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正確地幫助那些考慮自殺的人？
世界盃期間，本來大家都拿上天台開玩笑。現在這個詞不敢輕易說了。
6月20日，甘肅慶陽一名19歲女生跳樓身亡。在她跳樓前坐在高樓平台上的4小時里，很多圍觀者慫恿她自殺。有的還抱怨「怎麼還不跳」。
6月26日，江蘇南通一名女士在樓頂想要輕生，最終被消防和公安成功救援。救援過程中，消防隊員發現樓下照來的強光，和「跳啊跳啊」的喊聲。
這是圍觀者的朋友圈，前幾天在網上流傳：
這種事可能是在現實中最引發關注的一次，但在網上不是第一次了。一旦有人在微博上表達自殺的想法，一定有人圍觀，有人急著救人，也有人評論：「是作秀吧」，還有人煽風點火。我記得五月的時候，一個網友為了證明自己是真的想死而不是為了博眼球，就這麼死了。最後警方確認了結果。
對這些新聞，我的感想很複雜，一兩句話說不清。
總之，被圍觀真是太糟糕了。
人都希望被看到。但是真的，沒有充分的心理準備，祝願你不要被太多人看到。群體是一個放大器。一旦圍觀的人數足夠多，你不知道會放大出什麼聲音。嘲諷的聲音，質疑的聲音，推波助瀾的聲音，都說不準。保不齊，本文的評論區也會有人說：「幹嘛裝上帝？自殺是自己的選擇，為什麼不成人之美？」
已經有太多文章指責這些人不善良了。不過，我想盡量從善意的角度推測，一些人看熱鬧起鬨，因為他們總感覺這件事不是真的。也許有人想的是：「她要跳她早跳了，現在擺明就是演戲。」希望這些人再也不要自作聰明了。
自作聰明，也可能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太害怕了，所以倒不如跟它反著來。這是精神分析里的一種防禦機制，叫逆恐。真正可怕的事，反要促成它的發生。生命如此痛苦，如此無力，我沒有能力拯救這個人，怎麼辦呢？倒不如讓她快點死了，這樣我多少有一點掌控感。至少我還可以促成它的發生。——《紙牌屋》開始，凱文史派西扮演的下木議員掐死一條受傷的狗，就是這種心態。
這些圍觀者可能也是極度絕望的人。別人求死的姿態點燃了他們的恐懼，可能是比一般人更陰暗的恐懼。唯有促成別人的死，來否認自己的絕望。
這麼一說好像也沒什麼善意。
絕大多數人，在某個時刻都想到過死。
有的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也有的會醞釀成計劃。二話不說就上天台的是少數，多數人會找別人聊一聊。痛苦有一段發展的歷程，從一開始的痛苦到計劃死亡，往往要經歷很長的一段路。這段路上，完全不跟人交流是不太可能的。
交流的對象主要是親人，朋友。隨著互聯網的發展，現在也包括網上的陌生人。所以，我們每個人怎麼反應，我們對生死的態度，影響至關重大。
這篇文章想認真談一談這個話題。希望不再有那麼多人說錯話，做錯事了。
最首要的一點是：聽他說。
如果已經有人上了天台，絕大多數心智正常的人都會立刻報警，這沒什麼好說的。但如果是平時交流，有人提到了絕望，想死，我們下意識的反應方式是打斷這段對話，比如說：「不要胡說八道！」或者「不至於的不至於的……」
這當然比那些說什麼「有本事就真的去死啊」的言論要好，它至少傳遞出了我們對生命的積極態度。但這種態度對人的幫助很有限。因為某種意義上，它和後面那種說法採取了相同的假設：認為這件事不是真的，只是說說而已。
這其實是一種本能的否認，好像我們不談它，就可以把想死的念頭消滅掉一樣。但我們都知道，痛苦還在那裡，我們消滅的只是談論痛苦的機會。
正確的反應方式是：「你願意多說一點嗎？」
他多說一點，你多聽一點。可能會讓你很不舒服。談論痛苦讓自己也跟著痛苦，沒錯。但這個過程是絕對必要的。問題說出來了，才會想到更多辦法解決。哪怕解決不了，傾訴本身也可以幫他釋放一些壓力。千萬不要切斷這樣的渠道。
所以，當一個人談到死的念頭，不管你內心有多少驚濤駭浪，請記住這句話：
「你願意多說一點嗎？」
保持鎮定，給予比平常多一點的專註。不需要如臨大敵。你的鎮定會讓對方覺得這些痛苦是可以談的。能傳遞出這一點信息，你已經功德無量了。
第二點，不要故作積極。
很多人的第一反應是，聽別人說完之後，我總得說點什麼安慰一下吧！
「好啦！事情沒有那麼嚴重。」
「看開點，一切最後都會好起來。」
「生命很美好，千萬別想不開！」
的確，看到別人的痛苦，安慰是我們的另一種本能反應。但安慰也是一種否認。它等於在說：這個痛苦並沒有你想得那麼重大，不值得那麼難過。
你說你有缺點，我不同意，明明你那麼優秀！你說你很失敗，沒有啊，你對自己的要求太高了！你說別人不喜歡你，怎麼可能？我就很喜歡你。
有時聽到這種話的人會很惱怒。這種惱怒不一定表達得出來，畢竟說話的人也是一片好意。但如果能表達出來的話，大概會說：「你覺得我不應該痛苦，事實是我真的覺得痛苦啊！我tm連自己覺得痛苦的權利都沒有了嗎！」
