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庭筠：我拒絕更好更圓的月亮，只為聲色的張揚
青山有棠
青山藏酒，溪下有棠
- 01 -
這是一首家喻戶曉的《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綉羅襦，雙雙金鷓鴣。
她被用在大火的後宮戲《甄嬛傳》裡面。姚貝娜的唱腔婉轉低回，唱盡了女人小山一樣起伏的身軀和被鬢髮掩住的容顏，日復一日的倦怠和嚴妝，期盼和守望。以及寄情在繁複華麗的針腳里，那成雙的金鷓鴣所倒映出的孤獨和漫長。
咸通四年的某個寒夜，因窮迫行乞於楊子院的溫庭筠恐怕做夢也想不到， 1100多年以後，他的這首《菩薩蠻》會被那個時代最優秀的音樂人和他的弟子譜上曲，吟成歌。伴隨一部恢弘大戲的熱播，變成時下炙手可熱的唱段。
這筆稿費來得太晚了。
眼下，他正以半老之軀掙扎在屢遭貶謫的境遇里。「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雞聲茅店月，人際板橋霜」——和位極人臣的先祖溫彥博不同，這個生於晚唐，家道中落的孩子，自出生起，就從未得到過好劇本。
丑是命運賦予的他第一重原罪。
溫公子丑到什麼程度呢？據《舊唐書》記載，他有一個外號叫「溫鍾馗」。鍾馗之貌，不言而喻之。可想在他出生那天，父親抱著這個大耳肉鼻闊嘴的嬰兒，該是怎樣的心情。
「罷了，元辰入命。不得寧息啊。」
溫父長嘆道。
「祖蔭不可圖，唯己力可恃。孩兒生在崑崙余脈之下，還望此生多得王母庇佑，就叫你溫岐，小字飛卿吧。」
崑崙山脈一帶,自古流傳有王母用青鳥向穆王傳話的傳說。「三鳥飛以自南兮,覽其志而欲北。願寄言於三鳥兮,去飄疾而不可得」。飛卿，飛卿，顧名思義，便是傳情的青鳥了。
後來人觀其一生，終不曾如父所願盡得神祗庇佑，而飛卿二字卻一語成讖。這個其貌不揚，受盡冷眼的孩子,最終以 「天才雄瞻，能走筆成萬言」的氣概，展露頭角，開宗立派，將頭髮梳成大人模樣。
- 02 -
你說人生艷麗我沒有異議。
若丑是原罪。才情就成了他另一重枷鎖。
人情練達的功夫需放下諸多自我方可練就，輕裝上陣的靈魂則更容易擁有對世事的體察。這種體察就像一把鑰匙，輕而易舉就能解鎖事物的運轉規則。
而才情，卻是發源於自我意識的洪流。稍有不慎便洶湧而至，將人困禁於與塵世格格不入的囚籠中。
飛卿之才，《北夢瑣言》里這樣來形容：「才思艷麗，工於小賦，每入試，押官韻作賦，凡八叉手而八韻成」，時人稱為溫八叉。
他總是習慣思考時下意識將雙手交疊背於身後，以賦取士的晚唐，每八韻成一賦。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詩，飛卿呢，每叉一次手，令人驚嘆不已的一韻便做成了。
不知是時代的衰颯造就了晚唐詩詞綺麗又純粹的藝術美，還是容貌的遺憾使得他極力想用筆去營造一個瀲灧唯美的世界。又或二者兼而有之。那些或淡雅或精美或細膩的句子，就在他雙手的一交一放中被時光打磨出最嬌艷的翠色。
一叉手是長夜孤燈漫長。
「夜來皓月才當午，重簾悄悄無人語。深處麝煙長，卧時留薄妝。」
再一叉手是心有淡泊寬廣。
「誰解乘舟尋范蠡，五湖煙水獨忘機。」
又另有輕愁：「他日相尋索，莫作西洲客。西洲人不歸，春草年年碧。」
也道不盡一身落寞：「別情無處說，方寸是星河」。
詩詞創作給了「溫鍾馗」第二張臉。這一張臉顯然是俊逸的，憐憫的，敏感的。因此他遊走畫舫香樓，在這張臉的掩護下去細細揣摩極致絢爛之美。並深深地為這美麗本身的發生和凋零發出真心扼腕的嘆息。這些心有戚戚的感悟和觀想幫助他寫成了十四首《菩薩蠻》。甫一問世，即轟動長安。
