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齣頭的獨生子女，如何面對父母的養老呢？

幾天前，有一條微博引燃了不少人的情緒，評論里清一色的髒話，蔚為壯觀。

很少有東西能讓立場不一的網民如此同仇敵愾，雖然事後證明，這條微博只是中國經濟網的斷章取義，但它確確實實擊中了我們內心深處的恐懼、不滿、憂慮...

謾罵好似對著空氣揮舞拳頭，背後其實是深深的無力感。

養老問題離我們一點也不遠了。中國人口學會發布的報告預測，2030年，我國60歲以上老人數量將達3.58億，占人口總數的25%。

這意味著我們這一代年輕人，可能會同時面臨中年危機和老年危機。

年輕人在外奮鬥，最怕聽到的大概就是父母生病的消息，小病麻煩，大病致貧，獨生子女千千萬，誰去照顧無依無靠的父母呢？

我們採訪了幾位在大城市奮鬥的年輕人，他們有的遇到過父母生病卻無人可依靠的困境，有的尚未遇到大問題，但父母變老的事實，已經悄然改變了他們的生活。

應採訪者要求，本文採取第一人稱自敘方式。

前不久我爸半開玩笑似地告訴我他疑似肝癌，右腹部疼痛，吃不下東西，想吐。

他說話時很平靜，我卻嚇得半死，立馬請假一周，回家陪他去檢查。

他不想去醫院，一直說自己就是脂肪肝，疼習慣了，他還嬉皮笑臉地問我是不是有女朋友了，長胖了那麼多。

呵呵，自己的身體自己最不關心，每天煙酒不離手，一把年紀還出去嫖，被抓了，去年的事情，我爸好玩吧？

反正最後查出來是肝硬化，當天晚上並發食道靜脈曲張大出血，ICU住了七天，後來做了手術，總算穩定了下來，但是醫生說以後肯定會複發的。

我爸的病就像一顆定時炸彈，懸在我心裡。但是他自始至終都很平靜，很不當回事的樣子。術後問他想吃啥，本來是想跟他講你想吃的你都不可以吃了，他卻來了句「我不想吃，就想喝酒」。

醫生跟他說：「老弟，聽我的，肯定能活命。我有個親戚，糖尿病，背著我吃紅燒肉，一天一盒煙，年初一死的，孩子今年高考，你兒子還沒結婚吧，你還想抱孫子嗎？」

就算這樣他也不以為然地說：「不就是死嗎？不怕。」

但我知道我爸是想活命的。

我爸是家中老四，上面三個都是姐姐，除了大姐，我其他姑姑都不在本地。我爺爺在我爸二十齣頭時就死了，我奶奶前年走的，我高考那年我爸媽離婚，我爸沒有再找，他一直一個人過。我蠻擔心他的，有的時候我就會想哪天他死了都沒人知道，他卻說這樣挺好，自由。

呵呵。

術後我又請了一周的假，每天守在他旁邊。我大姑來過一次，但是她年紀大了，撐不住的，她說：「我老了，你奶奶住院時我還能陪著。」

我爸說得最多的就是想喝酒，想吃醬肘子，想吃牛肉，我每天只給他喝稀飯，他就說：「你說人生有什麼意思，想吃的不能吃。」

有一天他突然講：「你爺爺其實是肝癌死的，死前說想吃紅燒肉，我們塞他嘴裡他都咽不下去。」

然後他問我什麼時候買房子，你不要老是跳來跳去的，你要麼就在北京待著，說他一百多萬不知道能不能給我付首付，我說這錢還是給你治病用吧。

他還說：「我想你媽了。」

他就半躺在床上，說話很平靜，你知道吧，就那總感覺，我總覺得他是在交代後事。

我跟我媽聯繫過，她說不想見我爸，當然這也不能怪她，我爸傷她太深。

但她問了我錢夠不夠用，不夠問她拿。

我這也是第一次在醫院陪夜，我奶奶去世時我在國外玩，這些年我總是一個城市到另外一個城市，我出去玩的錢都是我爸給的。

我是從來沒想到父母生病、養老這些問題的，我爸以前總說他有錢，老了就進養老院，不拖累你，我媽也是同樣的態度，現在他真的病了，我是不知所措的，我一開始都不知道怎麼去開藥。

