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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穎:《一條狗的自述》

一條狗的自述

我是一條狗。

三年前的一場車禍,讓我丟了性命。

現在,我正平靜地在聚焦燈的照射下,享受著人類的萬眾矚目。

車禍那天,撞上我的司機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又撞上了圍欄,車被撞得扭曲,隨即,司機也陷入了昏迷。

真是悲哀!

我倒在路上,血液一股一股地從嘴裡往外冒,被車撞擊而造成的劇痛,已經讓我的身體麻木到沒有痛感。我的眼睛被擠壓而出的血漿充滿著,眼前是一片模糊不清的世界。我只能隔著血漿流過之後的痕迹,模糊地看見,一波又一波人類從我身邊走過,然後,十分迅速地朝著昏厥司機所在的事故現場跑去了。

我知道那些高大的人類對於狗是十分喜愛的,我的親身經歷讓我對這點毋庸置疑,至少是對於當時的我來說。平日里,我雪白的毛髮是經常被主人的朋友們誇讚的,我也因此得到過很多好吃的肉食。那時,我便猜測,人類對於弱小動物的同情心也一定很大!於是,望著從我身邊路過的模模糊糊的人類身形,我用盡全力發出聲聲哀嚎,甚至還幻想著搖一搖沒有知覺的尾巴,藉此祈望讓他們路過我身邊之時,不要把我忽略掉,我渴望他們中間能有一個身繞金光的人將我救起。

但,令我意外的是,好像沒有一個人類在乎我的存在,在乎一條快死了的狗的痛苦的渴望幫助的求助般的哀嚎。

我躺在地上,哦,不,人類常用在此的渲染辭彙叫做「血泊中」。

我躺在血泊中,尚存生機的機體細胞讓我準確地感知了周圍的一切變化。越來越多的圍觀人類從四面八方趕到不遠處由昏迷司機造成的事故現場,無數雙腳從我身邊一閃而過,帶來一絲獨有的寒氣,寒氣融入地面,又從地面鑽進我的心裡,我的整個身軀便瞬間感受到了死亡的冰冷,這一定是命不久矣的徵兆。

越來越冷!

我躺在無人理睬的血泊里,一串連續不斷、帶有明確緊迫感的刺耳笛音從遠處傳來,越發清晰,在持續了幾分鐘之後,又愈發模糊地飛向了遠方。我集中力量,撐開將要被血漿黏合的雙眼,只見,不遠處的出事地點,一側帶有狗血的小車,孤獨地停靠著。莫名心痛。我下意識地將眼睛的餘光從小車身上移開,眼框中逐漸有溫熱的東西生出,但在還沒感覺到是什麼的時候,便瞬間冰冷了,而後充斥著眼眶。

為了防止那不知從何而來的莫名液體流出,我輕緩地轉動著稍加用力便極有可能會掉落的眼球,將眼睛看向了另一個方向。在那個方向,我清晰地看見一輛小車朝我飛駛而來,它的聲音就像駕著八匹馬牽拉的馬車從遠處呼嘯而來,「咔嚓」一聲——從我的身軀中由內而外發出的清脆聲響驚動了我的靈魂,臉扁了,肚子漏了,腿沒了。我只覺眼前一片黑暗,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曾經聽主人跟他的朋友們描述過的高級病房裡,病床周圍有好幾個人圍著我,露出一副關心的表情,口中說著我當時聽不懂的「人語」,但從他們關切的神情中,我的確體會到了人間的溫暖。

真沒想到被車碾壓了兩次的狗居然還能生還!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當時很是激動,不顧疼痛地想要搖擺身後的尾巴,可是,我的尾巴不見了!那個軀體也陌生得好像從來都不屬於我。

我想我一定是被碾壓了兩次,才導致的身體部位錯位。但是,能活下來,已是不幸中的萬幸。我就知道萬能的人類定能將我救起的!於是,我聽天由命似的開始適應著「陌生的身體」。

我嘗試著用大腦調動身體里存活的每個細胞,指導我的身軀習慣我曾經的習慣。我不知道為什麼在我蜷縮身軀準備休息的時候,身邊的護士小姐總是一臉的莫名其妙,不知所措。難道是因為犬類住了人類的高級病房?

