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漢奸胡蘭成，逃亡不忘拐帶好友姨太，卻也揭示了忠貞是什麼鬼

《今生今世》中，胡蘭成逃亡溫州後，寄居在一個姓斯的中學同學家。斯家有一個老爺丟下來的姨太太，叫范秀美，從理論上來說，范秀美是胡蘭成的庶伯母。

斯家現在雖已敗落，但還能給姨太太們一口飯吃，范秀美卻必須為自己打算。她是貧家女，是被賣到斯家的，沒有孩子便青春守寡，大太太生的女兒算是認在她名下—於是，她學了一技之長，成了蠶種場的技師，經常被派到外面指導蠶農。但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男子漢已死，奴身邊又無所出。雖故大娘有孩兒，到明日長大了，各肉兒各疼。閃的我樹倒無蔭，竹籃兒打水」。未來對於那個時代的女性來說，唯一的長久之計就是男人。范秀美也是這樣想的。

胡蘭成是做過大官的人，雖然勢敗了，卻還殘存些富貴的餘味。他要繼續逃亡，范秀美帶他上路，行行復行行，青山無盡窮，不知怎麼二人就好上了。他說自己唯有感激的心，她卻向家人介紹胡蘭成是自己的女婿。她這樣說是抱著明明的期望吧—這個男人未必沒有東山再起的日子，自己哪怕做個外室，也有贍養了，總好過在前夫家當個邊緣人。

胡蘭成的書中未提起斯家人的態度，但對他們來說，老姨太太隨人跑了，算是個醜聞吧？當時是民國，雖然沒有讓姨太太守節的理，但斯家好歹養了她這麼多年；而且，她跟的還是子侄輩的男人，這說出去，面子上實在過不去。不知道斯家人有沒有悔不當初：要知道會這樣，不如早早打發她走了。

《紅樓夢》中的李紈就是這麼做的。

《紅樓夢》第三十九回，李紈攬住來送螃蟹的平兒，上下摩挲，羨慕她們主奴「倒是有造化的」，又自感身世，「想當初你珠大爺在日，何曾也沒兩個人。你們看，我還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見他兩個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爺一沒了，趁年輕我都打發了」。

打發？如何打發？

夏金桂進門後，各種生事，薛姨媽轄制不住，索性賭氣打算賣了香菱，「一面叫人去快叫個人牙子來：『多少賣幾兩銀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釘，大家過太平日子！』」說賣就賣呀，處理二手衣服也不見得有這殺伐決斷呢。幸而薛姨媽被寶釵攔下。

這樣的事在《金瓶梅》中也有。西門慶死後，吳月娘這樣處理他的房內人：出自妓院的李嬌兒「打發她歸院」；春梅賣了，「那咱原是你手裡十六兩銀子買的，你如今拿十六兩銀子來就是了」；潘金蓮又交回王婆手裡，「還起動你領她出去，或聘嫁，或打發，叫她吃自在飯去罷」。最終，小潘一條命斷送在武二郎手裡；改嫁的孟玉樓是唯一好合好散的。

李紈的想法可能是這樣的：大家閨秀，不能不容忍丈夫三妻四妾，但男人只有一個，又不會分身術，人家芙蓉帳暖，就是她鴛鴦被寒；小妾三千寵愛在一身，大婦自然佳麗無顏色。心裡能自在嗎？不過拘著禮數罷了。丈夫一死，失了靠山，同時寡婦也獲得了部分人事財權上的自由，趁早把讓自己不自在的人打發得了。打發到哪裡去？是妓窯還是另一個虎狼之家，她懶得管。

但在《今生今世》中，斯家為什麼要管范秀美呢？一方面大概是原始的物權觀—范秀美是花錢買來的，是我家的人；另一方面也許是好意：放她回去，她無非會被再賣一次。親手賣掉？厚道殷實人家做不出這種刻薄事，不如留下來當個閑人養吧。范秀美也該是願意的，至少有一口安樂茶飯。

