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您知道嗎，該知足的其實是您
母親，結束了與您的通話，我哭了，哭了很久，很久……
從小到大，您一直說我有能力掌控自己的人生，所以您從不參與我的任何事情，您也一直以為我很幸福，但您知道嗎，我的人生其實很不幸，大半生過去，我一直掙扎在苦海中，只是我從不對您說。
可是，如今卻有一件不幸之事我已然無法繼續對您隱瞞，為了在告知您真相前能給您一段緩衝時間，讓您的心理有個適應階段，不至於真相太過突然、太過震驚而傷害到您，我在最近幾次與您通話的時候不再只哄您開心，而是有意流露一些我的艱難和苦楚，可我沒想到，您居然曲解了我意——
您先是不相信我的話，嗔怪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沒事找事；
再後來，您語重心長地給我說了一件事，大意是：您的一位老同事告訴您，她的三個孩子總是眼巴巴盯著她的退休工資，向她哭訴艱難，那都是在惦記她的錢財……哦，母親，我明白您的用意，您的堤防堵得我心裡好難受；
今天，您終於不耐煩了，您的語氣里加進了小脾氣，您對我說：「我以後不為你們操心了，你有困難就直說，在錢上我不但不用你們的，還能幫你們一些……你們也該知足了……」母親，我知道，您曾經幫大妹帶過孩子，贊助過小妹買房子，可您幾時幫過我？您的話猶如鋒利的冰碴，狠狠扎入我的心臟，讓我又冷又痛……
您真得一點都不了解我，您一直不知道，兒時起就已經註定我今生不會有求於您——
記憶很清晰，因為您工作忙，我從小就沒能與您一起生活，您或者把我留在姥姥家，或者把我留在爺爺家，我也許是最早的留守兒童吧。記得那時候，村裡人有的羨慕我有個好出身，父母都是文化人，能掙錢，有的則憐憫地說我像是個沒娘的孩子，整天在街上沒人管。那一年我應該只有六、七歲吧，反正還沒上學，不知為什麼，有那麼幾天您突然把我接到了身邊。記得那一天鄰居阿姨家包了餃子，做好後她端了一碗來到咱家……您和阿姨一邊拉呱一遍催促我快趁熱吃……其實，那一碗餃子也沒幾個，幼稚的我就真地吃了……送走了阿姨，您回到家裡，我看見您原本明媚的臉色一霎時變得陰沉、可怖，您開始用極其嚴厲的語氣訓斥我、責罵我，您繼而震怒……這突然的變故嚇得我茫然無措，我木木地站著，不敢說話……不過我聽明白了，至今也依然記得：您一直在責罵我一點孝心都沒有，不知道給媽媽留幾個餃子。
這件事若是發生在別人家，父母與孩子日日生活在一起，也許不算什麼，因為母愛就在身邊，生活中隨時相伴的親情總會修復心靈的傷痕，讓它消弭於無形。可是母親，我與您短暫相聚即分離，相聚時的點滴都會成為回憶，傷痕只會在一遍遍地回憶中越來越清晰，最後變成永久的傷疤。我還那麼小，做錯了，您要給我立規矩，要是能夠和緩溫婉一些該多好。這件事成了我心上的枷鎖，從此，我開始怕您，在您面前，我不敢撒嬌，不敢放縱，不敢有所訴求……
上小學時，您把妹妹留在爺爺家，把我留在了姥姥家。您知道嗎，爺爺奶奶重男輕女，姥爺姥姥不但重男輕女，更要命的是，在他們心中，他們的小兒子和大孫子才是他們的心頭肉，我只是外人、草芥，而且他們是沒有什麼寬厚、仁善的德操的。記得那一天，放學後我和同學秀枝一起玩耍，一起回到家裡。一進門，姥姥正好在從鍋里拾出新做的花捲兒饅頭，看到我們，姥姥一手拿起一個花捲兒，做著樣子說給我們一人一個。在那個物質貧乏、農民只有春節才能吃上一頓白菜餃子的年代，這個熱氣騰騰咸香兼備的白面花捲兒無疑就是人間至味、極奢之品，秀枝直直地看著姥姥手裡的花捲兒，怯怯地說：「俺不要。」姥姥也並沒有真得把花捲兒遞到我們的手上，她只是一直在做著樣子——我當然明白姥姥的心思，她才不捨得給別人呢！她只是虛偽地嚷嚷罷了。您是知道的，秀枝的媽媽天生聾啞，爸爸雙腿只能蹲行，她的父母都是殘疾人，家境更是貧寒，看著她饞涎欲滴的樣子，我直接從姥姥的手上抓過一個花捲兒硬塞給她，然後把她送走……接下來，我的厄運來了：回到家裡，姥姥劈頭蓋臉怒罵我「缺心眼兒」、「彪子」；晚飯桌上，小舅舅甚至一邊謾罵一邊用筷子敲我，不許我吃飯……我只能忿忿地告訴他們：「今天就算把我的花捲兒給了秀枝，以後我不吃，都給你們吃。」才算平息了他們的怒氣。從那以後，我就成了他們時常鄙視、嘲諷的「缺心眼兒」、「彪子」，我也真得再不吃花捲兒，他們當然樂得如此。
母親，當年姥姥家之所以能夠經常享用麵食，原是因為您把我留在她家，作為條件，您每月供給他們一袋麵粉和日常開銷，可您知道嗎，人心叵測，您那麼善待您的親人，您的親人卻未必如您所想那般善待您的孩子。我和他們都是您的親人，為了不讓您難過，我從沒告訴您這一切。
