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到一份調查數據，顯示了廣東各個地區的離婚率。其中，排在末尾的幾個城市亮了。都是潮汕地區啊！

潮汕地區地理概念上多指位於廣東省東部沿海一帶的潮州、揭陽、汕頭等三個地級市，他們代表的文化非常接近。但與廣府文化有很大區別，他們是一朵奇葩，一朵盛開在相對富裕地區的傳統文化之花，有點像價值觀的「飛地」。

無數據無真相。

2018年，據廣東民政廳數據顯示，全省21個市，離婚率排名1、2、3的分別是深圳、珠海和廣州。而最末的後三名，分別是：揭陽離婚率0.67%，潮州離婚率0.65%，汕頭離婚率0.52%。

沒錯，潮汕地區，就是離婚率非常低，幾乎是深圳的離婚的1/10。這也與我們的日常經驗是相吻合的。

並非深圳的離婚率特別高，上海、北京離婚率都比深圳高，與廣州接近。

而且，經濟越發達的地區，離婚離越高，幾乎是一個鐵律。原因很多：一是，經濟較發達，女性受教育程度高，經濟較為獨立，如果對婚姻不滿意，就敢於離婚（參見離婚有七成以上都是女性提出的）；二是，經濟發達，生活的可能選擇就多，人們對家庭生活的要求也大大提高，不願忍受；三是，人們的平等意識強，沒有依附觀念，合不來就分。

這都很正常。

反倒是潮汕地區的離婚率之低，很不尋常。

潮汕地區，在進入上世紀九十年代之後，經濟發展有所停滯；但在較長的一段時間以來，潮汕人做生意的頭腦靈活，富商較多；就算今天，在全國也是中上游水平，不算差。它也是中等大小的城市，無論是經濟條件上、還是地理位置上，都不封閉啊。正因為如此，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價值觀、婚戀觀之保守，也令人十分矚目。

1920-1937，汕頭礐石聖經培訓學校里，一群婦女正在運用潮綉工藝加工抽紗，以此營生。

以下是一些潮汕地區常見的習俗，在過去的二三十年里，在全國普遍已進行改革開放的情況下，仍然長期存在的習俗（今天已有所轉變，但速度仍然太慢。）。

女性不願與其他地區的男性通婚

在一份定向針對於不同年齡段女性的潮汕三地區社會調研中，共回收了600份有效問卷（見《關於當代潮汕女性婚姻家庭地位的調查研究》，發表於《山東女子學院學報》，作者劉文菊、林秀玲）；在這些問卷當中，回答了一系列關於兩性地位的問題。其中一條，就是是否願與外地男性通婚。你看，即便是在年青人當中，明確表示「會」的，只有17.75%，明確表示「不會」的，則有69.3%；而在中年、老年女性當中，明確表示不會與外地男性通婚的，是80.18%和84.0%。

這意味著：她們的生活非常狹窄；她們的婚姻，高度依賴於父母、親戚、熟人的介紹和決定；對婚姻來說，熟人圈子的評價的重要性是排在第一位的；她們不敢在婚戀上有悖於傳統，比如說婚前性行為、不貞、離婚、不婚、不育等。而選擇與非潮汕地區男性結婚的當地女性，一般都有在外地讀書或工作的經歷——顯然，如果還一直呆在本地的話，她們甚至不能想像這種「叛逆」的行為。

另一方面，她們只接受與她們有同一套價值觀的男性，不大男子主義，她們還不喜歡呢。

傳統印象中的潮汕女孩

一定要生男孩

不生男孩的家庭簡直匪夷所思。

婦女們對生孩子的態度，有一個口頭禪就是「做人做人，就是要做出幾個人來，不然結婚做什麼？」而「做人」的質量，就在於性別。不生男孩的家庭，被稱為「絕戶」。

在全國計劃生育的情況下，這樣也造成另一個詭異的習俗：男女青年戀愛，先要懷孕，生下來，如果是男孩，就結婚；如果是女孩，就不結婚，再懷孕，直到生下男孩為止。

如果中途男人要變心，或者還是生不下男孩，咋辦？涼拌唄。女人就自己帶著未婚生育的女兒（黑戶，上不了戶口，說不定還不止一個），自己想辦法活下去吧。好一點的男人，還會給撫養費；要是沒那個心思，不給你也沒辦法。

從前的潮汕婦女在出嫁之後就要打起腦後髻（潮語叫「打鬃」）。一九○○年代明信片，汕頭美璋照相印製。

為什麼這麼屈辱，女人都能答應？可，這是習俗啊。否則男人娶了一個不會生兒子的女人，不就吃虧了嗎？

當然，近來有些女性的娘家也比較強大了，她們也會對此提要求。這已是進步了。

絕不離婚

男人，可以在外面花，可以在外面玩，老婆無所謂。或者，男人在外面開工廠，早已包了二奶同吃同住，有了私生子，一年也就回家那麼一兩趟，老婆在家裡照顧一家老小和嫡子，無所謂。只要你拿家用回來。