這的確有些難以置信。

之前,我在主人家裡的時候,主人一家對我很是關照,把我當成他們一家人的小孩子來養。他們總會讓我和他們一起坐在餐桌前一起共享晚餐,總會抱著我在軟軟的床上共入夢鄉,但即便如此,我還是會注意著自己與他們的區別。我發現,在我小的時候,只要我碰上主人隨手用來喂我魚肉的他自己的餐具,那個餐具就會永遠的屬於我,或許是主人認為我比較喜歡的緣故吧。而我覺得不能奪主人之所愛,所以從此之後,只要是主人的用具,我會一律規避。主人對於我懂事的舉動也是大加認可的,逢人便說我聰明乖巧。那是人類與犬類永遠無法逾越的區別,並隨著此後時間的推移,讓我越發覺得難以逾越。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只能躺在床上消磨著一天的時光,憑藉著輸液流進身軀的營養維持著生命。從我醒來那天,我一直沒見到主人,倒是幾個我醒來之後第一眼便看到的「好心人」會常常來看我。

我一直以為我仍然是那條擁有全身雪白毛髮的狗,直到後來,我學著主人照鏡子的模樣,「檢查」自己身體有沒有疤痕的時候,才發現,一切都朝著令人震驚的方向,改變了。

你知道么,鏡子中那個熟悉的面孔,居然是那個撞了我之後陷入昏厥,而被人類救走的人類司機。

沒錯,如果此刻你的腦海中浮現了「靈魂轉移」四個字,我能夠不假思索並且斬釘截鐵地告訴你,你說對了!我的靈魂寄宿到了一個人類軀殼之中,而曾經在這個軀殼之中生息的靈魂,已然消失殆盡,魂飛魄散了。

或許,人類間接地救了苦苦哀求、求助無望的我。

或許,我是幸運的。

而那個人類,是悲哀不幸的。

再後來的時候,我的軀殼在醫院工作的人類的精心照料下,得到了恢復,出了院。

出院那天,我又一次看見了在我病床旁邊圍成一圈的幾個人類,他們一個個戴著不自然的笑意……好像是來迎接我順利出院的。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種生硬的笑臉,當我還是一條被主人呵護的狗類時,每一次見到主人,我都會激動到扭動全身,吐著舌頭,搖動尾巴,立起前腳,伴著從嘴裡發出的興奮呼吸,儘可能貼近主人,依偎主人,以此表達自己對主人的喜愛之情。而主人一見到我,也會笑得像朵被陽光傾灑的秋菊,臉上的皺紋幸福地擠在一起,喂我吃肉,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裡。

而那天幾個口口聲聲歡迎我的人,看起來保養得不錯,臉上一點皺紋都沒有。

當時我就在想,這些個人類,一直笑著,還能面無波瀾,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有機會一定要向他們請教請教,然後告訴主人他們的「保養秘訣」。不過,想想又覺得還是算了,畢竟主人的笑容,每每看見,都能讓我的心無比溫暖。

主人的笑容,是我狗生中見過的,最喜歡見到的、最溫暖的笑。

出院之後的一段時間,我回到了我曾經的家,想去看望主人,告訴主人我居然變成了人類,之前我發現身邊的同類要比主人們在世界上生活的時間要短很多,而每每有同類離去,他們的主人都會痛不欲生。現在我有了一個人類的身軀,與狗生不同,或許我能夠更長久地陪伴主人,逗他開心……但我剛到家門口被澆了冷水,只見家中大門緊閉,沒有絲毫生機。大門上掛著主人常用的門牌,雖然我當時還不認識上面的字,但是,主人掛這個牌子出來的時候,都是他帶我出去遠行的時候,少則十天半個月,多則一兩年。

