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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威:為宇文所安獲頒唐獎漢學獎略贅數語

他在中英文世界架起一道詩的橋樑

作者:王德威

來源:南方周末

王德威:為宇文所安獲頒唐獎漢學獎略贅數語

美國學者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獲得2018年唐獎漢學獎。(唐獎基金會供圖/圖)

2018年6月20日,台北傳來美國哈佛大學東亞系宇文所安和日本東洋文庫理事長斯波義信共獲唐獎漢學獎的消息,舉世聞之,無不深慶所選得人。宇文所安是名教授,和我又在哈佛大學一系共事,我對他深有認識,茲援筆為之再贅數言。宇文教授畢業自耶魯大學,曾執教母校,從1982年起供職於哈佛大學東亞系與比較文學系,乃該校目前僅二十六位的「大學講座教授」(University Professor)之一,同時也是美國文理科學院院士。宇文教授在2018年4月退休,四十年來,他藉研究與書寫、翻譯與指導學生,不遺餘力地為西方學界與一般大眾引介中國文學豐碩的傳統。就世界文學觀之,宇文教授體知中國文學遺產豐富,貢獻卓著,故將閱讀方法做了革命性的改變。他在漢學上的貢獻,可由下列數端看出。

唐詩研究

雖然宇文教授的著作遍及中國文學史的各個時期,他最初、也是著力最深的研究領域,仍為唐詩。1975年,他由博士論文改寫的The Poetry of Meng Chiao and Han Yü出版,他在書中翻譯、研究了中唐時期孟郊與韓愈的詩作,從文字細節與生平脈絡勾勒出前人所未見的文學史圖像。兩年後,宇文教授開始撰寫整個唐代的詩史,最後,他耗時30年,完成了四本書,包括The Poetry of Early Tang (1977); The Great Age of Chinese Poetry: The High Tang (1980); The End of Chinese Middle Ages (1996); The Late Tang: Chinese Poetry of the Mid-Ninth Century (2006) 。這四本書都有中文譯本(編者註:《初唐詩》《盛唐詩》《中國「中世紀」的終結》《晚唐詩》,均由北京三聯出版)。宇文教授所成,迄今仍為所有語言中最細緻的唐代詩史,也是世界各地多數學者必讀之書。他的詮釋深具原創性,機杼獨出,每每留意於前人所忽視的,包括詩人本身、書寫形式與社會學意義上的細微之處。

宇文教授的研究,細數唐詩與文明、文化,以及與文學藝術的關係,著重發掘文學史所忽略的面相。在初唐詩的討論中,宇文所安從聲調格律到宮廷文化乃至時代精神,均仔細查考。據此,他指出以往視為當然的「自然」、「宮體」、「古風」等詩體,其實都在初唐出現微妙變化,預示帝國詩風崛起的盛況。他研究唐詩全盛時期,指出其時詩人開始成為一種專業,而所作不全然為應世感時之作。《晚唐詩》則重新回到傳統的文學史架構,以獨特而新穎的視角解讀杜牧、李商隱和溫庭筠,勾勒出晚唐詩歌的樣貌。

2015年,宇文教授完成了六卷本杜甫詩集的英文譯註。就西方語言而言,這是杜詩第一次完整的外譯,也是中國大詩人全集外譯的初次嘗試。宇文教授將杜詩的複雜面向,如實呈現在西方讀者之前。杜甫詩集也是「中華經典文庫」系列的第一號。這是宇文教授發起並主編的出版計劃,希望將重要中文經典,以雙語對照的方式呈現出來,免費放在網路上供人品評。「中華經典文庫」嶄新的發行方式,嚴謹的翻譯,將中國文學帶給更為廣大的讀者,系近年漢學界一大盛事。

王德威:為宇文所安獲頒唐獎漢學獎略贅數語

《初唐詩》(資料圖/圖)

文學思想、文論、詩學研究

中國文論也是宇文所安用力最勤的研究領域。就其所關心的問題而言,宇文教授完全以認識論的方式對中國文論作比較性的思考,因而得以在約定俗成的文學史的定論以外,「精細地探討中國詩歌中那些無法為文學史所解釋的方面」。在詩論文論方面,宇文教授出版的力作包括《傳統中國詩與詩學:世界的徵兆》(Traditional Chinese Poetry and Poetics: Omen of the World, 1985)與《中國文論讀本》(Readings in Chinese Literary Thought, 1992)等書。《傳統中國詩與詩學》凸顯宇文教授藉由文本細讀提出創見的能力;他認為就詩學(poetics)而言,只有建立明確的命題,才有可能展開討論,將文學研究從印象、感悟提升到知識論的層次。在《中國文論讀本》中,宇文所安進一步揭示文體、文論、文明之間的相互影響,將文論敘述視為可待分析的文本。

