不合格,即使前現代的西方國家也同樣不合格,所有的古代社會更加不合格,則古往今來的人類文明,除去現代的歐美,就全是錯誤和失敗的歷史了。


黃仁宇的史觀實為勝者為王的史觀,完全以近代的「大結局」作為判斷過去歷史正確與否的根據:在近代成功的文明,就證明其古代歷史是合理的、正確的;在近代失敗的文明,就證明其古代歷史是荒謬的、錯誤的。他以中日為例指出:「即使是在德川時期的中葉,日本已經開始可以接受西方的貨幣管理。……這和帝制末期的中國真是一大對比。」言下之意顯然指18世紀仍為封建社會的日本,在制度上已較帝制中國更為優勝,這純屬馬後炮的歷史認知。因為日本在近代迅速強盛,就證明其制度在中世紀也是好的;因為中國在近代節節敗退,就證明其制度在帝國盛世也是壞的。──可封建的日本又怎麼與帝制的中國相比呢?閉關鎖國的德川時代又怎麼與武功赫赫的康乾盛世相比?打個比方吧:因為20歲的日本比70歲的中國要強,就能夠證明嬰兒期的日本也比正當壯歲的中國更強嗎?英國是近世西方文明的霸主,但進入20世紀已盛極而衰,二戰之後更成為美國的跟屁蟲,但能說這個世界史上首個工業國家的歷史也是失敗的嗎?是否只有美國史才是唯一正確的歷史?


近代中國的失敗,最關鍵原因不是內在的(內部帝國解體當然也是主因之一),而是外來的,與其說是由於中國文明自身的制度缺陷,不如說是由於西方文明新興的技術優勢。按照中國文明自身的邏輯,明清數百年的長期歷史,絕不能視為失敗;退一步說,即使明代相對失敗,清朝絕對還是成功的(金庸在《鹿鼎記》末尾借康熙和韋小寶之口指出清朝遠勝明代;趙無眠更將清朝冠於中國所有朝代之首),可在黃仁宇筆下,「現代中國的所有痛苦完全起源於明代開國之初」中國文明在近代的大失敗,早在數百年前完全決定,則大明立國以來的數百年歷史還有什麼意義?滿清一代的文治武功竟就此一筆勾銷了!

其次,對「近代中國向何處去」的問題,黃仁宇解答的基本思路卻迥異於前,極力尋找歷史行為及相關事件的合理性,歷史在他筆下變得直奔主題,「就大歷史的觀點而言,從公元前221年到現在的中國歷史具有邏輯的一貫性」,「歷史學家只要定出時期的前端及後端,其間的里程碑會展現出一致的直線進展。沒有一件事會被隱藏或消除,沒有一件事會無法詮釋,也不會只重複過去的錯誤。」任何事件都可解釋,任何行動都是大歷史進程的一環,這實際上是極端的歷史目的論。只要是發生了的歷史,就是合理的歷史,所以,國民黨統一中國是合理的,後來共產黨打倒國民黨也是合理的;蔣介石上台是合理的,後來毛澤東取而代之也是合理的;毛澤東搞土改乃至人民公社是合理的,後來鄧小平改弦易轍搞改革開放還是合理的……「我從學術研究觀點證實,毛澤東的計劃已夠格成為重大突破,將文化導向的社會轉成可以在經濟上管理的社會……翻身(按:指土改)在中國並不是普通的階級鬥爭,而是填補真空的笨拙手法,或說是彌補中國文化傳承嚴重不足之處所投注的艱辛努力。」「如果沒有這場改革,也許絕對無法從數字上管理中國。」還說他已經「證實」了!「……中國的革命必須通過蔣介石階段、毛澤東階段,至鄧小平階段方見水落石出。」他無非是將從國民黨到共產黨、從毛澤東到鄧小平的現代中國史都看作一條直線,國共的主義之戰,毛劉的路線之爭,在黃仁宇而言都已無足輕重,反正大家都是合理的,都是符合「歷史的長期合理性」的!