我也形容不了當時心裡的滋味,有點酸酸的,那次是自我記事以來,唯一一次沒有陪著主人遠行的一次。

後來,我按照主人旅行最短的時間計算,每隔十天回家一次,但每一次都是那樣的牌子把我擋在門外。最後一次去找主人的時候,在主人的家門口偶然遇見主人的朋友,我學著用人類的語言向他詢問主人什麼時候回家時,只聽他嘆了一口氣,說因為主人養了8年的狗在車禍中去世了,主人不吃不喝傷心難過了好久,得了精神抑鬱,後被親戚強行拉去國外治病去了。

……

果然,「主人們」都會有一樣的心情,雖然現在的我以另一種皮囊活在這個世界上。

再往後,我慢慢適應了人類的生活,學會了人類的語言文字和基本的交際,收斂了狗類的習性,並且通過各種渠道摸清楚了撞了我之後死去的那個人類的身份,自然而然地頂替了他的人類生活。那是一個獨身一人的人類,就像直至現在,我仍是一條孤獨無依的犬類。

迫於生計的緣故,我寄生在那個人類軀殼裡,上了班。

世界果然不大,那幾個曾經到醫院看望我的人,居然是我的同事。

在人類的世界裡,連同事都是親切溫暖的,那還有什麼大不了的呢。

希望我的主人能早日從病痛中脫離,也希望現在的我能夠早日見到康復的主人。

知恩圖報是狗的本性。

在我還以犬類的身份存活在世間的時候,我從來沒有發現人類與犬類的生性有何不同。站在犬類視角看世界的我理所當然地以為,所有物種都應該是無憂無慮、死守忠誠、極其義氣的狀態。

但當我的靈魂進入人類軀殼,不得不以人類的身份看待世間之事的時候,我才明白,一切都沒有曾經以一條狗的身份去思考的那樣簡單無憂。

上班的第一天,我就被人類高強度的工作玩弄得頭昏腦脹、筋疲力竭,直至凌晨的時刻,我才勉強從坐了一天的工作椅站起。

腰疼、背酸、眼花,這樣持久的疼痛感,似乎比車禍時的痛楚更加刻骨銘心。

人類真的是一種為了生存,歷盡千辛萬苦的物種啊。總是講究業績、效率,怎樣才能爬得更高,走得更遠什麼的。

可平日做狗的時候,也沒見過主人這麼早出晚歸,累死累活的。在那樣的家中,依舊是山珍海味,不愁生活啊。

當然,工作第一天,那幾個同事就把自己的工作任務分了部分給我,借口均是家中有事,必須回去。當時的我,看到幾個同事對我能夠如此信任,便笑眯眯地滿口答應了他們的請求,滿心歡喜。如果我還是犬類,我的尾巴肯定又會興奮地擺動好久。

當時,在作為犬類的我認為,他們必然是把我當成了最值得信任的朋友,才將自己的工作交給了我,這是我萬分的榮幸,也是我知恩圖報的好機會。

如此,結果就是,每每凌晨時刻,我才能疲憊地從工作椅上站起,活動活動筋骨,接著又坐下來,開始完成上級分配給我自己的還沒有完成的工作。

這樣的日子,每天都在重複上演,基於我曾經作為犬類的經驗,幸好有晚上保持精神頭這樣的技能,我有大量的實戰經驗,堅持起來很是容易。

只是,這副人類的軀殼,顯然有些吃不消了。

可那又如何呢?當時的我看來,沒有什麼比「報恩」更重要的了。

類似的日子,過了大概兩年半的光景,期間那些我以為是朋友的同事們,偶爾也會請我吃吃飯,喝喝茶,或者給我一些好吃的小餅乾什麼的。在我「舉目無親」的日子裡,他們就一直用這樣小小的舉動,溫存著我堅定不移的報恩之心。他們的工作,我一定都會是儘力而為的!