寄人籬下的日子，我看盡臉色，受盡欺凌，嘗盡苦楚。不知您是否還記得那個寒冬的早晨——那天早晨，姥姥出工後，我沒有如往日般早早起床做飯，姥爺叫我第二遍的時候，就不耐煩了，他粗暴地掀開被子，見我還趴著不想動，拳頭就狂風暴雨般朝著我的後腦砸了下來，姥爺狠命地打，我狠命地哭，我越哭他打得越狠……打到後來連在另一間屋裡睡懶覺的小舅舅都聽不下去了，叫姥爺別打了，會把我打死的，可姥爺就是不停……那麼巧，從來沒有的事，您在那個時候回到了姥姥家，進門看到這般情景，您趕緊抱起我，剛碰觸到我的臉，您就知道我發燒了，您哭著對姥爺說：「我今天去開會路過村子，在村後大道上就聽見孩子哭聲了，你都不看看她病了嗎，你怎麼能這樣打她？！」姥爺肯定也想不到您會回家，他惱羞成怒，對著您喊：「嫌我打她，不放心你就趕快把她領走，別在我家了，都滾！」母親，那時候我多希望您就帶我走，您不知道，在那個家裡平時他們稍不如意就叫我滾，其實您若真帶我走，斷了那每月供給他們的麵粉和錢財，他們才捨不得呢……可是您卻只是哭著對姥爺說：「你就是打她也不能朝著頭上打呀。」姥爺不再理您，您低下頭淚水滴在我的臉上，您說：「媽媽必須得趕去開會，你在家要聽話……」然後，您就真得流著淚走了。母親，您永遠不知道我那時有多絕望！
還好，您終究不放心，傍晚時候您又回到了姥姥家，您買了肉「討好」您的父母，買了葯給我，您把您最珍愛的一支鋼筆送給我，流著淚對我說：「不是媽媽不要你，媽媽實在太忙，顧不過來……」然後，您又流著淚走了——您要騎著自行車趕幾十里的夜路回到您所在的學校。母親，您知道嗎，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因為在那一天，年幼的我徹底明白了：媽媽雖然心裡有我，但不能庇護我，我不怪您，但也不靠您。
母親，您沒有意識到嗎？，就是從那天起，幾十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對您流露過任何愁苦和憂傷，無論什麼時候，我都只告訴您：我很好，哪怕我正在遭受著萬般困苦、磨難……
可是，眼下這件事，我無法繼續向您隱瞞了：因為我終究也失去了婚姻，而且三年前就失去了。那個一直讓您引以為傲出生於大城市畢業於名牌大學瀟洒英俊彬彬有禮的大女婿不存在了，三年前就不存在了。這三年來，我貧病交逼，獨自承受著所有痛苦，一直沒有告訴您。您每每向我詢問他在幹什麼、工作情況怎麼樣了，我都強咽苦水對您掩飾搪塞，可您今年開始問我他為什麼不給您電話了——他永遠都不會再給您電話了，您說我還能繼續對您隱瞞嗎？
記得十年前大妹離婚，她遭遇了「男人有錢就變壞」的魔咒，您曾多次對我說：「你大妹真是瞎了眼，看上這樣沒良心的男人……」聽著您對那個女婿的痛恨，和對妹妹的失望、埋怨，我感到無比心酸，您知道嗎，妹妹曾不無幽怨地跟我說：「姐姐，我從小在爺爺家，爺爺奶奶重男輕女，只在意孫子，伯父伯母叔叔嬸嬸都只偏向著他們自己的孩子，從小到大沒有人真心對我好……大學畢業到了工作崗位，他甜言蜜語，殷勤備至，媽媽又不多管，我那麼渴望親情和家庭的溫暖，很容易被打動的，哪裡顧得上去考察他的人品……」
母親，您一直都不知道，我的遭遇與妹妹相似，卻比她更慘。當年我大學畢業，獨自來到這座城市，立即就被他盯上了，他發動了他的父母以及所有的親朋甚至同事向我展開追求攻勢，他們共同用良言和溫情編織了一張大網，同樣渴望親情與家庭溫暖的我，也和妹妹一樣，哪裡還能逃得出這張專門為我編織的網！而在這陌生他鄉，除了他的畢業證書和家庭住址，孤單的我又如何去鑒別其他優劣與真偽？！
萬萬想不到，他那鮮亮外殼中包藏著的竟是一個嗜賭如命的醜惡靈魂，他那一個個看似懦弱無害的至親們，實則個個卑鄙奸詐、冷血陰毒，自從走進這場婚姻，我便如同陷入了骯髒的泥淖……他的狂賭讓我時時與貧窮、恐懼、屈辱相伴。二十多年，我規勸他、感化他，耗盡了年華和心血，卻終究還是無法改造一顆賭徒的心，我絕望了，放棄了。
母親，您的兩個女兒都失去了婚姻，您的小女兒雖沒經歷婚變，卻談不上幸福，您知道嗎，我們姐妹三人私下裡曾難過地說：在我們的人生歷程中，母親若能稍稍給予一些關懷和指導，也許我們的命運就不會如此凄慘……
母親，您是最優秀的教育工作者，您是最孝順的子女，您是領導幹部，您是人生贏家，卻唯獨不是一位稱職的母親，您從來沒有耐心和時間來陪伴、體察和教育您的孩子，可儘管如此，作為您的女兒——
我們都品學兼優，端莊賢良，沒有給您丟臉；
我們都乾淨做人、正經生活，沒有讓您操心；
我們都用心教育好了自己的孩子，您的兩個大外甥都畢業於國內最頂尖的大學，又都獲得獎學金分赴美、日留學，您的小外甥今年也如願進入一流大學，他們個個陽光、優秀，給您掙足了面子；
我們都很孝順，理解您一生辛苦也不容易，無論什麼事，但求您高興，只要您需要，定會盡心陪伴和照顧您……
所以母親，我真得認為，該知足的其實是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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