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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獲得茅盾文學獎的女球迷

遲子建。圖/受訪者提供

「先看揭幕戰,回頭再聊。預言貓說沙特贏,看看俄羅斯果真會吃敗仗嗎?」6月14日,記者發去約訪郵件以後,遲子建這樣回復。她是一個球迷,世界盃期間,為了彌補熬夜的疲憊,她不外出,不寫作,一心看球。

平日里,遲子建作息規律。早晨七八點鐘起床,晚上11點前入睡。寫作之外,她喜歡下廚,常去煙火氣十足的街巷閑逛,尤其是夜市。睡前,遲子建主要思考兩件事:明天做什麼菜,以及手頭的小說接下來的情節如何發展。

去年,哈爾濱能夠看到夏候鳥的時節,每日睡前,遲子建開始在頭腦中構思小說《候鳥的勇敢》。

候鳥的勇敢

那時,她住在位於哈爾濱群力新區新買的房子里。她喜歡親近大自然的居住環境。這個住所,符合她的偏愛:窗外是江水和翠綠的外灘公園。白天,她習慣在客廳的餐台上,用筆記本電腦寫作。有時,她抬起頭,會見到窗外有鳥飛過。

窗內,遲子建筆下的金瓮河候鳥自然保護區,鳥也在飛翔。其中最特別的是一對東方白鸛。遲子建丈夫去世前一年的夏天,有一次,他們在河邊散步,見到草叢中出現一隻從未見過的大鳥,「白身黑翅,細腿伶仃,腳掌鮮艷,像一團流浪的雲,也像一個幽靈」。

丈夫去世後,遲子建對母親提起這隻鳥。母親說,她在此地生活了大半輩子,從未見過這種鳥,那鳥出現後,你成了一個人,可見不是吉祥鳥。可在遲子建眼裡,「它的去向如此燦爛,並非不吉」。她忘不了這隻鳥,查閱資料得知是東方白鸛,數年以後,這隻鳥飛入了她的小說。

遲子建最初的設計中,這對東方白鸛是失敗的命運。但在收尾時,她給其中的一隻白鸛,安排了一次「折返」,也就是搭救它的愛人,雖然最終它們還是殞命於暴風雪,「卻因為有了那一次的『折返』,自然鳥類的柔情和悲情,更為打動人」。

作家阿來說,「我喜歡遲子建的小說,很大一個原因就是因為她的小說裡面有自然,中國不少小說里只有人跟人的關係,看不到自然界」。他評價,《候鳥的勇敢》這本小說的結構就像一首交響曲,擁有人和自然的關係、人和人的關係等多層結構。

在《候鳥的勇敢》中,除了代表自然界的金瓮河自然保護區,更大的背景是瓦城。無論是遠離城市的金瓮河自然保護站,還是附近的尼姑庵「娘娘廟」,都非遠離俗世的凈土,它們受到瓦城的權力的支配:保護站的管理方是瓦城營林局,站長周鐵牙為了經費,盜獵野鴨送給領導;即將退休的營林局局長,將保護站當成他的度假村;尼姑庵修建的原因是瓦城的政府部門為了帶動旅遊。

一些細節有鮮明的時代印記:周鐵牙的外甥女在瓦城林業局任副局長,每年周鐵牙都給她送野鴨。小說中的這一年,他去送野鴨時,羅玫的母親對他說,「現在不比從前,做官要處處謹慎了。」這讓人想起,近年席捲中國的反腐風暴。

遲子建眼裡,瓦城權力對人的異化,是整個中國現實的縮影,東北則更為嚴重,「改革開放後,它的經濟明顯落後於南方發達省份,人們還沒有自覺把自己推上市場和潮流的強烈意識,在旋渦中打轉,權力似乎就成了一些人的救命稻草。」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在這座被權力異化的虛構之城,智力有問題的張黑臉和德秀師父的愛情,成為了超越世俗的存在,但宗教又是籠罩在他們頭上的無形枷鎖。兩人交歡以後,覺得自己犯下了罪孽,承受長久的心靈煎熬:張黑臉一到雷雨天,便穿戴整齊,坐在院子里,等待雷劈。德秀師父每日醒來,都會將被子在陽光下抖動,她覺得不潔的自己,讓它們沾染了灰塵。

在寫作愛情中的德秀師父時,遲子建對「禪杖」的處理很花心思。最初,德秀師父下山時,手中會拿著一根禪杖。而在她與張黑臉相戀以後,遲子建揣測德秀師父最終還俗的可能性更大,設置了這樣一個情節:下雪模糊了視線,德秀師父沒有望見管護站的炊煙,以為張黑臉受到懲罰,已經下世,所以想排開一切險阻,過來最後看一眼張黑臉。因為心急,路上摔了一跤,她把禪杖跌到山下去了,也沒顧上撿回。