令我不解的是,在我的靈魂所寄存的這個人類軀殼裡,好像總會有一個聲音從我身軀的最深處傳來,告訴我要遠離他們。

他們笑得那麼好,沒有皺紋,還能保持微笑,一定是十分厲害的人物。

我能有這樣的朋友,在當時看來,自然是開心多過一切的,怎麼會聽一個莫名其妙、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的言論。

同事們總說,從車禍之後康復並蘇醒過來的我,與之前相比,變了很多。實際上我從來沒有被改變過,只是,靈魂的宿主發生了些許更換罷了。

在幫助「朋友們」做一些繁複工作的時期,對於我的成長是很大的。很快,我便適應了人類的工作崗位。幸因犬類天生「踏實」「能吃苦」的特性,我很快得到了老闆的賞識,加了薪,升了職。

聽到如此好消息的時候,我的第一意識就是把自己進步的消息告訴給「朋友們」分享。

我想他們一定會為我高興,就像還在主人身邊的時候,我每按主人指令,完成一項任務時,主人為我高興得滿心歡喜的樣子。

我這麼想,隨即也那麼做了。

等主人某天回來了,我也能幫助主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了。

當天晚上,為了報謝「朋友們」在平日給予我的幫助與支持,我專門在一家做日料特別好吃的餐館裡預訂了座位,約定時間與他們一起慶祝。

我知道「朋友們」都是喜歡吃日料的。

所以,我在問詢了很多人,並在網上搜索了大量信息之後,鎖定了食物比較美味的一家,點了一大桌子特色菜品,等待他們赴約。

毫不意外,我又是幾近凌晨的時間才回家的。

令人意外,那天沒有一個「朋友」前來赴約,他們都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拖延時間。即使,那天的我等了他們很久,一桌子的菜品顏色由美味的鮮艷到黯淡的無味,其間我一遍一遍地等、一次一次地打去電話,很多次之後,他們「忙」到連電話都不肯接了。

望著精心挑選的菜品,在我一個人索然無味地獨自「品嘗」中,慘淡收場。

後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們再也不找我「幫忙」了。

他們開始莫名其妙的躲著我走,自「日料聚會」之後,他們忙到連同我說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從我寄存於人類軀殼的日子來看,當時的自己是感應到了一些他們的「不友善」的。

得過且過,雖很是傷心,但住進了人類軀殼,就要承受人類軀殼所帶來的一切,人類生活也終究還是要經營的。

沒有了「朋友」分配來的工作任務,我每天工作任務的完成時間也提高了不少。

逐漸,開始幫老闆經營一些額外的工作。

我的人類生活,從此開始變得好了不少。

而我也漸漸明白了人類之間「爭先恐後」競爭的緣故,因為真的有像主人一般,可以不緊不慢的享受工作並依舊保有生活質量的人類角色,那是人類都渴望成為,而後需要不斷通過「競爭」來獲取的角色。

在那段剛剛失去「朋友們」的時間裡,我可以安心地按時下班回家、早早地吃上熱騰騰的美味的肉食。我還可以靜靜地站在全玻璃包裹的室內陽台上,望著車水馬龍的城市,望著燈紅酒綠的晚間世界。

那是不同於我還是一條狗的時候,只能看到的黑白的世界。

成為人類,還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起碼,當一條狗成為人類的時候,學會感受,就學會了遇見美好。

那時候,我經常會想,要不要給自己找一個狗同伴。

畢竟,一些莫名其妙的孤獨之感,總會在我靜看窗外夜景時,清晰地感受到。

我會想念我的主人,會想念一直在我身邊的狗朋友們,想念當自己還是一條狗的時候,從來不曾有過的人類所謂的孤獨之感。雖說走上高位,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簇擁在我的身邊,但是在這樣「會當凌絕頂」的狀態,讓我感受到的,只有「不寒而慄」。

其實,成為人類,也是一件不怎麼幸運的事情。

至少,當一條狗成為人類的時候,開始生活,就開始了沒完沒了、看不見盡頭的壓力與孤獨。

當然,還有一不留神就迎面而來的黑暗。

那天是我跟著老闆進行「商談」的日子。起因是我們公司與一個大客戶的合作期限即將截止,而另一個與我們有競爭關係的公司,私下裡與我們這個大客戶進行會面交談,企圖將大客戶的投資轉移到他們公司去。面對那個公司的利益誘惑,我們的大客戶是動了心的,但是大客戶對於那個公司提出的利益所得「預估計算」表示懷疑。預估畢竟是虛擬,在人類看來,所有的一切預估都會有大量風險的存在,就此意義上說,還不如我們公司的實際效益來得令人踏實。但面對巨大的利益預估,大客戶未免陷入了選擇的糾結。而我的任務,就是給大客戶一顆「定心丸」,證明競爭公司的「所言不實」,證實自己公司的投資優勢。

