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比血緣更重要的羈絆，是愛

是枝裕和導演榮獲戛納金棕櫚大獎的《小偷家族》，終於在上海國際電影節揭開了神秘的面紗。從「一張票換上海內環一套房」，到後來的加映場再度引發第二輪搶票大戰，無疑《小偷家族》是今年上海國際電影節的最高潮了，場場爆滿，座無虛席。（文末福利）

剛剛拿下金棕櫚大獎，便來上海電影節展映，可以說是「零時差」了。最重要的是，是枝裕和導演還帶著兩位主演松岡茉優和城檜吏來到上海，與第一批中國觀眾進行了深度交流。無數影迷從各地慕名前來，不僅為一睹這部新晉金棕櫚電影，更為了見一面是枝裕和導演。

回溯今年五月，是枝裕和終於在四度衝擊戛納之後，憑藉新作《小偷家族》拿到了導演生涯中的第一座金棕櫚。而他的獲獎感言也如他的電影一般娓娓動人，他說，「我一直覺得參加電影節能給我帶來勇氣。而且，我感受到了一個希望，那就是電影具有把在某方面上對立著的人與人、相隔開的世界與世界連接起來的力量。」

從處女長片《幻之光》到《無人知曉》，從巔峰之作《步履不停》再到後來的《如父如子》《海街日記》《比海更深》等等，是枝裕和始終秉持著不疾不徐的步伐，在他最為熟稔的家庭戲領域中，細細打磨著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正如他那個溫暖的書名：有如走路的速度。

回想戛納開幕之初，我們當時還完全不曾預料到，在今年強敵如雲的競賽陣營中，是枝裕和居然能夠最終突出重圍，拿下金棕櫚大獎。但冥冥之中，《小偷家族》在戛納首映後收穫的高分口碑，似乎早已預示了這一切。

在我心目中，影片《小偷家族》無疑是繼《步履不停》之後最好的一部是枝裕和，也可謂是他的集大成之作。這是個看似很沮喪、卻又很溫暖的家庭故事；正如人所言，他們是「一個拼湊的六口之家，沒有正式工作，沒有美食，沒有豪宅，沒有身份，沒有煙花，沒有墓碑，卻有了愛。」在輕快和煦的溫情中夾進冰冷的現實，幾乎就是導演是枝裕和的標誌性動作。

影片的敘事結構依舊鬆弛、自由、溫暖，和慣常的套路那樣，在合適的位置，殘忍的現實像大調轉小調一樣炸開蔓延，讓人心酸地珍惜僅有的美好。微笑著心碎，大概就是導演百試百中的高能催淚彈。

故事從冬天開始，柴田家「父子」這對在雜貨店合作無間的「辣手神偷」準備了當晚食糧。父親治（中川雅也飾）和兒子祥太（城檜吏飾）在回家路上，看見小女孩由里（佐佐木美結飾）在路邊凍得發抖。

隨後兩人就將小由裡帶回家中，和祖母初枝（樹木希林飾）、妻子信代（安藤櫻飾）還有妹妹亞紀（松岡茉優飾）生活在一起。看著小由里身上被虐待的傷痕，在她家門外聽到父母吵架的聲音，信代決定把她留在身邊。

事實上，柴田一家也僅僅是漂流在社會底層的家庭。柴田治是一名建築工人，可是家中溫飽只能靠和祥太在超市偷東西勉強維持；妻子信代在洗衣店工作，也經常順手牽羊拿走客戶送洗衣服里的財物；妹妹亞紀是風俗館裡的軟色情性工作者；奶奶被丈夫年輕情人捲走財產，只能靠騙取死去丈夫的微薄養老金支撐全家。

這個發霉的棚子很難適應裡面的所有生活；隨機的箱子和舊玩具散落在各個方向，好像每個人情願生活將他們弄得亂七八糟，也不敢記起自己曾經遺失的東西。

即便生活這樣狼狽，小由里卻依然選擇留在柴田家。正如信代所言，「這樣自己選擇的人不是更強嗎？」

時光流逝，迎來了夏日，父親治因為受傷無法工作，信代雖然也被裁員，但一家人卻總是能夠歡快地聚在一起。他們享受著被大樓包圍著「看不見的煙花大會」的聲音，全家還一起坐電車去海邊逐浪。

隨著故事的進展，我們慢慢發現，所謂「小偷家族」，偷盜的不僅僅是商品，更是在這個情感貧乏的世界裡，心靈之間依賴著彼此而存在的情感，於無人問津處的溫暖。

柴田家用金錢和愛維繫著彼此，並用特殊的方式，表達他們之間存在的聯繫，正如影片中所說的，「我們被我們的心聯繫在一起。」

影片中有幾幕場景，讓人再三回味。一幕是全家人去海邊玩耍，奶奶坐在岸邊，看著孩子們在海里玩耍，用口型說出「謝謝你們了」。是啊，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

還有一幕，在經歷過「滾雪球」那一夜後，祥太與柴田治分別，但祥太從始至終都沒有喊出「爸爸」這個稱謂，雖然在心裡早已默認，但叫出口卻依然很難。直到祥太上了公交車，看著在車後拚命奔跑的柴田治，他才終於用口型叫了聲「爸爸」。這一刻，讓人淚目。

影片由一系列細膩的筆觸勾畫，動作細節、轉場銜接、畫面結構和台詞設計等，都能感受得到溫柔而喃喃細語的口吻。即便再艱難，生活還是要繼續。

在這個搖搖欲墜的狹小的房子里，柴田夫婦難得有一次纏綿。做愛後，他們懶洋洋地躺在自己的小公寓里，赤裸著身子，皮膚上泛著光，臉上帶著難得的安逸和滿足，充滿令人著迷的愛的感覺。

