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洲：一個很老的新人，想著明天

在798藝術區的一扇黑色鐵門後面，是一片沙泥轟鳴，工人修蓋房屋的景象。藝術家葉洲的工作室就在這裡，毗鄰著喻紅、劉小東的工作室——將近三十年前，他們都是考入中央美術學院第三畫室的同學，圍繞在詹建俊先生身邊，進行新現實表現主義繪畫的探索。

藝術家葉洲

只是對現在的北京來說，他卻不折不扣的是一個「新人」：在一個寒冬過後，大批被「清離」的藝術家們像候鳥一樣落在了不同的城市，大家紛紛逃離北京，好像這裡沒有了活力，但葉洲2017年選擇回到這裡，如同這熱火朝天的新生場面一樣，這是藝術家葉洲一種奇妙的身份，也是他自稱的——一個很老的新人。

無限-綠2018.2-1 200x150cm 布面丙烯2 018 葉洲

葉洲就在這裡迎著我們。他是一個瘦高、幹練、略顯和藹但充滿活力的人，喝了點酒，卻更興高采烈。與外面的揚塵不同，他的工作室里一塵不染，播放著復古的電子樂，很明亮，沒有刺鼻的顏料味道，也沒有陳腐的氣息，可能與他之前從事室內設計有關，這個空間擁有一位品味極好的主人。在二樓的會客廳里，陽光隨著時間的不同，自由地落在掛在牆上的新作《無限-綠》上，隨著這件抽象作品表面細膩而規律的筆觸，進行微妙的光線反射。這與馬克·羅斯科的作品在觀看體驗上有些類似，作品對空間、光線的要求極高，需要一個細心而考慮周全的創作者打理這一切。

葉洲工作室

羅斯科從明亮走向黑暗，在病痛與絕望中，用剃刀割斷手腕的血管和神經，以自殺方式在曼哈頓的工作室結束了生命。葉洲說他喜歡羅斯科的作品，極簡的，用純凈的色彩表達無形的思想，蘊含著一種或淡或濃的陰鬱，那種昏暗的光線和冥想的氛圍，營造出充滿戲劇性的氣氛和效果。但在葉洲這裡，作品的情緒要樂觀許多，因為他是一個從悲觀走向樂觀的人。

1988年四川美院學生自選作品展「六人畫展」研討會現場，右三為時任院長葉毓山

1965年出生在藝術世家的葉洲，從小無憂無慮。父親葉毓山，大雕塑家，毛主席紀念堂中央大廳《毛澤東漢白玉坐像》的創作者，也是80年代高等教育改革的急先鋒。作為80年代四川美術學院的院長，羅中立、張曉剛、周春芽、何多苓、葉永青、程叢林、高小華……父親的每一個學生，都被寫入了史冊。他的母親江碧波，大版畫家，是80年代中國公派出國的第一批訪學者之一，父母一起創作的重慶地標《歌樂山烈士群雕》，小稿就是母親畫的。

但父親在藝術的道路上常常批評少年的葉洲，說以他的成績，考不上川美，「你就像是一碗溫開水，熱不起來，也涼不下去」。少年心性，他一發狠，以最好的成績考上了中央美院油畫系。他離開了世界的中心——重慶黃桷坪，離開了父母的光環。

1982年文化部在四川美術學院陳列館舉辦的全國高等藝術院校美術創作教學座談會會議現場

當1990年代初，葉洲從北京回到重慶的時候，父母已經離婚。他沒有見證父母在80年代一起書寫的波瀾壯闊的傳奇。那個光環中的少年還沒來得及長大……他開始懷疑，藝術有什麼用？他開始沉淪，荒廢……

他看到尼採的《悲劇的誕生》，立刻被扉頁開篇的一句話，震的恨不得要跳起來：「人從呱呱墜地的瞬間開始，便是悲劇的誕生。」

藝術家葉洲

「如果我有把槍，我不是打壞人，我要打我最愛的人，最親愛的人，讓他們解脫。這是我少年時的想法，徘徊在悲傷的氛圍中。」他喝酒喝大醉，什麼也不做，當時的自己覺得特通透，嘲弄世界。

「我曾經一度覺得藝術沒有價值，走到了末端，對整個藝術的觀念，包括對人生和世界的看法，都是悲觀的。但在四十不惑以後，我一下覺得變了，由悲觀主義變的樂觀主義。悲劇的力量始終傳遞給你的是一種能量，一種生活下去的勇氣，沒有吃透它以前，你在其中徘徊。你需要的是將它放在一邊，而不是陶醉其中。」