習俗也是如此，如果哪個女人因為老公包二奶而要哭鬧，連她的親媽都會覺得她太作了，哪個男人不是這樣呢。

1985年-2003年期間，汕頭市的離婚訴訟率平均為22.14%，而全國的離婚訴訟率平均為77.7%，像上面這個「若知道丈夫出現第三者時，你會怎麼辦」（已婚女性）的數據，挽回派+忍氣吞聲派，佔了85%左右。

女兒沒有財產繼承權

財產是不可能留給女兒的，實在沒有女兒了，要麼收養一個外人，要麼留給侄子。

關於「出嫁後是否繼承父母財產」，95%的女性表示，沒有！而且，她們也並不在意這件事。她們完全接受「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默認財產都是哥哥或弟弟的。

但好處也是有的。幾乎沒有老人指望著女兒贍養：因為這不合規矩。

高度認可「男主外女主內」

認為男外女內的，佔64%，認可雙方平等決定家庭事務的，佔28.3%，只有7.67%認可「男主內女主外。

但實際上，女主內，也完全是一個幌子。家庭內事務的決定權，女性也只限於小東西，買包鹽、買把菜什麼的，你要是說，買輛車，看誰說了算？或者買電視換傢具？再比如說，在家庭經濟條件不算差的情況下，你看看女性能不能坦然地花兩萬塊辦個健身卡或美容卡？自己買個名牌包包？出門旅行一趟？這都是家內事務，你覺得這些「主內」的女性，能自己做主么？

甚至，也不是共同決定，而是老公說了算，全看老公是否願意「賞賜」。

家務，也不必說了，妻子是日常家務勞動主力的，佔85%。連希望男性分擔一半家務的這種願望，也只有56.8%的妻子有。剩下的43%，認為不應該由男性分擔一半家務。

男人責任心非常強

但世事都是平衡的。潮汕極端重男輕女，但它並非不可理喻：男性享受了崇高的地位，但他們也要承擔相當的責任：潮汕男人具有強烈的事業心和家庭責任感。

這個地區的生存壓力大，講究「愛拼才會贏」，男性在外面闖蕩是天經地義的事，即便生活得再累，打掉牙齒肚裡吞，也不能輕易認輸。他們要拼力展示男子漢氣概，能為妻子崇拜，為妻子所依賴，是他們的驕傲。

傳統文化對他們的束縛是什麼？除了作為無可質疑的家庭經濟支柱、不允許他們依靠女人之外，傳統也要求男人不能離婚：三妻四妾可以，有私生子也可以商量；而離婚，被視為「擺不平」「無能」，沒有本事把家安頓好。

宗族觀念極強

宗族觀念，抱團觀念，鄉土觀念……潮汕人極其注重家庭、家族。這意味著什麼？活給別人看，是最重要的。沒有家族和族人的目光注視，不能在家鄉父老中獲得認同，他們就找不到安身立命的所在了。只有在奉行同一套價值體系的鄉土群體當中，他們才能找回認同感。這就是傳統文化代代相傳的原因。

他們根本不喜歡自由；婚戀自由或生育自由，是一種超出他們經驗、無法駕馭的東西，他們不僅自己不稀罕，他們也會抨擊這些離經叛道。

祭祀和宗教

潮汕講究祭祖、祭祀，各種祖廟滿天飛。祖，就是男根崇拜；祭祖，就是對父權和夫權反覆的確認和強化，香火精和繁殖欲是祭禮的核心內容之一。

女性是不入族譜的。

另外，潮汕女性信教的很不少。為什麼？舉個例子就明白了：封建時代的大戶人家的妻或妾，在婚後，很多都會吃齋念佛。因為，她們生活在極度壓抑、痛苦、喪失自由的環境里，不搞點信仰，不吃齋念佛，無法將自己的痛苦命運合理化，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同時，也無法排遣寂寞。

說了這麼多，我似乎沒有講為什麼潮汕人離婚率低。

它代表的是一種在傳統文化中看起來最主流，大眾接受程度最高的一種婚姻家庭模式。在古代社會裡，離婚率高嗎？當然不高。女性完全沒有離婚的自由，但男性，想要離婚，也是極其苛刻的。因為，女性地位極低，禮法賦予了她依附和附庸的價值；男性無故剝離她的附庸地位，就是將她置於死地，也打破了平衡和規矩。這是不對的。男性也無權隨意離婚。

這裡的傳統文化根深蒂固、堅不可摧。

但為什麼其他地區沒有潮汕那麼堅守傳統？是因為在新中國成立之後，經歷過幾次強勁的政治運動，包括「計劃生育」和「婦女能頂半天邊」等，波及全國城鎮。但潮汕地區山高皇帝遠，民風彪悍，執行得不到位，風俗延綿至今。

最後，必須補充一點：任何規律都有例外。我也有潮汕朋友離婚，我也有潮汕朋友堅決只生一個女兒、即便他可以拿到二胎准生證；我還有潮汕朋友是獨生女，這在那個年代殊為不易。而且，現在的年輕人，出來讀書和工作之後，濃厚的潮汕特色也漸漸消散。這些都是改變，都是進步。

希望見到新的一代，進步得更快一點，進化得更完整一點。

（本文表格，均來源於《關於當代潮汕女性婚姻家庭地位的調查研究》，發表於《山東女子學院學報》，作者劉文菊、林秀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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