從接到任務開始,我便開始大量調研市場,獲取資料,從多角度多方面得證該競爭公司不存在虛假行為。我想這樣也未嘗不是在幫助大客戶落實他的所得利益,是好事一件,因而對於此事,我表現得異常積極。

在進入會議室之前,我的自從我升職以來便再也沒有交集的「朋友們」,也聞訊而來,為我加油鼓勁。

他們一個接過我手中的資料,遞過來一杯現磨咖啡給我提神;一個給我按壓肩膀,讓我放鬆放心;一個給我豎起大拇指;還有兩個就站在拿資料的「朋友」一旁,左顧右盼,警惕極高地保護著我一會兒要用的會議資料。

那時的我,亦是感恩的。那種被朋友信任、鼓勵和保護的感覺,還是會一瞬間以一種少有的暖暖的溫度,溫存著我持久以來孤獨的心房。我在心裡暗暗發誓,一定不能讓他們失望!

沒錯,我沒有讓他們失望。

會議結束,因我手中的資料意外且完美的證明了競爭公司的強大優勢與利益真實性,而被大發雷霆的老闆辭退了。老闆會因丟掉了一個大客戶而受到總公司的懲罰,對此,我感到深深的抱歉與內疚。丟掉工作,還是令我不能夠心安理得。

而我的「朋友們」,也跳槽去了那個與我們競爭的公司,而後混得風生水起、如魚得水。

雖然我只是換上了人類軀殼的犬類,但是根據犬類天生的警覺,我知道這一切事情的發生,與我的「朋友們」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原來,無所謂朋友不朋友,在人類世界裡,自始至終,我一直都是獨身一狗。

「朋友們」在「我」出車禍之後照顧過我,在之後工作的日子裡也給過我「恩惠」,這些需要銘記在心的情景,即便至死,也應當是我要牢記的。

或許是我的出現,才導致了他們的升職的機會遭受威脅,於此,任何局面的出現,我都沒有抱怨,或是憎恨的理由。

你們可能會認為,因為我是人類飼養的犬類,所以在高智商的人類面前,我必須卑躬屈膝、必須學會認命。如果你們真的那樣想,那就是大錯特錯了。

的確,身為犬類,雖寄生於人類的軀殼之下,我仍生有犬類的特性——那是不論在任何時候,不論遭受了什麼,都不要去學著加害他人的特性。本性使然,我在心中默默地祈禱著我的這些「朋友們」在之後的工作道路能夠順風順水,不會適得其反。雖然,我記得人類有一句古話叫做「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他們生活得艱辛。

自我之後,他們定會生活得更加艱辛。

失去了工作,我便失去了生活的來源。

因我之前工作的公司,失去了一個大客戶的緣故,我的上司的利益也受到了打擊,他憑藉自己在業界多年積攢下的影響力,以「道德低下,狼心狗肺」為由,把我在業界全面封殺。

我登上了報刊、登上了新聞,以莫須有的「負面影響力」,名滿全城。

至此,我的工作機會全部喪失。

我的家庭住址不知何故,也被市民們挖了出來。從早至晚,我的家門口被一波又一波的人類淹沒,有拿攝像機的、有拿棍子的、有呲牙咧嘴的……一時間裡,這座城市裡的彼此不相知的陌生人,瞬間有了相同的默契,快速地形成了「統一戰線」來伸張他們所謂的正義。

一座城市裡的正義,在我看來,來得有些莫名其妙。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我無處可去,無家可歸,無食飽腹。

我失魂落魄,此時的人類軀殼,也成了我行走在人間,被人類當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罪魁禍首,以至於帶著人類軀殼的我自然而然地躲到了一座廢棄的橋洞下面。那是我還在主人身邊時,聽其他同類說起過的地方。那是城市裡流浪狗們的集中營,集中營中的落魄狗們來自於這座城市的各個地方,以不同的原因聚集於此。