「世界觀通達之後，覺得自己要像同學、老師和父輩們一樣，要站住。」

所以葉洲回到了北京，像一個年輕人一樣。

YT專訪藝術家葉洲

YT：重新回到北京什麼感覺？

葉洲：就像又回到30年前，找到了在中央美院讀書的勁頭。好多朋友和同學都想離開這裡，我反而來了。所以我來北京是一種奇怪的身份：一個很老年的新人。並且是在50歲，這樣一個知天命的年紀了。

YT：覺得這裡有什麼變化嗎？

葉洲：這裡的變化更多的是跟我自己的變化有關，世界怎麼樣都是看你你怎麼看。我在讀書時，是沒有市場的，很大程度上，也就沒有藝術的好與不好，現在可能市場緩和了一些，但是這些沒有那麼大的關係，我自己的世界觀改變了以後，就願意主動畫了。

YT：但你沒有像在讀書，或者之前的創作那樣，畫寫實類的作品，反而完全轉向了抽象，很徹底。

葉洲：畫寫實，浪漫，表現，是我三年之前了。三年以前的畫都有內容，有人體，有動物，有美好的東西，我覺得畫可以是抽象的，開始關注美國——所謂的世界中心，他們在幹什麼做什麼。同時我看了極簡主義，跟我那麼多年的設計經歷打通了。要我選你繼續畫美女和動物，還是繼續畫這種沒有內容，我選擇簡約和簡單的。這是我想要的東西，我不能總讓自己是一個老教授，老專家，所謂「畫得很好」的人，去顯示自己的寫實功夫，這個東西夠了，有就行了。我要去找新的東西，去挖掘去呈現。

YT：突然拋下多年的寫實功底不可惜嗎？

葉洲：這讓我有點兒捨不得，但是就算我不畫了，這身武藝還是我的，但是再用它，會讓我感覺是在重複。

無限-綠2018.2-1 200x150cm 布面丙烯2 018 葉洲

YT：所以現在的作品為什麼會呈現這樣一種狀態：色彩明亮鮮艷、紋理細緻，畫冊的製作也非常有意思，這種隨意的組合像七巧板，而且作品跟你這裡的空間非常的契合。

葉洲：其實這就是把自己眼前的視覺弄好，而不是要創作什麼東西。我覺得人創作的目的是需要一種視覺上的聯想，跟生活有關，他會讓我們更好玩兒更開心更舒服。以前我也喜歡室內的設計，聯想到橫平豎直，規矩，比較正，可能會受到這樣一部分影響。

無限-褐2018.1-3 180x180cm 木板布面丙烯 2018 葉洲

YT：你創作的出發點是像在維繫家庭的概念，一種生活上的補足？

葉洲：創作本身就在家庭和藝術的傳承裡面。

無限-褐2018.1-3 180x180cm 木板布面丙烯 2018 葉洲

YT：很小的時候，《悲劇的誕生》的一知半解，對你影響很大，這本書的德文原名其實叫《悲劇從音樂精神中誕生》，你很喜歡音樂，作品裡也有音樂的元素。

葉洲：筆觸像音樂節奏，這之中能體會到音樂的感受，在音樂中也能感受到畫面的美感，說的通感便是這樣。你在音樂中肯定也能感受到滿天飛舞的雪花，藍天，在跳舞在歡聚的激情與活力，這跟抽象畫的表達是相通的。有段時間愛上了音樂，不在乎什麼樣的節奏，古典音樂的愛，但是最愛的還是當代的音樂，電子樂以及很多年輕人今天創作的音樂。

以前這個世界沒有電子樂，也沒有所謂的當代繪畫。所以我要聽今天的音樂和畫今天的繪畫，珍惜今天，願意想明天，使勁兒地想明天。不像曾經，只會想晚上吃什麼，下個禮拜要幹什麼，所以以前的畫是我不想繼續的。

YT：這讓你保持特別高的創作熱情。

葉洲：我會畫到手受傷，之前連續畫了一百多天，筆觸太使勁，別著了，勞動過度受傷了。現在還會疼。

因為繪畫不是找感覺，不是東描描西描描，不說排山倒海，那也是一根筋走下去，一個路什麼都沒有雜念，所謂的工匠精神還是要幹活，還是在很紮實的勞動，是體力的重複，而不是腦力主導的，也不是那麼詩情畫意的。

工作的時候就像工人和公民，思想的時候就像詩人和哲學家，也像一個佛學家清教徒。想想現在和未來，想想世界與宇宙，我們人類只是住在一個屋子裡，在一個小小的球體上有什麼差異？所以通達之後，是世界的改變，也是我的改變。

採訪、撰文 / Gerald，攝影 / 張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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