這幾乎是一種前所未見的精美至極的詞風。
「南園滿地堆輕絮，愁聞一霎清明雨。雨後卻斜陽，杏花零落香。無言勻睡臉，枕上屏山掩。時節慾黃昏，無憀獨倚門。」
這本也是他政治生涯中為數不多的一次好機會。
彼時恰逢宣宗甚喜《菩薩蠻》。宰相令狐綯放出話來，只要他願意將這些被稱為「側艷之詞」的作品署名權拱手相讓，這十四首詞，就是你溫氏家族家道中興的敲門磚！一個「牛黨」領袖拋來的另眼青睞是多麼誘人啊，全長安城都在等他點頭。
人人都認為這個形容醜陋嬉笑怒罵，流連於秦樓楚館靠賣詞為生的破落戶沒有理由不點頭。
飛卿聞之，輕蔑一笑道：「嘁，中書堂內坐將軍。」
顧學頡先生說，「最有關係于飛卿之科第及一生榮枯者，厥疏傲權貴之舉」。終於，這一記狠懟激怒了上位者，也由此埋下了一生坎坷的禍根。
而他在斷送這位才子政治生涯的同時，也為成就一個「應為臨川多麗句，故持重艷向西風」的「花間派詞祖」埋下了伏線。
- 03 -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他離開長安，到過邊塞，足跡踏遍江淮，也途徑過吳越。他歷經人世跌宕，看過眾生萬千，寫下「千萬恨，恨極在天涯」。
也感慨一生求而不得「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
更有「舊臣頭鬢霜雪早，可惜雄心醉中老」的直抒胸臆。
還有「若到東林社，誰人更問禪」的寂靜清幽。
豐富的意象背後，感傷是具體的。
他並不了解自己做錯了什麼。找尋答案的過程中，聲色之美已從最初的震撼化為厭倦。那些絢麗又精緻的詩作無一不充斥著灰暗的底色。
問經參禪的經歷亦使其深知一切所有相皆是虛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這樣的心境使得他下筆越是穠艷鋪陳，越是透露出大廈將傾的悲劇色彩。
後人皆道飛卿晚年多悔恨。這悔恨在「賦分知前定，寒心畏厚誣」；「積毀方銷骨，微瑕懼掩瑜」等詩句中都足以證明。
半身已去，再一次沉迷於歌台舞榭，醉生夢死的溫飛卿，早已不再是那個滿懷著好奇求索之心縱情酒色的少年。
他逃避一切生命中用情所不能承受之輕，自暴自棄，破罐子破摔。終於在一次「醉而犯夜」的事件里，一群巡邏的官兵以耍酒瘋之名對這位五十多歲的老人一頓群毆，「敗面折齒」之後，將他丟在了買醉的花樓門口。
他試著想爬起來，發現腿已經不聽使喚。
「真是喝得有點多啊」，他尋思著，「哇」的一聲，一灘污穢吐了出來。燈火太暗了，他隱隱看見那灘污物里還有自己的兩顆牙齒。於是他想揉揉眼睛看個清楚，好把牙齒撿回來。伸手一摸，才發現滿臉的鮮血已經模糊了雙眼。
恍惚中他好像看到少年時代的自己。
「我不後悔。」
他朝他粲然一笑，露出兩個沒有牙的窟窿。
「我不後悔。」他重複道，「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看取薄情人，羅衣無此痕。」
「都我寫的，我不後悔。」
他拖著被官兵們打傷的身軀艱難的踉蹌著一步一步挪遠了。身後的花樓安靜了片刻，一陣比先前更加高亢誇張的喧鬧淹沒了剛剛發生的所有。彷彿這世間本就是如此這般歌舞昇平的模樣。
而你明知繁花必定凋零，歡宴總會散去，美人也終將遲暮。卻甘願做一隻傳情的青鳥。
願這世間聲色張揚，終不負你愛過一場。
-END-
作者：畫棠。會算命，愛喝酒，有一隻世界第一可愛的大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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