我想,能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我當之無愧。

或是同類吸引的緣故,我在流浪狗們的陣營里,並未受到孤立,反而同類們的熱情讓我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歸屬感。

每天早上,我的同類們都會分頭行事,去城市裡尋找食物,他們會有各自的分工,每個同類都會分到不同的地區進行搜尋,通常晚飯歸來。所有歸來的同類,都會帶回自己找到的「美食」。然後,大家會把各自的成果都放在一個固定的位置,等所有的同類歸來之後,大家一齊收穫享受美食的喜悅。以我做人的經驗,他們搜尋得來的「珍寶」,都是人類因為各種原因而捨棄的食物,通常分布於社區垃圾站,餐廳門口,小吃街等地。

犬類是不會嫌棄這些被扔掉的食物的,對於有著人類軀殼的我來說,擁有犬類靈魂的我,也覺得也沒什麼大不了。雖然,這副皮囊與這堆食物顯得很是格格不入。

我因為「臭名昭著」的緣故,不便外出尋找,所以只能食同類們帶回來的東西,以求生存。

同類們也十分善解狗意,總會挑些看起來較為乾淨的食物給我。他們是不知道我為人之後的工作遭遇的,我也不想去談。但每天晚飯過後,我都會用「犬語」給他們講曾經的我與主人的故事以及隱藏在人類世界裡的一些有趣的事情。

他們愛聽,我也願意去講。同為生靈,我始終覺得,世間的美好之事他們都有權利知道,任何所有都不應該因為語言的不同,而成為某一類種族的「特權」。

「特權」?我也不知道這是從何而來的辭彙。

有時候,我的同類們也會有感而發,給我講講他們成為流浪狗的「歷程」。從他們的那些個講述中,我才知道,他們中大多數是被主人拋棄的,剩餘的一部分中的一部分是與主人走散的,還有另外的一部分是天生就開始四處奔波流浪的。相較之下,似乎在我只是主人家中餵養的一隻小狗時,我是令他們十分羨慕的那般,無比幸運的。

我沒有被喜新厭舊,沒有被用來當作逗樂的玩具,沒有因為「換髮季」(也就是人類所謂的掉毛)被嫌棄……起碼,在我看來,在主人眼裡,我認為我從來都是被平等而自由的對待的。

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報答主人。

我知道,你肯定會問,我的同類們為什麼會輕而易舉地相信我就是與人類換了靈魂的狗。萬一,我單純只是會些「犬語」的人類專家,就是想要打入「敵狗」內部,也未嘗不現實。但我想告訴你們的是,與人類的多疑相比,犬類更愛不存疑慮地簡單相信。

多說無益,在我銷聲匿跡的流亡時間裡,我也逐漸淡出了人類的視野。

自打我知人事開始,人類好像就喜歡尋熱度做事,等熱度過了,他們自己也就冷卻了。當初揚言說過的什麼「為正義戰鬥到底」,便也被拋擲腦後,不再「戰鬥」了。雖說,以犬類的性格,任何時候都不會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但人類的種種舉動,總會令我思考,他們那些判斷事物的標準,到底是什麼?

當然了,我們也習慣了被人類用「狗」的字眼表達出的一些不怎麼好聽的罵人話。

對於披著人類皮囊的我來說,也從來是本著「雖習慣,但絕不接受」的態度來看待這些辭彙的。

對於我的同類來說,他們對人類的語言知之甚少,自然類似於用我們名稱來罵人的話,也是聽不明白的。他們只知道「狗」是人類對於我們的一個稱謂,單純認為那是人類一種對我們的重視,因此,不論何時何地,只要有「狗」字出現,他們都會豎起耳朵,認真聽,或許,偶爾還會搖幾下自己的尾巴。以為都是讚賞。