殊不知，茶飯並非一切。年華漸逝，人卻還是個活跳跳的人，有希冀、有煩惱、有關於幸福的渴求，或許也會盼望男人帶著汗味的身體，也會盼望子孫繞膝。但這一切都沒機會了。又不是人家正頭的妻，哪怕苦守三五十年，貞節牌坊是沒她份的。

所以，不是李紈看到她們，因此「心裡不自在」，而是李紈看到了「她們的不自在」。從三從四德方面來說，沒有夫主的侍妾就是大樹倒下後的菟絲花，無人可從。她們從此一生要仰仗大婦的憐憫，小主子的發奮圖強與厚道。小主子「蘭桂齊芳」了，親媽的含辛茹苦有了報答，從此可以揚眉吐氣，但這誥命的冠冕戴不到父親的侍妾身上。小主子沒這本事，那就慘了，親媽總要奉養，她們呢？一群白髮徐娘，賣都賣不出價錢，只能勉強白吃白喝受臉色。

所以她們的存在幾乎讓人發現不了：《紅樓夢》中，「老太太屋裡的幾位老姨奶奶」從來沒露過臉，鴉雀無聲，永遠置身幕後，連鬼影幢幢都不見一個。張愛玲筆下也有。《留情》裡面的敦鳳，「丈夫死後，一個她，一個叔婆，幾個老姨太太，日子說是過不下去了，又過下去了」。《茉莉香片》里，有人來跟孫小姐提親，祖父丟下的一老姨娘咯吱一笑，開言就是：「常熟言家再強些也是個生意人家。他們少爺若是讀書發達，再傳個兩三代，再到我們這兒來提親，那還有個商量的餘地。現在……可太早了！」直接毀了小姐的幸福。

有她什麼事？主不主、奴不奴的，她哪兒來的言語權？搞不好老姨娘就是深知這種尷尬，因此才格外表示：我也是這家的一分子，也有當家做主的權力！可再家大業大，也經不住家敗人亡，結果終究會樹倒猢猻散，到時看這些無兒無女的老姨娘們靠誰去。

因此，可以想像出她們的無望日子，針線做做停停，一年做不成一隻鞋……還她們自由，或許正是李紈的一念之仁。雖然她也想過：「要是有一個好的守的住，我到底也有個膀臂了。」但她知道，有盼頭的苦能捱，不見底的苦不好受。

《紅樓夢》里唯一算得上佳話的遣嫁，便是襲人之嫁。

大概是寶釵的主意，由薛姨媽發話，提議者身份適當，發言也有理有據，合情合理。她還提出了辦這件事的三個步驟：一、獲得賈政的允許。二、讓花家選取好的下家：「叫她配一門正經親事，再多多的陪送她些東西。」三、做襲人的思想工作。四、具體步驟兼之防後患：「只等她家裡果然說定了好人家兒，我們還打聽打聽，若果然足衣足食，女婿長的像個人兒，然後叫她出去。」

這件事果然操作得當，不顧女孩兒心愿的情況全沒出現。也難為襲人盡心職守若干年，人人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故而個個都是她的貴人，終於令「花襲人有始有終」。整部《紅樓夢》中，她算結局最圓滿的一個人物。

其實，真正意義上的忠貞不是獨守空房，而是你看著我的眼睛說了誓言，就不能再去抱別的人。這誓言一天沒取消，就有一天的效力，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或者我們雙雙決定背道而行。那之前的事，那之後的事，你管不著，我也管不著。就像開天闢地之前，何嘗有摩西十誡；又像地球覆亡之後，還說什麼人倫情理。忠貞就是憐取身邊人，而不是過去人或者將來人。

這是古人都明白的事：「不如往前進一步，尋上個葉落歸根之處，還只顧傻傻地守些甚麼？到沒的耽擱了奴的青春年少。」於是，放爾千山萬水身。這不是不貞，而是慈悲。

有趣，有料，有深度

作者｜葉傾城

來源｜《百家講壇》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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