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三個女兒國
86版《西遊記》
在86版《西遊記》第二十集，也就是「趣經女兒國」那集，女兒國國王和唐僧有一場感情戲：
女王挨近唐僧：「我身為女王，雖然飽享榮華畝貴，卻未嘗人間男歡女愛之樂，今日哥哥到此，真是天賜良緣。來曰哥哥登上寶座，我為王后，從此雙宿雙飛，豈不是萬千之喜嗎?」
唐憎低頭自語：「佛心四大皆空，貧僧塵念己絕，無意消受富貴。阿彌陀佛。」閉目念佛。
女王溫柔地：「你說四大皆空，卻緊閉雙眼。要是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我不信你兩眼空空。」
唐憎閉目不睜。.
女王輕撫唐僧。
女王：「不敢睜眼看我，還說什麼四大皆空。」
俗話說「男追女，隔堵牆；女追男，隔層紗」，在女王的步步緊逼下，唐僧也有了些許動搖：
女王柔情地注視唐僧：「今夜良宵難得，你就答應了我吧。」
唐悄婉言勸解：「女王陛下，貧僧己許身佛門，並與大唐天子有諾在先，還請陛下放了貧僧，來世若有緣分……」
女王抱住廟僧雙肩，情難自製：「哥哥，我不想來世，只想今生，今生今世我和你就有緣分啊。」
說來世，其實就是一種鬆動，故事再往後：
窗外琵琶女在偷看。
窗內女王忘情地呼叫：「哥哥!」
唐僧看女王，也不覺胸涌情潮：「陛下!」
女王的粉面貼近唐僧：「哥哥，你答應了。」
唐僧抑制情懷，輕微地向一旁挪動身軀。
雖然後面「抑制情懷」，但前面確實有「胸涌情潮」的跡象。
好在之後唐僧被琵琶精抓走了，否則我真擔心唐僧擋不住下一波攻勢。
事實上，在這一集最後：
唐僧上馬。
女王依戀地輕呼：「哥哥……」
唐僧注目女王少頃，心有不忍，旋即轉身緩轡而行。
女王深情地目送唐僧一行漸漸遠去。
為何「注目少頃」，「心有不忍」又是怎麼回事？
所以說唐僧還是動了心的。
小說《西遊記》
當然，上面的內容是就86版《西遊記》而言，引的文字也是當時的劇本。
如果就通行本小說《西遊記》而言，這裡沒那麼複雜的感情戲。
女王和唐僧同游御花園，這事在小說里根本不存在。
小說里的女王不像愛上唐僧，更像愛上唐僧：
女王看到那心歡意美之外，不覺淫情汲汲，愛欲恣恣，展放櫻桃小口，呼道：「大唐御弟，還不來占鳳乘鸞也？」
……
只見那女王走近前來，一把扯住三藏，俏語嬌聲，叫道：「御弟哥哥，請上龍車，和我同上金鑾寶殿，匹配夫婦去來。」
唐僧在女王面前徹底慫了：
三藏聞言，耳紅面赤，羞答答不敢抬頭。
……
這長老戰兢兢立站不住，似醉如痴。行者在側教道：「師父不必太謙，請共師娘上輦，快快倒換關文，等我們取經去罷。」
長老不敢回言，把行者抹了兩抹，止不住落下淚來。
行者道：「師父切莫煩惱，這般富貴，不受用還待怎麼哩？」
三藏沒及奈何，只得依從，揩了眼淚，強整歡容，移步近前，與女主同攜素手，共坐龍車。
唐僧是半點動搖的意思都沒有：
那女主喜孜孜欲配夫妻，這長老憂惶惶只思拜佛。
一個要洞房花燭交鴛侶，一個要西宇靈山見世尊。
女帝真情，聖僧假意。
女帝真情，指望和諧同到老；聖僧假意，牢藏情意養元神。
一個喜見男身，恨不得白晝並頭諧伉儷；一個怕逢女色，只思量即時脫網上雷音。
