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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疆時空】姚大力 | 高仙芝南逾蔥嶺的行跡

原標題:【邊疆時空】姚大力 | 高仙芝南逾蔥嶺的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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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大力,1949年生,江蘇蘇州人。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教授,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兼職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蒙元史、邊疆史。


巴羅吉爾一名事實上以不止一種漢字記音的形式出現在漢語史料里,這一點似乎還沒有人指出過。它在《唐會要》里寫作「布路犍」,中古音讀作bu-lu-gian,也是用-n收聲的-gian來記錄-l收聲的源詞音節-ghil。該山口正好坐落在今阿富汗、巴基斯坦邊界線上,故其北坡之下的連雲堡應位於今屬阿富汗境內的瓦罕河谷南緣。斯坦因說它地近今薩爾哈特,或許有一定道理。因為後者至今仍以「巴羅吉爾的薩爾哈特」知名,可見它確實被當地人看作是巴羅吉爾山北坡地面的延伸部分。



服役於唐朝的高麗裔將領高仙芝,曾在中亞指揮過兩場極著名的戰爭。其一為發生在唐與阿拉伯帝國之間的怛邏斯城之戰(751年,該城位於碎葉河,即今哈薩克境內楚河之西的塔拉斯河邊)。還有一次則比之稍早。他統率唐軍由北向南穿過帕米爾高原,強取位於今阿富汗瓦罕地區南境的吐蕃帝國戰略要塞連雲堡,再往南翻越興都庫什山,進擊小勃律(在今巴控克什米爾,即吉爾吉特地區),阻斷了全盛時期的吐蕃沿印度河上遊河谷向西擴張的勢頭(747年)。

親歷過這片天險之地的斯坦因,曾將連雲堡定位於瓦罕河谷最東面的居民聚落薩爾哈特(Sarhadd,譯言邊境地)附近。他以為,攻克此堡後,高仙芝相繼經由巴羅吉爾(Barōghil Pass)和達爾科特(Darkōt Pass)兩山口翻越興都庫什山主脈,然後「循亞辛河谷而下,直到它位於吉爾吉特河主河道的出口」,遂得從西面進入小勃律國。斯坦因主要基於那裡的地理形勢所作出的上述判斷,應該說是相當精準的。


據《舊唐書》高氏本傳,唐軍分三路指向瓦罕,會師於連雲堡下。城堡北據婆勒川為固,內駐吐蕃兵千餘;在它南面山坡上還屯有八九千人的後衛部隊。兩者相距十五里。高仙芝趁清晨雪山河的水勢尚小,指揮全軍安然渡過婆勒川,攻克連雲堡及其後援基地,又經過三天登山逾嶺的向南跋涉,終於站到坦駒嶺的山口之上。唐軍從該山口「直下峭峻四十里」,就已抵達興都庫什山之南了。


斯坦因斷定坦駒嶺即Darkōt山口,就審音而言是可以成立的。漢語沒有以-r為尾輔音的韻母,所以往往用-n收聲的陽聲字或-t收聲的入聲字來記錄外來語里用-r /-l收聲的音節。「坦」字的中古音讀作t『an,用來記錄dar-的讀音是相匹配的;「駒」中古音kiu,用來記錄源詞中的音節-kōt,也大體適用。


巴羅吉爾一名事實上以不止一種漢字記音的形式出現在漢語史料里,這一點似乎還沒有人指出過。它在《唐會要》里寫作「布路犍」,中古音讀作bu-lu-gian,也是用-n收聲的-gian來記錄-l收聲的源詞音節-ghil。該山口正好坐落在今阿富汗、巴基斯坦邊界線上,故其北坡之下的連雲堡應位於今屬阿富汗境內的瓦罕河谷南緣。斯坦因說它地近今薩爾哈特,或許有一定道理。因為後者至今仍以「巴羅吉爾的薩爾哈特」知名,可見它確實被當地人看作是巴羅吉爾山北坡地面的延伸部分。此地離開巴羅吉爾山口約18公里,則與連雲堡相距十五里的它的後援基地,差不多是建立在巴羅吉爾山北坡的半山腰上。


巴羅吉爾之名,同時又顯現於唐代史料提到的當地一條河流「婆勒川」的名稱之中。「婆勒」的漢語中古音讀為bɑl?k,應即對baroghi[l]讀音的記錄。此水與山同名,亦正因為它就位於巴羅吉爾山北坡的地域範圍內。或以今瓦罕河當之,恐無確證。《舊唐書》李嗣業本傳記載同一事件,沒有說及連雲堡,卻把被唐軍攻佔的城堡稱為「娑勒城」,並將吐蕃屯駐其地的兵力誇大為「十萬」之多。《資治通鑒》胡注據李傳改婆勒川為娑勒川,似有以訛亂真之嫌。《冊府元龜》《玉海》等著名類書記述這段歷史,都採用高仙芝本傳里的說法。不過李傳也通過這個因形近而被誤寫的城名告訴我們,連雲堡亦可以「婆勒城」名之。因為它環婆勒水而建,並且實際上就是守衛巴羅吉爾山口的城堡。這座婆勒城,也就是《唐會要》所謂「布路犍城」;唐朝曾在該城置「懸度州」,將它納入羈縻府州系統,是設立在羈縻克什米爾地方政權的「修鮮都督府」屬下的一個建制單位。