信代和小由里洗澡那場戲，兩人發現胳膊上同樣的位置都有著一樣的傷疤。信代給小由里剪了頭髮，起了新的名字，把她穿來的衣服燒掉，與苦澀的過去做了次告別。信代告訴小由里，真正愛你的人是不會傷害你的，而是會像我一樣緊緊地抱著你。這份愛的羈絆，勝於血緣。

雜貨店老闆早就洞悉一切，卻仍在捉住偷竊的孩子時，用免費的彩虹糖果「懲罰」孩子。小由里被發現後，排山倒海而來的壓力，卻完全沒讓人對柴田家產生任何厭惡感。

這樣的敘事和架構，對於是枝裕和而言確實信手拈來，毫不費力。作為最受戛納認可的日本導演之一，他也心知肚明這種複雜而細緻入微的和風家庭戲劇，有多討觀眾歡心。在將近二十年的時間裡，從開始起步到成熟擴展，是枝裕和早已烙上了自己的獨特標籤。

電影片名用了一個負面的表述《小偷家族》，似乎要告訴大家，這是一個不見得光的家庭。但事實上，揭開生活的表面，包裹著的都是一個個「人艱不拆」的生存無奈。

是枝裕和通過這部作品再一次將「家庭」這個命題拋向觀眾，「是什麼讓一群人成為一個家庭？」沒有人能夠選擇自己的原生家庭，但是我們都知道什麼是自己想要的。

就像其中一個角色說的那樣，「難道生下了孩子，你就成為母親了嗎？」將賦予生命的行為削弱成這樣冰冷的表述，看似無情，卻道出了「是血緣重要還是經歷重要」的答案。

影片《小偷家族》提出了一個問題：如果我們可以選擇拒絕天然的原生關係，那我們到底要依靠什麼維繫新的家庭關係？是枝裕和沒有打算回答觀眾這些問題，終究是心軟地迴避這些問題背後殘酷的事實。

有人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但可恨之人何嘗沒有可憐之處？顯然，是枝裕和選擇了憐憫。既然傷疤很痛，何必常常揭開，溫柔以待就好了。這也是為什麼影片在揭露結尾的現實之後，瞬間升華為一種至情至暖的感情。

是枝裕和的家庭劇，代表著日本中產階級和知識分子們對當代社會的一種看法，精緻、現實，像一杯冰水一樣清澈，偶爾會有暗涌的情緒，但從不感情用事，在含蓄與釋放之間的平衡一直拿捏得當。

在這一點上，是枝裕和本人也在一次採訪中談到過，很多人都說他像小津安二郎，但其實不然，他覺得自己更像多愁善感的民粹一點的成瀨巳喜男。

本片選用了第一次合作的攝影師近藤龍人，他曾與山下敦弘合作過《昔日的我》和《奶油檸檬》。他在《小偷家族》中充滿詩意的鏡頭捕捉，某種程度上沖淡了冰冷。

而美術指導方面，則是老熟人三松惠子，在以往的《步履不停》《如父如子》和《無人知曉》等作品中，可謂是用輕描淡寫就帶出了是枝裕和的意指。

《步履不停》

《如父如子》

《無人知曉》

是枝裕和的作品，向來看似含蓄平和、台詞精簡，演員們的表現在導演的調教下點到即止，大量的「語言信息」都是通過畫面傳遞，因此，三個人之間的緊密合作，對於影片最終的質量尤其重要。

所有人都擠在一個小小的老房子里，家中雜亂的箱子堆得很高，電線在地板上蜿蜒而過。逼仄的室內環境讓人物的物理空間變得狹小，溫煦的陽光和人物間的親密形成一個溫暖的「家」的空間。

及至影片結尾，當冰冷的現實被揭開，人物之間的嫌隙和冷色調在這個空間構圖中，又造就出另一種高壓的、無處可逃的擁擠之感。

無可否認，影片一部分要歸功於演員們的精湛表現。在這樣一場家庭群戲中，很難找到特別出挑的一位，每個人物的功能設置讓演員們最為動人的一面都展露無遺。

影片齊集了一眾日本國民喜愛的演員，尤其是中川雅也和樹木希林，都是在是枝裕和電影中經常出現的熟面孔。

都說「人老精，鬼老靈」，如今已74歲高齡的樹木希林老太太，和藹中流露的小鋒芒，真是讓人越看越愛。繼《比海更深》後，樹木希林的演技再次讓我們感受到藏在她內心的深海，無愧「是枝裕和電影中不可或缺的繆斯」。

而影片中最大的表演高光，無疑來自於安藤櫻。這一次她幾乎祭出了演藝生涯的最佳表演；野性、堅強，不時流露出偷偷抹淚的柔情。尤其在審訊室被審問那場戲，安藤櫻的哭泣閃爍著讓人無比感同身受的光芒，因為她深知，這個曾經搖搖欲墜、卻彼此命脈相連的家，終於再也沒有為繼下去的可能。

不得不提的還有城檜吏飾演的祥太，某些瞬間，我彷彿再次看到了《無人知曉》里的明，同樣用稚嫩的身體，抵抗著成人世界的殘酷。

當年柳樂優彌憑藉在《無人知曉》中的動人演繹，成為了戛納電影史上最年輕的影帝。而年僅11歲的城檜吏也讓我們看到了他真實細膩的表演，未來之路不可限量。

值得開心的是，《小偷家族》有望引進，估計很快就能登陸國內大銀幕，我們拭目以待吧。

作者| 小咬，小吉加；公號| 看電影看到死

編輯| 騎屋頂少年；轉載請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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