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學榮：「華人與狗不得入內」到底是怎麼回事

問：能否簡要講一講外灘公園建園的歷史？

答：英國殖民者是1845年在上海建設租界的，依據《上海園林志》等資料，1865年，上海租界納稅人會議通過決議：利用租界殖民當局屬下「跑馬廳」的經費，將蘇州河口的一處淺灘改造成公園。其中公園的相當一部分土地是英國殖民者僱工程師從洋涇浜中挖出來的河泥填充拓展而成的。1868年，外灘公園正式對外國人開放。

問：英國殖民者建設外灘公園，是否徵得了清政府的同意？

答：徵得了當時上海道台丁日昌的同意。

問：就這塊土地的使用，英國人要向清政府交納租金嗎？

答：不交租金，但是要交稅金，每年都需要向上海清政府當局繳納土地稅，而且清政府明確向殖民者指出：這塊地只能用作非營利事業，倘若要改成營利事業，清政府將收回這塊土地。

問：這個公園名稱的沿革是怎樣的？

答：公園一開始就是英國殖民者專為外國人建的，所以一開始並沒有中文名稱，只有一個英文名字，叫做「Public Park」，直譯就是「公共花園」的意思，但當時中文譯作「公家花園」，後來上海人叫它「外灘公園」，再後來才改稱「黃浦公園」，這個公園現在仍然存在，就是今天的黃浦公園。

問：這個公園平時是誰管理的？

答：是上海租界「工部局」管理的，順便科普一下，上海租界的殖民當局在當時叫做Municipal Council，主要就是市政管理的職能，比如修路啊，種樹啊，職能很像清政府六部之一的「工部」，所以當時清政府當局在翻譯Municipal Council這個詞的時候，索性翻作「工部局」。

問：那麼公園管理當局為何不準華人進入公園呢？

答：主要是三個原因，第一，該公園本來就是殖民當局建來專門給外國人遊玩的，也就是說，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讓華人進入；第二，殖民當局認為華人太多，一旦開放，公園一定人滿為患；第三，殖民者對華人存在種族歧視，他們認為華人都不守公德。但這個似乎又是事實，例如在《上海園林志》有所提及（原文：折損花木）。此外，清末時代上海知名記者郁慕俠在他的《上海鱗爪》里回憶道：外灘公園曾經偶爾對華人開放，但是很快就發現華人進園之後，有不守公德的行為，於是公園立即恢復舊例、不準華人入園。

問：不準華人入園，清末年代的上海人有沒有抗議過？

答：抗議過，比如說1881年，當時上海租界的中國納稅人惲凱英等人就聯名寫過抗議書給工部局，質問道：我們華人也是租界的納稅人，你憑什麼不讓我們華人進園？此外，1885年，上海租界的中國納稅人唐茂枝等人也聯名向工部局寫了投訴信，並建議對中上階層的中國人實行憑《入園證》進園。

問：工部局是怎樣答覆的？

答：工部局對惲凱英的回復是：建園時候的英國駐上海領事Winchester先生交代過，這個公園本來就是專門為外國人建的，所以不能對華人開放。而工部局對唐茂枝的答覆則是：暫不能同意，但是建議你在租界納稅人會議上提出你的提案，看看是否能通過。

問：那麼，允許中上階層的中國人憑《入園證》入園，這個計劃試行了嗎？

答：試行了。在各方中國人的抗議下，工部局的「花園委員會」於是開始嘗試對中上階層的體面中國人試行發放《入園證》，憑《入園證》入園，但是，公園管理當局馬上就發現，入園的華人在《入園證》上面造假，比方說，1887年5月1日有效的《入園證》，過期之後，持證人用筆將「5月1日」改成了「5月4日」，用欺騙的方法進入公園，事後公園點票的時候發現已經太遲了，就投訴到工部局。

問：然後呢？又恢復舊例了？

答：然後，工部局就很反感，惱羞成怒，這些英國人本來就歧視華人，一看，你還果然不爭氣，所以堅決恢復了舊制，禁止華人入園。

問：坊間一直說，外灘公園重新禁止華人入園之後，掛出了「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有沒有這回事？

答：這個牌子，有也早毀了，當時不拍照留存，現在重新考證，已經很難了，這件事有疑點，因為「狗」在英國人的語境裡面，並不是很下流的罵人話，可是，確實又有不少歷史見證人在自己的筆下作證，說自己親眼見過這個八字木牌，這些歷史見證人有方誌敏、陳盂熙、陳岱孫、周作人、曹聚仁、桂祖良、蘇步青、周而復等等，這些證詞，《上海租界志》有專門收錄，因此，目前的證人證言，傾向於證明這個八字木牌曾經存在過，但是要注意的是，辱華的木牌子未必就是英國人寫的，不排除有給英國人打工的華人雜役（假洋鬼子）製作這個牌子，用來羞辱自己的同胞。

問：有歷史愛好者挖掘了舊中國上海的一些公園告示，說規章是英文的，「不準狗入園」和「不準華人入園」是兩條不同的規定，而且分開不同的段落。

答：這件事與我剛才說的那件事是兩回事。「禁狗」與「禁華人」分開寫的英語告示是否存在，這是一回事。「華人與狗不得入內」這塊八個漢字的木牌子是否存在，這又是另外一回事。如果一個歷史愛好者看到一塊「禁狗」與「禁華人」分開寫的英語告示，就推定「華人與狗不得入內」這塊八個漢字的木牌子不存在，我認為這是一種及其不嚴謹的態度。

問：外灘公園對華人的禁令，一直維持到什麼時候呢？

答：一直禁止到1928年6月，上海外灘公園才正式對所有中國人開放。

問：為什麼是1928年？

答：因為國民黨打著「打倒帝國主義」的旗號，將北洋軍閥趕下了台，並建立了南京國民政府，這個時候，面對國民政府這個「革命政權」，上海租界當局就不敢再怠慢中國人了，於是才在1928年6月，宣布外灘公園對中國人開放。

問：那麼，外灘公園對中國人開放之後，之前洋人所預料的「人滿為患」、「不守公德」等現象，是否又出現了？

答：答案很令人沮喪。確實又出現了。我舉個例子。1946年6月端午節，黃浦江上舉辦龍舟賽，數以萬計的上海市民湧進外灘公園看龍舟，很多人不想排隊，翻牆入園，所以造成了公園圍牆多處的損壞，此外，35隻長椅及茅亭，都被毀壞，花草樹木則被毀壞無數，事發之後，外灘公園徹底癱瘓，不得不停止開放，閉園修復。修復五天之後，才可以重新開放。

問：原來如此。我們的歷史敘事應當客觀、全面，歷史是一面鏡子，殖民者固然不是什麼善男信女，但我們既要聲討帝國主義，也不要自欺欺人，一個民族正視歷史、直面自己的短處，奮發上進，這樣的民族才能有所長進。

答：前些年內地遊客在香港隨地小便，遭到港人的歧視和排斥，其實就是上海外灘公園歷史在香港的重演，我們有某些國民不願尊重歷史，不敢直面事實，聽不進批評，不思上進，一百多年過去，國民素質還是在原地打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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