懸度是自兩漢以來從北面翻越蔥嶺(即帕米爾)、進入南亞的一個極其著名的險隘道口。漢代通西域有三道。其一「出玉門關西出,經若羌轉西,越蔥嶺,經懸度入大月氏,為南道」。古人多相信:「懸度者,石山也。溪谷不通,以繩索相引而度。其間四百里中,往往有棧道。因以為名。」或曰石山間多設棧道,「下臨不測之淵,人行以繩索相持而度」,故名。


懸度的地望遠隔漢地十萬八千里。在那裡怎麼會存在一個寓意懸索而度的漢語地名?所以這樣的解釋很可能是一種望文生義的推測。從谷歌在線地圖很容易獲知,巴羅吉爾山口海拔僅3801米,斯坦因甚至說它是這一段興都庫什山脈中「最低的」山口。從這裡再迂迴攀升到海拔比它高出八百多米的達爾科特山口,需要走二三十公里的路程。旅途當然十分艱辛,但它絕非「南道」上最難走的地段。


那麼懸度之名又從何而來呢?


其實它是源於「印度」之名的一種異譯。古人說「懸度、賢豆、身毒、天毒」等都是印度之名的一音之轉,這句話也對,也不對。漢文資料里有兩套關於印度的地名,分別是對屬於伊朗語系統里里H?nduka/H?ndu的漢字音寫,如捐毒、懸度、天竺、痕都、印度,以及屬於印度語系統中Sindhavah/ Sindha的讀音記錄,如身毒、新頭、辛頭、信圖等。捐毒之捐與懸度之懸這兩個字的聲母分別為「喻」四等(j-,發聲相當於漢語拼音系統里的半母音y-)和「匣」母(γ-),發音都與h-很接近;天竺之天可讀作hen,古人早已有記錄;竺讀若duok,猶如茶字在閩方言里讀tei。古人搞不清這兩組譯名之間的關係,認為「捐毒即身毒、天竺也。本皆一名,語有輕重耳」。現在還有人據此主張「捐毒」應音讀為「身毒」。那是欲益反損,其效果恰與堅持讀吐蕃為「吐播」、讀大月氏為「大肉氏」同。上述兩組地名之間,若按名從主人的原則,就應以第二組的讀音為正。可是最喜歡把與梵音不同的讀法統統都叫做「訛音」的玄奘,在這裡卻有點糊塗了,竟然認為前一組地名里的「印度」才是「正音」。


按現代地理學知識,若採取上述路線由北向南跨越興都庫什山主脈,那就要在經過達爾科特山口之後,才算抵達興都庫什山的南坡,進入廣義的印度河流域範圍,也就是進入了「印度」的地面。然而,唐以布路犍城置懸度州,表明當時人的觀念有些不一樣。對他們來說,印度地面始於由連雲堡或曰布路犍城,或曰婆勒城負責守衛的巴羅吉爾山口以南。稱該山口為懸度,正因為它是從北方進入印度地面的最經常利用的孔道。

順便說,向達譯《斯坦因西域考古記》,在說及連雲堡之戰中的唐軍敵方時,將原文中本來不錯的「吐蕃人」改作「大食人」。向先生學力深厚,此殆一念之際錯認遠征連雲堡為怛邏斯之戰,故偶誤耳。


唐朝和吐蕃的歷史都是構成中國歷史的不可分割部分。兩國相爭,打仗打到了遠在中國當代邊界之外的南亞。唐前期武功的強大由此可見。這是講述中國歷史時無須迴避的事實。不過或許也沒有必要過度地讚歎這一類對外擴張的國家行為。相比之下,高仙芝統率下的這次艱苦卓絕的軍事行動,把人的主觀能動性發揮到了大大超出人的意志和力量之天然限制的程度,倒更值得今日人們的敬佩和感動。我在塔吉克境內的帕米爾高原上,遇見過一對年老的日本夫妻。他們再三再四地訪問這裡,就想「走一走高仙芝的大軍當年可能走過的每一條路線」。我問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回答是「我們太喜歡高仙芝的浪漫主義」。天哪!高仙芝有那麼「浪漫」嗎?我後來想想確實如此:就竭盡全力去超越天性對於人自身所設定的極限這一層意義而言,高仙芝確實堪稱「浪漫主義」的一個歷史典範。


【注】文章原載於2017年3月24日《文匯學人》


責編:李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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