當我只是犬類的時候,也總是出現類似的情況,但根據我出行人類世界的經驗來看,我的主人從來以「狗」為讚美,而非用於詆毀。

在橋洞之下的那段時光,確是我「成人」之後,最為放鬆的日子了。

分享食物,講述經歷,患難同享。

直至一天晚上,我徹夜未眠。

依舊是本著「有福同享」的觀念,我和尋食歸來的幾個同類朋友,靜待著其餘朋友的歸來。但左盼右等,待月亮掛在夜空最高位置的時候,回來的朋友仍舊寥寥無幾。

之前講過,朋友們都是分區域單獨「尋食」的,彼此之間也不像人類一般擁有先進的通訊設備,所以消息並不暢通,倘若出現什麼事情,也不能快速地傳遞消息、尋求幫助。

面對這樣一群一直理解我,幫助我的朋友們音訊全無,我決定憑藉自身能夠讀懂人類語言的先天優勢,前去一探究竟。

說來也巧,剛出橋洞,我便在橋頭西側的十字路口,發現了一個碩大的電子屏幕。屏幕在暗夜的背景下,發散著刺眼的白光,引人注目。

我向那片刺眼的白光望去時,屏幕上正在重播著當日的市內新聞。

我心無波瀾地注意著屏幕下方的字幕,預感能在此找到關於「同類失蹤案」的線索。

我盯著下方滾動的文字,以屏幕上不停地切換著場景作為輔助,尋求著線索。說來更巧,沒一會兒的功夫,一個堆滿同類屍體的郊外土坑,便赤裸裸的呈現在熒幕上。只見,那一個個我熟悉的面孔身上淌著血,嘴角掛著血,眼角流著血,一個挨著一個,一隻貼著一隻,塞滿了一個大大的土坑。坑的高度遠遠超過一隻犬能跳出的高度,他們有的前腳扒著土坑側壁,有的發出哀嚎,有的已經奄奄一息,在鏡頭的特寫之下,他們的眼神里的恐懼被精準捕捉。我知道,那是車禍那天,一直長存於我的眼睛裡的東西。一陣短促的響聲,鏡頭切換了過去。我仰頭專註的看著屏幕,內心像是被一雙有力的大手撕扯一般,疼痛難忍,不禁一陣苦笑,我的眼淚便在緊鎖著充滿哀容的眉眼之中,立即順著臉頰滾滾而落。

從鏡頭上看,沒有回橋洞的犬類朋友們已經均被人類以「影響市容市貌、恐傳瘋狗病菌、杜絕流浪狗亂咬亂竄」噱頭被全部射殺了。也就是說,之所以回到橋洞的朋友們對此事還一無所知,是因為遭遇了「捕狗大隊」的朋友們都無一生還了。值得慶幸的是,「捕狗大隊」因隊員有限,並未有能力在這座城市中布下「天羅地網」,一舉消滅。

城市是人類的城市,對於犬類來說,城市既能有賦予我們生存機會的能力,自然也不容許我們有反抗的權利。依照犬類不主動傷人的本性,即使生存的環境危機四伏,也只會順從、躲避,而非反抗。

痛不欲生的夜晚,月亮在暗夜偷窺「犬事」。

蕩漾著凄冷月光的河面,映著幾個悲壯的身影,他們仰天長嘯的哀嚎,在冷漠的空氣中,傳播千里。

我再也沒能回去。

我躺在馬路中間,感受著身體逐漸變得冰涼。周圍圍滿了人。

那個被我從車輪下搶下了生命的「紅衣小女孩」,不停地搖動著我的肩膀,帶著哭腔,哀哀地喚著一聲聲「叔叔,叔叔」。

我想,不久之後,那些舉著攝像機的人類就會在大肆宣揚中讓更多的人類看見我、記住我,想起那個曾經讓他們引以為恥、臭名昭著的「狼心狗肺」的我。雖然,現在那幾個拿著話筒的人類,面對攝像機,在親切地稱呼我「英雄」。

血液粘黏著我的眼睛,彩色的世界逐漸變成霧灰色的一片,而後又逐漸模糊起來。

我隱約看見,主人帶著我的同類朋友們從遠處跑來……催著一滴混著血液的紅色淚珠從臉頰滑落。

一條清晰而深刻的淚痕。

我還是一條狗,終不會為人。

(此文刊登於文學雙月刊《漯河文學》2018年第2期)

盧穎,在讀大學生,漯河市作協會員,漯河市網路文學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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