故事的結尾,兩人山裡拾柴,看見殞命於暴風雪中的東方白鸛,他們埋葬了東方白鸛,卻迷失於風雪,找不到歸途。遲子建說,如果在30年前,她可能會讓張黑臉和德秀師父擁有一場世俗的婚禮。如今,生活經驗告訴她:命運無常。最終,她為兩人的未來,設計了一個沒有指向的開放式結局。

北極村女孩

現在,遲子建依然不用微信,她使用的老式翻蓋手機,只能收發簡訊和接打電話。她並不擔心這會影響一位作家對時代的把握,「作家了解時代,更多地應該用自己的腳去丈量,而不是資訊。」遲子建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她偶爾會看「遲子建」百度貼吧,一些粉絲的行為讓她感動:2015年,60位粉絲接力,手抄了一本20萬字的《額爾古納河右岸》,裝訂成書送給她。另一年,她過生日時,全國各地的粉絲們,手持《群山之巔》,為她拍攝祝福視頻。

遲子建的粉絲們自稱「燈迷」,這源於遲子建的乳名。1964年的元宵黃昏,遲子建在冰天雪地的北極村出生。那是漠河鄉一個不過百戶人家的村莊。因為正是元宵節要掛燈的時刻,於是父親為她起了乳名「迎燈」。

遲子建的父親遲澤風是縣上永安小學的校長,會拉手風琴、小提琴、寫毛筆字,愛古典文學,喜歡曹植的《洛神賦》,曹植又名曹子建,父親為她起名「子建」。但熱愛文學的父親,沒能讓她的童年有很多書讀。她聽母親說,「文革」時很多書被禁,父親怕書籍惹麻煩,把從哈爾濱千里迢迢帶到大興安嶺的小說,用麻袋裝上,背到松林,一把火燒了。

北極村大半年都在飄雪。遲子建最初的文學啟蒙,來自於烤火時村中老人們講述的神話故事:年畫中的姑娘,從畫中走下來,為貧窮的小夥子做飯。無兒無女的老人在種菜時,從倭瓜里蹦出來一個男娃娃……

她第一次自己虛構故事,是在高考前夕。此前,學校里的一位上海女知青教師,在《青春》雜誌發表了一篇小說,令身邊人艷羨不已,促使了遲子建開始創作。她的這篇小說,是關於一個女孩不堪高考壓力自殺的故事,雖然情節幼稚,卻讓她第一次體驗到創作的快樂。

遲子建的高考成績並不如意,擅長寫作的她,卻將作文寫跑題了,作文只得了5分。最終,她去了大興安嶺師範專科學校的中文系。在這裡,業餘時間,她都用來系統閱讀中外名著,以及寫作和投稿。

大學畢業兩年以後,她在《人民文學》發表了早年代表作《北極村童話》。這篇小說,她用一個女童的視角,講述了一個叫做燈子的小女孩,被寄養在姥姥家的故事。

多年以後,已成為知名作家的遲子建形容她的家庭是「清貧,但是充滿溫情」。唯一讓她的童年委屈的記憶,便是《北極村童話》中故事的原型:六歲那年,母親帶著她們姐弟看望姥姥。在姥姥家,母親說,要把她留在姥姥身邊。她憤怒、委屈,將筷子摔在飯桌上抗議。但母親依然將她留在了那裡。

一些此後遲子建作品的風格,在這篇小說中有了雛形,比如細緻如油畫的景物描寫,以及文字間恬淡、憂傷的氣息。

對於遲子建來說,寫作之初來自家人的鼓勵,要比評論家的觀點重要。那時,她每次發表小說,都會在家中傳閱。《北極村童話》發表以後,遲子建的表妹將小說讀給姥姥聽。在讀的過程中,姥姥間或評論,有時說「這是真的」,有時一撇嘴,「這是編的」。

寫作《北極村童話》前後幾年,遲子建在做教師,其中一所任教的學校是她讀書的大學。那時,郁達夫在教材中所佔席位不重要。但她很喜歡郁達夫的文章,在教學時,特意為學生開設了郁達夫專題,「作為教師的我和作為作家的我,最大的一致性是不喜歡照本宣科。」遲子建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這期間,一件事情對她的人生至關重要:她的父親在50歲時去世了。那時,她常夢見父親,在短篇小說《重溫草莓》中,寫了她夢見父親的情景。也是從父親去世以後,她的作品中多次出現懷念父親的主題。

