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異常「整齊」的社會是最可怕的
《伊庫斯》取材於一個真實案件。編劇彼得·謝弗有一次聽說,一名少年瘋狂地刺瞎了馬的眼睛。他在感到震驚的同時,決定寫一齣戲來「創造一個特定的精神世界,以使這一令人費解的行為變得可以理解」。於是,就有了《伊庫斯》這部戲。
精神病醫生狄薩特有一天接到一位特殊的病人,同時刺瞎六匹馬的問題少年艾倫。在他與艾倫和其父母的接觸,以及弗洛伊德式的分析之中,一層層剝去獵奇的外衣,袒露出殘酷的悲劇內核。
彼得·謝弗大概屬於那種會讓導演歡喜又發愁的劇作家。歡喜的是,他在創作劇本時已經具有導演思維,不管是舞台中心「有欄杆的拳擊台」樣的木台,還是這個木台所在的大得可轉動圓形木台,以及能夠「根據所需要的角度靈活移動」的三條板凳,都帶有明顯的劇場感。編劇勾勒了整個舞台與每一幕的構造,甚至對扮演馬的六名演員的著裝都做了細緻要求。透過劇本,幾乎已經可以看到隱隱成型的舞台。然而,便利也恰恰成了障礙,具體的場景很容易限制導演的想像與發揮,而從中生產出移植式的平庸之作。
令人欣喜的是,北京人藝的這一版《伊庫斯》跳脫出了編劇的框架,用抽象化的處理為舞台帶來了簡潔的高級感,同時絲毫不減個性化的表達。劇本中時而扮作馬時而化為歌隊的六名演員被六邊形的舞台、中心的高台,以及可隨劇情進展升降變形的六根燈管取代,原來歌隊的儀式感也被隱喻化,更靈活地呈現出來。
舞台上對稱擺設了兩把長椅,在視覺上強化了狄薩特與艾倫所代表的兩種精神的對立。
彼得·謝弗在創作思想上深受尼採的影響,他把狄薩特和艾倫分別看作是希臘神話中理性、平和的日神阿波羅與迷醉、狂熱的酒神狄俄尼索斯。狄薩特是擁有社會地位、受人敬仰的心理醫生,然而他開始質疑自己的工作,他反覆夢見自己成了給孩子們開膛破肚的祭司,拯救和毀滅竟是一體兩面。艾倫則代表著力量的另一極,他富於活力,血管里淌著深邃的激情,只是這種能量是受到壓抑後的反彈:父親的粗暴無理,母親在宗教方面施加的制約,讓他只能將對於自由和快樂的嚮往,連同家庭灌輸給他的一切投射在六歲那年偶然接觸的馬身上,將唯一的精神寄託——馬的形象神化,並在日復一日的承受中,把那根快要失去彈性的皮筋越拉越遠。
尼采對於基督教和古典哲學所代表的傳統價值的批判也反映在劇本當中。狄薩特作為醫生,看似處於主導地位,但在治療中,兩人的關係不斷變換著,治療與被治療,注視與被注視,情感重心的偏移,也是戲劇推進的動力。
狄薩特和艾倫在演出中空間關係的改變,也明確點出了這種能量的傳染。剛開始見面時,狄薩特是居高臨下的,而艾倫遠遠站著,充滿敵意;後來艾倫漸漸發現狄薩特的秘密,他靠近了些,挑釁地蹲在舞台中間的高台上,俯視著因被戳中心事而不安地坐在凳子上的狄薩特;最後,狄薩特枯涸的心靈已經深深為艾倫旺盛的生命力所吸引,然而又陷入不得不按照社會習俗,讓他同別的孩子一樣「正常」的矛盾之中,兩人終於坐在一張凳子上,在幽昧的燈光下,越來越接近風暴的中心。整個過程中,演員的動作位移也是角色的心理位移,觀眾可以清晰地聽見狄薩特身體里一直以來堅硬的殼上,裂痕繁殖的聲音,與此同時是艾倫身體里勁風消逝的腳步聲。
演出中那組充滿魔力的六根燈管可謂點睛之筆。一開始,熄滅的燈管鑲嵌在舞台外緣,而當艾倫第一次接受來自馬的鼓舞,體驗了賓士的快感,以及他後來在馬術俱樂部打工時,夜裡偷偷牽馬出去,進行屬於他們的儀式,燈管會突然亮起,升至空中,揮動韁繩一樣起伏,打破之前的沉寂。當悲劇迎來高潮時刻,變形後的燈管又組成了馬棚屋檐的形狀,它以帶有重量的速度緩慢旋轉著,並且,燈管旋轉到某個角度時,會突然看起來很像馬的頭部,又像是箍在艾倫頭上受難的荊棘冠冕。馬那神一般的形象,與艾倫血肉模糊地交融在一起,燈管在舞台上創造出了直覺的時刻。戲劇落幕時,還有一個細節:六根燈管並沒有像開場時重新整齊地鑲嵌在木台上,而是無力地垂下,不受控制地輕微擺動,那是六個流離的馬的亡魂,和一個熄滅了火光的少年。
這一版的演出中,通過刪除歌隊,導演弱化了劇本中的間離感,只是通過狄薩特面對觀眾的獨白來引導觀眾做出判斷,而幾何的對稱與象徵性的六根燈管,包括投在背景牆上代表馬的目光的光斑,讓舞台擁有刀鋒般利落的優美,又在保留原劇本中假定性舞台的同時,不斷刺激觀眾的想像。在閃回與倒敘的交叉中,帶領觀眾經歷清醒與痴夢間的反覆運動,共同上升,共同沉降。
於是,當艾倫刺瞎六匹馬的雙眼,那猛烈顫抖的燈管也如閃電般啄食著觀眾的心臟,中性的裝置此刻成為具有強烈情緒感染力的武器。整個演出擁有一種緊湊的統一感,這種感覺有賴於演出的節奏,還有跟演員的表演具有同構性的舞台裝置,作品就像一顆獨立的星球,有著自己的運轉軌跡,和內在的語言系統。
《伊庫斯》的結尾具有雙重性的悲劇:艾倫通過刺瞎六匹馬的眼睛,來完成他對像癌細胞一樣擴散、侵佔他的非現實的反抗,和對所有累加束縛歇斯底里的發泄。而狄薩特所代表的現代社會意志,為了消滅這種「不正常」,只好將艾倫擊碎,擊碎他的疾病、熱情和信仰,以這種方式,讓他融進社會的大河流中。狄薩特在精神上殺死了艾倫,卻沒有辦法治癒自己,他的困境依然在那兒,馬的嚼子現在也含在了他的嘴裡,再也摘不下來。
能夠真實、自由地表達自己,是一個人健康成長的基礎,一個異常整齊的社會是可怕的。《伊庫斯》呼喚了對於每一個獨特生命的理解與寬容,和現代文明裡失落的生命力,乃至讓人重新思考對於「正常」的定義。畢竟,人類每一次對於「正常」認識範圍的擴大,都是一次難得的歷史性進步。
文|江潤琪
攝影/王雨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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