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史 > 譚嗣同參與戊戌維新,旨在借刀殺人嗎?

譚嗣同參與戊戌維新,旨在借刀殺人嗎?

文 | 羽戈

光緒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五日(公曆1898年6月13日),即戊戌變法開幕後兩天,翰林院侍讀學士徐致靖上《國是既定,用人宜先,謹保維新救時之才,請特旨委任折》,俗稱《密保人才折》(據孔祥吉考證,此折由康有為、梁啟超等草擬),舉薦工部主事康有為、湖南鹽法長寶道黃遵憲、江蘇候補知府譚嗣同、刑部主事張元濟、廣東舉人梁啟超等五人。

其中稱讚譚嗣同:

「天才卓犖,學識絕倫。忠於愛國,勇於任事。不避艱險,不畏謗疑。內可以為論思之官,外可以備折衝之選」。

是日,光緒皇帝發布上諭,命康有為、張元濟於二十八日預備召見,黃遵憲、譚嗣同由當地督撫送部引見,梁啟超由總理衙門察看。

當時譚嗣同正在湖南,至於到底在省城長沙還是家鄉瀏陽,各種年譜、回憶錄等並無明確記載。其孫譚訓聰《清譚復生先生嗣同年譜》有「公於春夏間返瀏陽原籍一行」「公在瀏陽時,已知徐學士保薦事」等語,判定譚嗣同在瀏陽收到光緒的諭旨。不過,五月初二日(6月20日)譚嗣同致其妻李閨的書信,似乎不能支持譚訓聰的說法。

這封信寫於長沙,約三百字,茲錄如下:

夫人如見:

正欲起程往鄂,忽然記出一件至要之事:我既保舉進京,而功名保札、部照及一切公文,均未帶來,茲特專人來取。請詳細撿出來,並捐道員之實收,一一點清,封作一包,外加油紙,即交送信人帶下,萬不致誤。

又單紗蟒袍各一件,挖雲抓地虎新快靴一雙,伽楠十八子香珠及鑲金伽楠扳指(去年所買者)各一個,天球、地球、圓扇各一柄(並紙盒),香末數珠一串,好紅燒料鼻煙壺二個,均請撿作一包,一同寄來為要。

我此行真出人意外,絕處逢生,皆平日虔修之力,故得我佛慈悲也。

夫人益當自勉,視榮華如夢幻,視死辱為常事,無喜無悲,聽其自然,惟必須節儉,免得人說嫌話。至要至要!

二十九日信收到,諸事即照辦。

此請德安!

譚復生手草五月初二日

此信相當瑣碎,不過信息量極大。前兩段請求在瀏陽的妻子把公文、衣物等打包寄來,由此可推論兩點:

第一,譚嗣同接旨不會在瀏陽,他為人雖然桀傲,思想雖然激烈,行事卻不魯莽,而以深沉、縝密著稱,若在瀏陽接旨,準備保舉進京,斷無可能遺落「功名保札、部照及一切公文」等種種重要物件。

第二,從第二段所列舉的香珠、扳指、鼻煙壺等,可見其籌劃之精心,對北行之看重。

圖:譚嗣同

以此來說譚嗣同在戊戌年的北上之行。

關於他何以選擇應徵北上,歷來有些爭議。對其動機或意圖的揣測,大致可分兩種。

一種預先判定譚嗣同是革命派,從而認為他參與維新只是權宜之計,虛與委蛇,借刀殺人。

如歐陽予倩(譚嗣同的老師歐陽中鵠的孫子)在其所編《譚嗣同書簡》序中云:譚嗣同嚴重不滿於清政府,「對於利用光緒行新政,不過認為是一時的手段。」肖汝霖《譚嗣同傳》載有譚嗣同之言:「與其奔走呼號,而莫之或應,何如假政治以牖進我民也。」牖即窗戶,此處亦有手段之意,即借君權以行民權。唐才質(唐才常之弟)《戊戌聞見錄》的記述更為詳盡:

「復生七丈(譚嗣同在族中排行第七,故稱七丈)奉電旨,同心者皆慶之。然七丈忽忽若不懌者,殆遇泰思否而情不能已歟?伯兄(唐才常)與之擘畫聯絡哥老會事,七丈囑縝密結納之,毋為仇我者偵知。……伯兄謂復生雖役其身於清廷,從事維新,而其心實未嘗須臾忘革命。其北上也,伯兄為餞行。酒酣,復生七丈口佔一絕,有云:『三戶亡秦緣敵愾,勛成犁掃兩崑崙。』蓋勉伯兄結納哥老會,而復於京師倚重王五,助其謀大舉也。」

懌,悅也。譚嗣同接旨之後為什麼不開心呢?未必是「遇泰思否」,更可能在改革與革命之間進退兩難。最後他選擇投身改革而不忘革命(「三戶亡秦」一句,出自「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反清之意,昭然若揭),貌似兩全其美,實則還是兩難。

章士釗的詮釋更為大膽。他以筆名黃中黃所撰《沈藎》一書雲,沈藎與譚嗣同、唐才常這三個湖南人:

「談天下前局,其旨趣雖有出入,而手段無不相同。故嗣同先為北京之行,意覆其首都以號召天下。迨凶耗至,才常投袂而起,誓為復仇,藎亦隨之而東下……以嗣同天縱之才,豈能為愛新覺羅主所買,志不能逮,而空送頭顱,有識者莫不慨之。」

照此說來,譚嗣同如余則成,打入清廷,意在潛伏。這未免有點聳人聽聞。不過後來有一位革命黨人程家檉,為同盟會規劃三策,上策即「以遊說中央軍隊及大政治家,冀一舉以推倒政府」,並身體力行,投入肅親王善耆府中作卧底和說客,正與章士釗詮釋的譚嗣同「意覆其首都以號召天下」相通。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譚嗣同應徵北上,意味著從革命轉向改革。

流傳最廣的是康有為的說法。光緒二十七年夏(1901年8月),康有為複信趙曰生,談起自己這些年來何以從革命轉向改革,且引譚嗣同為同道。話說譚嗣同奉旨北上,在武漢中轉,拜會湖廣總督張之洞,張之洞問道:「君非倡自立民權乎?今何赴征?」他答道:「民權以救國耳。若上有權,能變法,豈不更勝?」意思是,只要能救國,民權也可,君權也可,革命也可,改革也可,現在皇上願意改革,不是更好么?

如果說康有為的話不可盡信,再看譚嗣同接旨之後,唐才常寫給其師歐陽中鵠的書信:

「連奉兩諭,敬知皇上神聖天縱,遠邁唐虞,為之距躍三百,曲踴三百!黃(黃遵憲)、譚(譚嗣同)奉旨敦促,新黨之氣益張,湘事雖小壞,不足為憂。合地球全局觀之,變之自上者順而易,變之自下者逆而難。今適得順而易者,誠我四萬萬人無疆之幸也。」(光緒二十四年六月二十二日,1898年8月9日)

唐才常與譚嗣同乃是知己之交,肝膽相照,生死與共。如果說這世間哪個人最了解譚嗣同,則非唐才常莫屬。他既然說「今適得順而易者」,正可視作譚嗣同轉向改革的有力證據。

這兩種相反的論斷,似乎都有道理,我們該相信哪一個呢?