文學史研究

宇文教授在「文學史」上的研究成果,進一步重厘我們對這個領域的認識方法。他捨棄現成的「文學知識」,包括流行的理論框架等,致力展開文與史之間的對話,另一方面又呼應傳統知人論世,以意逆志的理論。An Ant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ure (1997),是一本中國文學選集,甫一出版,即因深具革命性而廣獲好評。書中以精緻而權威的翻譯,呈現出1911年以前,中國歷代文學的代表性作品,包括詩、散文、小說與戲劇等。此書的編排以類相從,巧思連連,都按照主題形式編次,突顯出核心文本如何薪傳彼此。此書也揭示了中國文學、文化與歷史之間的交互作用。中文讀者因之而省思覺察,中文世界以外的讀者也參與三者之間的對話。

宇文所安主編的新作《劍橋中國文學史》(2012),尤其引起轟動。此書由宇文教授與耶魯大學孫康宜教授合編;上卷由宇文教授負責,始於《詩經》,終於元代,全書力圖實踐一種新的文學史觀,亦即所謂文學文化史,所以重視物質文化發展——如手抄本文化、印刷文化、現代雜誌與報刊等——對文學的影響。此書更注重文學史的有機整體,以及文學趨勢和潮流的觀察與文學、文化的歷史自主性和文本的不確定性。因此,作者問題,文學的接受史,印刷文化,選集的編纂,文本的製作、流傳與改寫等在書中都獲得前所未有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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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所安主編的《劍橋中國文學史》(資料圖/圖)

比較詩學研究

宇文所安同時也是國際知名的比較文學家,將古典中國文學置於世界文學史中觀察。目前除中國與印度古典文學與文明的比較的大型計劃外(與普林斯頓大學Benjamin Elman教授合作),最為膾炙人口的著作包括《追憶》(Remembrances: The Experience of the Past in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 1986);《迷樓》(Milou: Poetry and the Labyrinth of Desire, 1989)與《他山的石頭記》等。

《追憶》是一本有關記憶/創傷主題的美學闡釋專著,宇文所安視之為以英語的文學形式對中式文學價值的再創造。中國傳統文學思想一般均以魏文帝《典論 ? 論文》為最早的系統論述,其後作者的創作往往伴隨「傳世」的焦慮。因此,「追憶前人」的行為本身就預設了後人如何追憶自身的期許。這是宇文對創作思想的本體探索,揭示「追憶」在本質上係數千年來文人創作的思想性濫觴。准此,《追憶》進一步深入中西文學理論的核心差異,並不視之為無法搭起橋樑的兩個世界,而是人類面對共同問題的不同方式。

《迷樓》之中,宇文教授因世界不同地域的文學形式,追溯慾望迷宮的軌跡。本書書名得自唐人有關隋煬帝晚年建造迷樓的記載,而此書更是在漢詩和歐洲詩歌之間自由往返的「嚴肅的遊戲」。宇文教授以「迷樓」的意象論中國古典詩與西方詩中慾望與文字意象的消長;在緒論里,他對詩歌作用的論述,對當代詩學的啟發等,也都提出不同見解。宇文教授認為儘管詩具有言志載道的詩教功能,詩或詩人總有一個面向,偏離正統,引人進入文字迷宮。詩創造不出烏托邦,但可能喚醒大眾的慾望。

在宇文所安筆下,詩可以明白如畫,更可充滿曲折路徑,就是一座傳說中的迷樓。我們要敲開慾望這座大門,走進引誘與推拒、懷疑與停頓、進攻與置換、希望與幻滅、暴露與掩蓋、替代與逃避、妥協與犧牲等不同場景而形成所謂迷樓的詩學。《迷樓》旁徵博引,既有中國歷代詩文的指涉,也旁及西方古今經典;自彌爾頓《失樂園》(Paradise Lost)至里爾克《時辰之書》,在在可見宇文所安出入中西詩歌與詩學的龐大能量。

《他山的石頭記》是中譯的宇文所安的自選集,對中西文學的學術傳統作總體性的省思,乃立基於他對中國古典文學傳統的深刻體會和紮實的探索。在理解傳統並不總是無法撼動的前提下,宇文教授另闢新穎的創作觀,使傳統得以與現代對話。在觀念上,宇文教授治學試圖擺脫中西之爭的窠臼。他認為在思考和整理知識時,我們往往對什麼是「中國的」、什麼是「西方的」過度關注,甚至焦慮,但分辨中西「遠不如這麼一件事來得重要:找到一個辦法,使中國文學傳統保持活力,而且把它發揚光大」。此外,「所有的新思想一開始都是『非我族類』的,但哪裡歡迎它們,哪裡就成了它們的家。」

宇文所安教授這種對知識近悅遠來、兼容並蓄的世界眼光和開闊胸襟,是中文詩學——以及當代漢學研究——持續成長的必要前提。本屆唐獎漢學獎頒發給宇文所安,應該是對上述他敏而好學、孜孜不輟,四十年如一日的研究精神最高的肯定。宇文所安以非華裔背景而治中國文學,能有如此卓然成就,更足以向國際學界宣示唐獎的世界性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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