其實我們家也不是很有錢，不是有句話嗎，一場大病可以讓一個中產之家一夜返貧，我以前只是在網上看過到類似的帖子，那種無助的感覺只有自己遇到了才會知道。

上周隔壁床的一直吐血，大口大口地吐血，他已經是晚期了，最後家裡人把他接回了家，說得不好聽點，等死吧。

我不想我爸這樣，我想把北京的工作辭了。

然後，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我沒有做好準備去面對這樣的事情。

我們這代人，在很多事情上還在依賴父母，但他們已經老到需要我們照顧他們了。

我在美國讀PHD，我不想走了，我想留下來。

當然我還沒有跟我爸媽說，我也不敢說。

我爸還好，他一直就說你要多出去走走，想做什麼做什麼，「我們年紀大了，折騰不起了，你要出去你就出去吧。」

我媽就不一樣了，我讀碩士時她就不同意我出國，她說你名校本科畢業，直接找個工作吧，同事的孩子都進了國企，過幾年給你買套房子，車直接開你爸的，出去折騰個啥。

後來我出去讀書，她幾乎每天都要拉我視頻，也沒什麼好說的，就是問我做了些啥。

可是在她某個同事去世後，她就像變了個人，她每句話都在表達自己的焦慮。

她說你不知道王阿姨多慘，老公早年拋妻棄子，她一個人辛辛苦苦把女兒拉扯大，送女兒出國讀書，一個人在國內孤苦伶仃的。她有天洗澡，腳下一滑，人就沒了。

然後她就說：「我老了該怎麼辦呢，你不在我身邊，我以後靠誰？」

每天都是這樣的內容，我不理她她就說：「你是不是不要媽媽了？」。

後來我讀完碩士回國，回國是她要求的，我去找了個程序員的工作，離家遠，事情多，加班到半夜，她就罵我，讓我辭職。

「陳阿姨的兒子在國資委，你怎麼進不去？」

「我們老總的女兒年入千萬，你怎麼不是？你書白讀了？」

「你這個兒子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失敗。」

我就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別人家的孩子這種東西，誰他媽不知道是吹牛逼的啊。

她有時候還異想天開，比如她會說：「媽媽還有一百多萬，給你買套房子怎麼樣？反正你這輩子就這樣了。」

後來我真的受不了，我就跟我爸說我要出國讀博了，我又跑出來了，與其說是跑出來，不如說是逃出來，我真不想回那個家了。

我從小就是個乖孩子，基本上是按著我媽的喜好長大的，我就是一盆多肉啊！

我現在是不想回去了，我要過我想要的人生，但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可我也不是父母的私人產物是不是？

有的時候我也會想我媽就我一個兒子，以後老了怎麼辦呢？

她要的可能就是子女的陪伴吧，很多東西不是錢能解決的。我外公去世後，我外婆就整天粘著我媽，我媽出去打麻將，外婆都想跟著。我媽給她錢，讓她自己找事情做。

一生精力都花在子女身上的人，他們是沒有自己的生活的，找什麼事情做呢？孩子就是他們的一切。

這太讓人難過了。

上個月我在南京買了一套房子，首付一百萬，剩下貸款三十年，月供7000。

首付里有三十萬是我媽出的，她在一家國營電廠上了一輩子班，電廠年初時倒閉關門了，我媽拿到三十萬，買斷工齡。

她勸我趕緊買房，她把這三十萬，等於是她的養老金拿出來，給我買房。

然後她便開始幻想，和我住一起的養老生活，她甚至描繪了跟兒媳婦和睦相處的情景，她給未來兒媳提出了很多要求，身高1米63以上，一本及以上學歷，父母雙方至少要有一方是公務員。

然而我並沒有女朋友，我也不打算結婚。

老實講，我並不想跟我媽住，有幾個年輕人能接受跟父母住的呢？那簡直是煎熬。

但這房子她出了錢，不能不讓她住是吧？

我真是不孝。

我無數次表達了我不想她來南京的想法，老家有房子，她的社會關係也都在老家，她為什麼要來一個陌生的地方過自己的晚年生活呢？但是她不肯，她說一個人住她害怕，她要是生病怎麼辦。五年前她就生了場大病，住院，做手術，我請假回去陪她，病床上她就說等我老了你不要不管媽媽啊。

沒想到她老得這麼快，突然就沒了工作，老年生活提前到來，當然即便單位不倒閉，明年她也就退休了。

我媽苦了一輩子，她一個月工資只有三千多，我爸媽很早就離婚了，我爸另外有家庭，我媽一直就一個人。

我開玩笑說讓她趁著退休沒事情，談個戀愛吧。

她說你不給我養老嗎？

看起來她很難過，她依然每次跟我語音時都會強調「將來我要去靠你的」。

我現在最怕她生病，她小毛病很多，腰酸背痛，耳鳴眼花，都是常年勞累造成的，這些都還好，我怕她得大病。

得了大病真不敢想，不說錢的問題，我收入還行，但是我已經沒積蓄了，都給房子了。

我上司的母親去年查出肝癌，他是家中獨子，請假，兩頭跑，最後工作都丟了。

也許這就是獨生子女的養老困境吧，父母的老年困境，子女的中年危機。

這當然是錢的問題，也不全是錢的問題。我以前覺得養老哪有那麼複雜，有錢就可以了，但是老人不是寵物，他們是另一種小孩子，需要照顧，需要陪伴，他們慢慢自己就照顧不了自己了。有一次我媽打電話過來哭，說自己搬不動院子里的花盆，她老了，她哭。

有時候我就想我要不是獨生子女該多好，就有人能跟我分擔這部分責任了。

我覺得我不會一直待在南京，我也有我的生活，可是我媽怎麼辦呢？

送養老院去嗎？那太可怕了。而要求一個把一生貢獻給家庭的老年人有自己的生活、興趣愛好...這是很殘忍的。我媽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大概是她生活的全部吧，她活著的目的。

有時候我會很愧疚，這種時候我就會安慰自己，養老困境是社會的問題，不是大家的錯。

但我還是會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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