書寫東北

最近幾天,正在熬夜觀看世界盃的遲子建,在冰箱中塞滿食品。她說,她是一個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虧待自己肚子的人。30年前,她在魯迅文學院學習時,為了改善伙食,會去買新鮮鰱魚,用電熱杯煮著吃。

那時,她的同學莫言、劉震雲、洪峰等人已是著名作家,而她尚未有足夠分量的代表作,「我的重要作品,都是90年代以後寫就的。我取了80年代的文學火種,珍藏在我的文學劈柴中,使它一直燃燒至今。」遲子建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1991年底,遲子建去日本文化交流,一位白髮老人問她,「你是從滿洲國回來的嗎?」她覺得刺耳,又覺得受到了侮辱。「那段不堪回首的歷史已經結束,為什麼在中國、日本的老人中烙印這麼深?」

回到哈爾濱,她準備《偽滿洲國》的寫作。這次寫作,與她創作《北極村童話》時憑藉經驗的方式不同,她耗費大量精力收集有關偽滿洲國的歷史資料,整理關於民俗和生活細節方面的筆記,以求能真實還原當年的味道。

但她籌備了7年,一直沒有開始寫作,「我知道這是塊難啃的骨頭,很擔心寫作會損傷健康。」

直到1998年,34歲的遲子建與黃世君結婚,婚姻帶來的幸福和穩定,讓她有信心開始寫作《偽滿洲國》。兩年以後,當遲子建創作完畢拿到樣書時,送給了丈夫,她在扉頁對丈夫寫下:把我目前為止最滿意的一部作品送給你,它是我的,更是你的!

2002年,遲子建的丈夫黃世君因車禍意外去世。如今,遲子建送給丈夫的《偽滿洲國》依然擺在兩人故鄉的書架上。她每次回鄉見到,都會觸景生情,有時會想,「我們四年的婚姻,我有兩年把時光花在這部書上,現在想來很痛,如果我知道我們的幸福只有四年,我會把更多的時間留給他。」遲子建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丈夫的去世,讓她的生活跌入低谷,也成為了她創作的一道分水嶺。如果說遲子建此前的作品是恬淡、憂傷,之後,她的作品中多了蒼涼之氣。

2005年出版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是遲子建最接近個人傷痛的小說。小說中,剛剛失去丈夫的女主人公,在烏塘目睹了種種不幸之後,突然覺得自己的生活變故是那樣微不足道,於是她終於走出了哀傷的牢籠。

也是在這一年,遲子建出版了日後獲得茅盾文學獎的《額爾古納河右岸》。就像遲子建新作中的「張黑臉」一樣,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安草兒」,也是一個「愚痴」的人。遲子建稱,喜歡書寫這些人,可能與她的童年有關。她童年生活的不足100戶的村莊中,有四五個傻子,兒時遲子建會和他們玩耍,覺得他們充滿光彩。

作家蘇童說,「大多數中國文學的作品在看待現實時採取批判、尖銳、狠毒的方式,我們都知道這種作品容易引起注意和闡述。遲子建最不容易的是一直用美好的、溫情的眼光看待人、事、物、世界。」

《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鄂溫克人信仰薩滿教。遲子建前期採訪中了解到,過去有的薩滿在跳大神的時候能把地上踩出一個大坑。

一次,遲子建在香港浸會大學與學生座談時談到這個細節,一位女生質疑她說,「這是一個科學的時代,這些神話都是糊弄人的。」後來,遲子建在文章中回應說,「所有的神話,在『科學』的手術刀下,都經不起解剖。可是,僅僅活在一個物質的世界裡,人難道不就成了一塊蛋白了嗎?」

自從上世紀80年代末,遲子建在魯院作家班畢業,她便長居哈爾濱至今。頭10年,遲子建不喜歡這個城市,覺得陌生。生活了10年以後,她開始書寫這座城市的過去,陸續寫作了《白雪烏鴉》《黃雞白酒》和《晚安玫瑰》三部以哈爾濱的歷史為題材的作品。

現在,距離遲子建寫作她的第一篇代表作《北極村童話》已經過去32年了。這32年是東北急劇變化的32年。遲子建說,她並非歷史學家,不願為這種變化尋找突變節點,作為一個小說家,她更看重漸變的部分:那時她在故鄉走出家門,就能看見遮天的原始森林,現在只有在深山,才能找到年輪多的大樹;那時她依偎在火爐旁聽老人們講鬼神,現在講鬼神故事的老人都去了另一個世界,霸佔電視的是另外版本的神話劇。

(實習生古欣對本文亦有貢獻)

值班編輯:韓忠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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