二人和會同登輦，豈料唐僧各有心！
在小說里，唐僧離開女兒國一點都沒猶豫，而且還有個細節：
行者聞言，唿哨跳在雲端里，用手搭涼篷，四下里觀看，只見一陣灰塵，風滾滾，往西北上去了，急回頭叫道：「兄弟們，快駕雲同我趕師父去來！」
八戒與沙僧，即把行囊捎在馬上，響一聲，都跳在半空里去。
慌得那西梁國君臣女輩，跪在塵埃，都道：「是白日飛升的羅漢，我主不必驚疑。唐御弟也是個有道的禪僧，我們都有眼無珠，錯認了中華男子，枉費了這場神思。請主公上輦回朝也。」
女王自覺慚愧，多官都一齊回國不題。
是的，小說里的女兒國是以女王自覺慚愧作結束。
雜劇《西遊記》
小說和電視劇的區別其實是古今之別。
我們這個時代是愛情至上的時代，所以我們覺得到了女兒國，唐僧該經歷一番「佛性VS人性」的戰鬥。
就算限於設定，不能讓愛情戰勝佛法，至少也該讓唐僧表現出不舍啊。
但在古代，愛情是個什麼東西？
男女間的感情要麼被視作私情，要麼被視作慾望，作為正面人物的唐僧面對這種誘惑應該堅如磐石。
不僅如此，在那個男權至上的社會，作者還不自覺地貶低女王的情感，而且最後還要讓她自覺慚愧。
當然，古代也不是鐵板一塊。
元代楊景賢的雜劇《西遊記》也寫到了女兒國，雜劇的思想傾向就更接近電視劇而不是小說。
故事開始，女王感慨：
我怕不似嫦娥模樣，將一座廣寒宮移下五雲鄉。
兩般比諭，一樣凄涼。
嫦娥夜夜孤眠居月窟，我朝朝獨自守家邦。
雖無那強文壯武，宰相朝郎，列兩行脂粉，無四野刀槍。
千年只照井泉生，平生不識男兒像。見一幅畫來的也情動，見一個泥塑的也心傷。
這話說的，很有些杜麗娘的意思哦。
再往後，女王見唐僧，跟唐僧說：
你休痴迷修行今世有來生，我則待長江後浪催前浪。
這不就是電視劇里的「我不想來世，只想今生」嗎？
更有意思的是，女王還用儒批唐僧的佛：
香馥郁銷金帳，光燦爛白象床，俺兩個破題兒待弄玉偷香。
聽得說天地陰陽，自有綱常，人倫上下，不可孤孀。
俺這裡天生陰地無陽長，你何辜不近好婆娘？浮屠盡把三綱喪。
(唐僧雲)佛教自是一家。
(女王雲)說你那佛怎麼？孔夫子文章貫世，天下傳揚。
有道是「女王懂孔子，唐僧也擋不住」啊。
女王接下來又說：
你雖奉唐王，不看文章。
舜娶娥皇，不告爺娘。後代度量，孟子參詳。
他父母非良，兄弟參商，告廢了人倫大綱，因此上自上張。
你非比俗輩兒郎，沒來由獨鎖空房。
不從咱除是飛在天上，箭射下來也待成雙。
你若不肯呵，鎖你在冷房子里，枉熬煎得你鏡中白髮三千丈。
成就了一宵恩愛，索強似百世流芳。
最後，唐僧也沒想出什麼詞來回懟女王，直到韋陀出場，用武器的批判戰勝了批判的武器。
不過，即使面對韋陀，女王仍是嘴裡不饒人。
韋陀自誇「吾神三十老，完為童子身，特來護法來」，女王卻開了嘲諷：
又是個柳下惠、顏叔子。焦則么那村柳舍？叫則么那?顏郎？你整村了三十載，他干過了二十霜。
你覺得做處男很了不起嗎？我跟你們說，你們這輩子都白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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