他的痛苦是真實的存在。表達出來是為了被理解，而不是被粉飾。
所以，更好的方式是承認他的痛苦。
一個小孩子摔破膝蓋，給父母看自己的傷口。父母會怎麼說呢：「流了好多血，一定很痛吧。」這就是所謂的承認，而非安慰。安慰是這樣的：「不疼不疼，勇敢一點就沒事了！」顯然，安慰讓人更煩躁。而承認反而使人安心。
承認不代表強化，只是給他的痛苦找一個容身之處。他有一份負擔，哪怕你不能完全理解或認同，沒關係，至少先幫他一起「接」住這份負擔。
很多人覺得這樣不夠，他們想要具體的話術。
比如，說什麼話才會讓對方覺得被理解？
這是一個悖論。把它變成話術的想法就不太對。要讓人「覺得」被理解，那就是不理解啊，對方又不傻，怎麼會感覺不到呢？就像一個男生說：「說什麼話就會顯得我很懂女生？」這個問題問出來，不管教他什麼話，都是錯的。
這是一個大前提。
接受了這個大前提，再來回答這個問題：說什麼話才會讓對方覺得被理解？
答案是：說真話。
真話就是不理解。不理解也不是你的錯。他的痛苦是真實存在的，你在理解上的困難也是真實存在的，一切都以存在為前提，這是最本質的聯結。
最關鍵的是，你想要理解他，這份心意是真實的，所以傳遞給他就足夠有力量。只要你在理解和感受對方的狀態。感受到什麼程度，就怎麼說。
最簡單的一個說法是：「我在聽。」
這句話任何時候都不會錯（前提是真的在聽！不要一邊刷手機一邊說）。
或者：「我在儘力理解你說的。」
「我聽到你說的這些事，我在想像你的感受，真的很難想像。」
「我可能永遠都無法完全體會你的痛苦，我只能想像那樣一種絕望。」
想像一下你聽到這些話的感受，是不是還不錯？對比一個人套路化地說著「懂！我完全理解你的意思」，哪種反應會讓你覺得被理解得更多一點？
坦白承認「很難理解」，「不能完全理解」，反而是在真正地理解。
說悖論多少也有點這個意思。
上面的這些原則，說起來簡單，用好了其實不容易。有一些是心理諮詢師的專業訓練範疇。對於普通人來講，不一定都能做到。有時候難免會說錯話，說錯話也不是大事，道個歉就好。態度永遠比技巧重要。你關心一個人，在意他的痛苦，而不是起鬨看熱鬧。有這個基本的態度在，對方一定是會感覺到的。
如果還是不知道怎麼辦，也可以推薦他們接受心理諮詢。心理諮詢師不但接受過更專業的溝通訓練，而且有危機干預意識，知道如何評估和應對危險。
另外還可以請他們撥打自殺干預熱線。很多城市都有24小時熱線，是免費的，每一個有自殺想法的人都建議把號碼存到手機里，北京的熱線是010-82951332，接線員都是很擅於傾聽的人，受過良好的訓練（不過他們經常會接到一些電話，是那種「我沒什麼事，就是想考驗一下你們專不專業」，給他們增加了不少無謂的工作量。大家多給他們一點信任吧，也把更多時間留給需要的人）。
（在知乎搜索「自殺」就會跳出這個號碼，很貼心）
把上面說的總結一下，遇到考慮自殺的人，請你：
1，讓對方多說一點。
2，剋制住評論的念頭，多聽。
3，表達自己的關心。
4，承認對方的痛苦，不要為了安慰而故作積極。
5，表達對對方的理解。
6，表達想要理解對方的願望。
7，說自己的真實感受，少用技巧。
8，推薦心理諮詢或自殺熱線。
提完這些建議，我自己回頭看了一下，覺得整體基調還是有一點喪。好像也沒能提供什麼靈丹妙藥，也就是聊一聊，抒發一點點情緒，建立一點點關係，至多再傳遞一點點我們的支持，也不保證有效。但我能想到的就是這些。
我知道，很多人想用一種更積極，更見效的方法，幫助那些處在痛苦中的人快速地撥雲見日。比如這樣的提問：「你經歷了那麼多痛苦走到現在，一定也有很多應對痛苦的辦法和資源，可不可以講一下你都有哪些辦法？」
這種問題我覺得很有力量，在適當的時機以適當的方式問出來，有很大的助益。但我還是想提醒大家，這些問題的背後，有可能帶有我們自己的急切，好像我們還是不太想直接談論痛苦，更希望看到那些積極的，光明的東西。
那些不被接受的痛苦，就可能還是會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想被人看到。
我也希望在這裡寫一個積極的，光明的結尾，告訴大家這些痛苦沒有那麼難以對付，只要你掌握了說話的技巧，就能成功幫助身邊的每一個人。我們很容易就可以在這個世界快樂地生活下去。但我不能這樣寫，因為那不是真相。
真相是什麼呢？真相是這個世界充滿遺憾，有些人也真的活得很艱難。也許有人這一刻正在「要不要死」的問題邊緣徘徊，糾結。而且不管你怎樣勸說，都很難改變他的想法。你知道事情是這麼難，所以尤其能感受到這些人的偉大和生命的珍貴。所謂的珍貴並不體現在世界很美好，所以活下去是一個正確的，容易的選擇。——恰恰相反，珍貴是因為這個選擇如此辛苦，竭盡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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