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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精緻的世俗情懷

對於我們這些與張愛玲失之交臂的人,就只能從她留下的文字去認識她。散文里,她顯得清晰和直接一些,小說則要曲折和隱晦一些。

散文里的張愛玲,對那些世俗生活的細節,明顯懷了一股熱切的喜好,她自己也從不曾避諱這點。《公寓生活記趣》里她說:「我喜歡聽市聲。」那些城市中擠挨著的人和事,她都非常留意。開電梯的工人,在後天井生個小風爐燒東西吃;聽壁腳的僕人,將人家電話里的對話譯成西文傳給小東家聽;誰家煨牛肉湯的氣味遠遠的飄了來,空氣里化不開的濃郁……這樣熱騰騰的人氣,這樣一種熟稔的,與張共時而有貼膚之感的生活細節,是她迷戀的。這種細節里有著結實的生計,和一些放低了期望的興緻。這篇文章里,她饒有興味地鋪陳了一系列尋常景緻,末了卻忽然總結了一句:「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於是,這短促的人生,不如將它安在短視的快樂里,掐頭去尾,只看著鼻子底下的一點享受,做人才有了信心。

以此來看,張愛玲在領略虛無人生的同時,又是享樂主義的,這便從她自己那過於漠然和犀利的冷眼裡解救了她。《道路以目》里她上街買菜遇到封鎖,只得停留在封鎖線以外的街道上。看到一個女傭想衝過防線,且不忘叫道:「不早了呀!放我回去燒飯吧!」她筆下的路人「全都哈哈笑了」。這似是合乎張愛玲人生觀的地方:大難臨頭,回家燒飯的鐘點卻要一絲不苟才好。我卻覺得,這態度在那無意識的女傭,是一種積極,但在張愛玲,卻是消極了——同樣「道路以目」,她遠比女傭更了解「封鎖」的含義,了解這個時世里的災難,也遠比庸庸路人更體會到大難前趕著回家燒菜背後的蒼茫感。張愛玲把俗世看得太透,是笑不出來的。她並不去追究事實的具體原因,只是籠統地以為,人生終是一場不幸,沒有理由地一徑走著下坡路,個人是難有所作為的。

在小說里,張愛玲就隱到了幕後。她好像從不曾將自己放進小說中去扮演一個角色。因為她本身就是虛無的,故不適合作世俗小說的材料和對象。在她的小說里扮演角色的,多是些俗世里迷醉的人——市民。他們被傅雷批為「惡俗」,並不言過。

好像《花凋》里那家的女兒們,再真切不過的俗世的小姐。父親是個輕佻不盡責的人,像《金鎖記》里的三少爺,妻子卻不如三少奶的賢慧,無能又無味。我以為,《紅玫瑰與白玫瑰》里的白玫瑰煙鸝,老了以後,就是她。女兒們曉得誰也靠不上,只有靠自己,到社會上汲取養料,掙一份好生活。「小姐們穿不起絲質的新式襯衫,布褂子又嫌累贅,索性穿一件空心的棉袍夾袍,幾個月之後,脫下來塞在箱子里,第二年生了霉,另做新的。」摩登裡面粗陋的,潑辣的芯子,經得起折騰。姊妹多,也成了一個小社會,互相傾軋著,有些弱肉強食的意思。像川嫦這樣老實,柔弱,帶幾分情致,命運就不濟了。她生的是癆病,這也有著些哀婉的情致,可這情致卻被病期的拖延,一點一點侵蝕掉了。學醫的未婚夫自然早知結局,但算得上有耐心了,兩年後才另有了人。而家裡,更是連買葯的錢也計較起來了,每日吃兩個蘋果成了家人的說嘴。最後,她想來個多情的了結,自殺,卻買不來安眠藥。她只得坐著黃包車兜一轉,吃一頓西餐,看一場電影。這大約就是一個上海小姐閑暇中的全部樂趣,她要最後地享一享。這是相當感傷的一幕,這是俗世里的人——死都逼在眼前了,這世界早已經放棄她,她卻還愚頑地留意著一些小事,不自量力地掙一掙。

又有些人,是《金鎖記》里的曹七巧,畢生醜陋而強悍地爭取著,低下的手段,陰暗的心,所爭取的那一點目標亦是卑劣的。當這種爭取終於陷於無望,她便對自己周圍這狹小到只剩親人的世界,起了惡毒的報復之心。她扼殺自己的希望,也扼殺了她周遭人的希望,把生活徹徹底底沉入黑暗裡。這黑暗是如此深入,以至七巧日後也要泛起些許感傷,疑惑起她抗爭結果的值與不值:她要是選中了與她同一階層那入不了眼的男子,「往後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可這也已是三十年前的舊事了,連不甘和懊悔幾乎都要死去,如七巧這般積極的人生,最終又留下什麼呢?逝者如斯,虛無覆蓋了所有的慾望。而張愛玲對世俗生活的愛好,為這蒼茫的人生觀作了具體,寫實,生動的註腳,這一聲哀嘆便有了因果,有了頭尾,有了故事,有了人形。

還想起不太一樣的《傾城之戀》里,白流蘇剛到香港,與范柳原的關係尚處於膠著,兩個人暗底里使著勁。他們在淺水灣飯店分住兩個客房,晚上范柳原卻將電話打進流蘇房內,向她念起《詩經》里最俗不過的句子「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底下還附有一大篇自己的解釋。張愛玲的小說里是少有如此詩情的人物,他們走向的亦是少有的圓滿結局。如文中所言:「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但這是不可琢磨的,湊巧了的,世界依然,甚至更加不可理喻。人生,還是蒼茫的。在此,張愛玲也為這蒼茫作了合情合理的註腳。白流蘇和范柳原在各自的利慾推動下,迂迴著,探試著,欲擒故縱著,卻不料世事大變,生存之計為上,忽才珍惜起眼面前的一點慰藉,只剩一種盲目的安全感。這故事裡那對虛無的人生略作妥協的姿態,是最貼合張愛玲模樣的,就因走得太近,不慎露了真身,人物略有些跑題,就像前邊說過的,在月夜裡,范柳原的喟嘆。而她的世俗氣是在那虛無的照耀之下,有了藝術的精緻與匠心。

只是,張愛玲自己似乎也不相信這些俗事有著多大的救贖的意義,這大約解釋了她敘事裡帶出的刻薄的譏誚。但最終,她卻又不自主地要在這可觸可摸的俗事中藏身,略一眺望到人生的虛無便回縮到俗世之中,而終於放過了人生的更寬闊和深厚的蘊含。張愛玲文章眼界的逼仄就這樣被圈定了,而那隻屬於小女人的透徹眼光與精緻情調,也由此成為張愛玲文字中抹不掉的形跡。所以,我更加尊敬現實主義的魯迅,因他是從現實的步驟上,結結實實地走來,因此就有了走向虛無的立足點,也有了勇敢。就如那個「過客」,一直向前走,並不知道要到哪裡去,並不知道前邊是什麼。孩子說是鮮花,老人說是墳墓,可他依然要向前去看個明白,帶著孩子給他裹傷的布片——人世的好意,走向不知名的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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