正理則是,與其聽他人怎麼說,不如聽譚嗣同怎麼說,尤其是他對妻子怎麼說——他與妻子感情至篤,「十五年來同學道」,與妻書無疑是其最真實的心聲。

由此再來看《譚嗣同全集》(增訂本)所收錄的三封與妻書。

五月初二日書信第三段云:

「我此行真出人意外,絕處逢生,皆平日虔修之力,故得我佛慈悲也。」

圖:譚嗣同戊戌年五月初二日給妻子的家書(部分)

所謂絕處逢生,絕處指湖南新政已經陷入絕境,在守舊派的反撲與維新派漸進一系(以湖南巡撫陳寶箴為代表)的妥協之下,譚嗣同、唐才常等人苦心經營的時務學堂和南學會被停辦,《湘學報》被嚴加管束等——唐才常信中雲「湘事雖小壞」亦指此事,其實這不是小壞,而是大壞;逢生之生機,則指光緒的諭旨。從「絕處逢生」四字,足見譚嗣同對北行的期待。

有人會說,譚嗣同的期待未必在改革,「意覆其首都以號召天下」不也需要北上來進行么?

我們繼續往後看。彼時京漢鐵路尚未開通,譚嗣同北上路線相當曲折:從湖南到湖北,乘船東下到江蘇南京,去兩江總督府領取咨文,再到上海,從水路到天津,再到北京。不料他剛到湖北,便大病一場,幾不能行。六月十二日(7月30日),急不可待的光緒發上諭催促道:「湖南鹽法長寶道黃遵憲、江蘇候補知府譚嗣同,前經諭令該督撫送部引見,著劉坤一、張之洞、陳寶箴即行飭令二員,迅速來京,毋稍延遲,欽此。」譚嗣同無奈,只得抱病北上,「此生猶贅,當力疾一行」(致歐陽中鵠)。六月十三日(7月31日)給妻子寫信云:

「總理衙門有文書(系奉旨,又有電報)來,催我入都引見,可見需人甚急。雖不值錢之候補官,亦珍貴如此!聖恩高厚,蓋可見矣。」

連「聖恩高厚」都喊了出來,此刻之譚嗣同,轉向「變之自上者」,再無疑義。

譚嗣同於七月初五日(8月21日)抵京,七月十一日(8月27日)給妻子寫信云:

「朝廷毅然變法,國事大有可為。我因此益加奮勉,不欲自暇自逸。幸體氣尚好,精神極健,一切可以放心。此後太忙,萬難常寫家信,請勿挂念。」

就他與妻子的通信而言,這似是絕筆。從這封信來看,他對改革不僅樂觀,而且投入。只是他卻不知,此時距離他的生命之終止,僅有一月光陰。

圖:譚嗣同戊戌年七月十一日給妻子的家書

這番鉤沉,敗壞了譚嗣同的英雄形象么?我卻以為,這反而使他的形象愈發鮮明。革命途中,有過糾結,有過妥協,有過轉向,遠遠談不上什麼恥辱。一來政治一向講究從權,二來在改革與革命之間徘徊、周旋,乃是轉型時代的常態。何況,譚嗣同進京不久,發現改革一無可冀,立馬回歸革命本色,最終寧死不逃,更顯革命氣節。他何以泰然赴死,乃是一個開放性議題,改革者可以說他為改革而死,革命者可以說他為革命而死。

相比這一爭端,有一點事實不容否認:他的死,喚醒的不是改革,而是革命;他的頭顱凋零的地方,正默默孕育一個暴風驟雨的革命時代。

注釋

《康有為變法奏章輯考》,孔祥吉編著,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8年版,第230-232頁

譚訓聰《清譚復生先生嗣同年譜》,見《譚嗣同研究資料彙編》(此書無出版社,1988年9月印行),第26頁

《致李閨》,見《譚嗣同全集》(增訂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530-532頁

《譚嗣同書簡》,歐陽予倩輯,文化供應社1948年版,第2頁

肖汝霖《譚嗣同傳》,轉引自賈維《譚嗣同與晚清士人交往研究》,湖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17頁

唐才質《戊戌聞見錄》,見《譚嗣同研究資料彙編》,第272頁

《與趙曰生書》,見《康有為全集》(第五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00頁

唐才常《上歐陽中鵠》之十,見《唐才常集》,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39頁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短史記 的精彩文章:

梁啟超等人,曾欲推舉譚嗣同為總統
中國人馴化長江流域,比馴化黃河流域晚一千年的原因 | 文摘

TAG:短史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