黃氏更引黑格爾和盧梭的「公共意志」概念以加強其目的論:「……當日犧牲了十萬和百萬以上的人命,決不可能僅因少數的人一意為非作亂,其他則盲目附從。因為這種行動所造成的局面幾十年後尚不可逆轉,更不能輕易指斥其為一種錯誤,免不了當中尚有公共意志在這種情形之下……」對於黑格爾來說,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對於黃仁宇來說,凡是發生的就是合理的。對於盧梭來說,「公共意志」永遠不會犯錯;對於黃仁宇來說,「歷史意志」永遠正確無誤。──黃仁宇跟盧梭的區別是,盧梭思想的實踐必然以人民取消個人,以公共意志取消個人自由;而黃仁宇的大歷史觀倒是相反,是將某些個人等同於整體歷史,將局部的個人取向等同於終極的歷史意志。對於災難相續的現代中國史,即使不發生已然發生的悲劇,也可能發生其他的悲劇,可是,絕不能說已發生的「這一個」悲劇就是絕對必然的,否則個人(領袖)和群體(黨派)豈不成了歷史的傀儡,而全然不必承擔相應的歷史責任?事實上,黃氏正是如此認為的。


盧梭思想的繼承者以「公共意志」為當下的暴力辯護,黃仁宇則以「歷史意志」為過去的暴力辯護。他其實已將「數目字管理」作為大歷史的終極目的,只要他認為是有利於達到這個「數目字管理」的,無論付出何等代價,革命、流血、死亡,就都是不可避免的,都是理所應當的,都是歷史進展的一個必經階段。他曾借用許倬雲的說辭而正面化:「革命不仁,以萬民為芻狗。」這種歷史觀念,既可厭,亦可怕。


以上分別評述了黃仁宇大歷史觀兩方面的謬誤,而他這兩種謬誤還是自相矛盾的:他以西方和現代的雙重中心論評判古代中國,認為古代史既已先驗地指向近代中國的失敗結局,所以凡事無不荒謬;而他又以歷史目的論和歷史意志論觀察現代中國,相信現代史最終必將指向未來「數目字管理」的理想制度,所以凡事無不合理。前一種思路認為歷史無處不錯,後一種思路又認為歷史處處不錯,何前後相悖至此?按照後一種思路,凡是發生過的歷史都是合理的,那古代中國的制度為什麼就不合理呢?一種延續數百年乃至數千年的制度都是不合理的,天下又哪有合理的制度?須知近代西方文明也不過崛起數百年!黃氏一再強調從技術而非道德角度看歷史,但他的錯誤其實不在於不講道德,而在於不懂得講技術,看上去解釋了一切,實則說了等於沒說。


黃仁宇的著作可謂當前大陸最流行的歷史讀物,我手頭正式或非正式的專書也有十餘種。《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自有專業價值,《萬曆十五年》的寫法創新也不容抹殺,但其他著作所論對象雖異,卻幾乎都是大歷史觀註腳,局部或有所見,大體仍屬不經,真正的史學價值甚微。黃著最大的意義,我以為在於給讀史者(尤其是初學者)提供一種異乎尋常的歷史感,其歷史比較出入古今、打通中外,並融入個人的歷史經驗,實足以引人入勝,從此角度而言,可以說他是歷史學的余秋雨。不過余氏只是散文作家,其錯誤多屬局部的史實方面,而黃氏卻以史學家的身份出台,其錯誤又屬總體的史觀方面,因此才不能以文學家標準將他輕輕放過。


從一個人,從一個學人的角度,黃仁宇由大陸而美國,由軍人而教授,其個人的學術苦鬥值得我們同情;但從純學術的角度,他對歷史學及相關社會科學的知識準備仍較欠缺,對歷史的體認往往先入為主,其史學實有嚴重欠缺,他不為美國主流學界接納亦可以說事出有因。據說台灣史界對他也並不認同,大陸對他浮泛的頌揚雖多,但似多出自一般讀書界而非專業史學界(據我所見,只有徐友漁、朱學勤先生寫過較深入的批評文字)。我有一點懷疑,黃氏著作的流行,是不是也因為他的歷史目的論提供了一種填補歷史決定論(歷史唯物主義)空缺的學術替代品?大家是多麼需要一種凡事都可解釋的華麗歷史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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