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景背後 喜歡稻城
稻城
稻城
德西拉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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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時,小夥伴問我:「為什麼要搶我的紙飛機?」
喜歡。我說。
那天,朋友問我:「為什麼去稻城?為什麼一個人去?為什麼這個時候去?」
喜歡。我說。
「喜歡」,是一件非常天經地義的事。
漫漫人生,難得做幾件自己喜歡的事情。
城市,生於斯,長於斯,但我卻喜歡遠離城市,遠離熱鬧,遠離繁華,遠離擁擠,遠離燈紅酒綠,遠離打麻將和鬥地主,遠離不必要的微笑和招呼,遠離虛偽、面子與壓歲錢。我喜歡把自己置身於充滿意外的旅途,喜歡帶著音樂、背著背包、攜著影子、迎著晚風、走進斜陽的感覺。
總之,我喜歡天地遼闊的自由。
自打聽到「稻城」這兩個字便喜歡上了:一個只聽名字就能讓人感覺到溫暖和金黃色彩的地方。
在西安開往成都的列車上,一對小夫妻聽說我要去稻城格外興奮。
「太美了!」男人對稻城的感覺只說了三個字。
「那是一生必須去的地方。」怕我不信,女孩打開手機,讓我看裡面的照片:「去年我倆在稻城舉行的婚禮。」
去過稻城的人,似乎與一般人不同。他們的眼神純凈、溫和,像黃色松木牆上反射過來的陽光。
10月22日,七位網友,三男四女,從上海,從長沙,從北京, 聚集成都。
上海姑娘小范為車友精心設計了一條北進南出的環線:成都—雅安—丹巴—雅江—新都橋—理塘—稻城 ·亞丁—新都橋—康定—瀘定—磨西海螺溝—二郎山—天全—雅安—成都。
從成都到稻城800公里,不遠,但要翻越六座大山。所謂大山,海拔4000米起步,5000米也不必意外:夾金山4124米、高爾寺山4412米、剪子彎山4659米、卡子拉山4718米、兔兒山4696米、海子山5030米 。
第一天,翻越夾金山,夜宿丹巴甲居藏寨;第二天,在新都橋過夜。第三天,又是天不亮就起床出發。車上少了兩個人,北京一對小夫妻高原反應嚴重,不得不放棄行程,從康定坐飛機返回成都。
從新都橋到稻城大約360公里,其中318國道雅江到理塘路段夏天被暴雨、泥石流沖毀,全線翻修,成了爛泥塘。這天是川西之行最艱難的一天。
車出新都橋,一路秋色;車到高爾寺山,白雪皚皚;剪子彎山頂,寒風逼人;卡子拉山口,藍天白雲;兔兒山,濃雲密布;海子山,夜幕籠罩。秋日暖陽與冬季冰雪交替,柏油路與爛泥塘更迭,直至駛出理塘,路況才好起來。
「天空潔白仙鶴,請把雙羽借我,不到遠處去飛,只到理塘就回。」
理塘,傳說詩人、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在那裡出生,又是在那裡失蹤。
理塘雖是世界高城,海拔4000米,但地形卻相對平緩, 是一片茫茫草原構成的高山牧場。山不高,也不猛,沒有樹,全是草,線條柔和飽滿,很有彈性,一起一伏。山上,有黑蟻一樣的點兒,那是氂牛。山下,是遼闊的高山草甸。草甸上,有藏族村寨。村寨外,是小河,銀白的,閃出波光粼粼的夕陽。
理塘過去便是稻城。
在海拔3300米至5000米之間上上下下;在200多公里的爛泥塘中顛簸;頂著星星出,踏著月光歸,15個小時的車程……
稻城,我來了。
入夜, 睡得很香, 儘管稻城海拔3750米。
第二天吃過早飯,同車的三位女士都進了縣醫院。
吸氧。
我獨自走上街頭。
稻城很小,整個縣城只有縱橫兩條街道,走個來回,不過30分鐘。
康巴漢子都很高大,體格健壯,膚色紅黑,五官輪廓分明,線條剛毅,配以氈帽、皮襖,讓人感覺粗獷威嚴。
康巴女人大多身材修長,穿著裙袍,裙袍大多是紫色的。稻城風大,吹得那些裙袍像招展動人的旗幟。因為風大,她們大多用紗巾蒙著面或者戴著口罩,很難有機會看到她們的面容。
康巴的孩子淳樸無比。路邊,有個小姑娘拿著一根樹枝向我比畫。我抓拍了幾張。臨走,送給她一把小梳子。
路上,還遇到一些喇嘛,那紅色的僧袍在陽光中很顯眼。
喇嘛並不像人們想像中的那麼清高、嚴肅和難以接近。你可以和他們點頭微笑,也可以和他們深談。只要你有誠意,你可以問他們佛經上的故事,唐卡上的內容,藏文的書法,藏族的詩歌,什麼是小乘,什麼是大乘,什麼是黃教,什麼是紅教,什麼是黑教。你也可以問他們什麼時候出的家,生活開不開心,會不會還俗。年輕一點兒的,你還可以問他佛學院的生活,問他打不打籃球,打什麼位置,喜歡哪個球星,知道不知道北京金隅男籃的馬布里,可不可以討老婆,甚至還可以問他的QQ號。
淳樸憨厚的藏胞構成了稻城一道最靚麗的風景線。
我喜歡。真的,很喜歡。
稻城是個小縣,人口不足3萬,面積7323平方公里,周圍群山環抱,像是嬰兒的襁褓。
祖祖輩輩,稻城安安靜靜躺在群山中的一塊小平地上,本來不想出什麼大名,引起多少注意。不過,光緒皇帝派人在這裡試種水稻,竟然種成了。光緒帝驚喜曰:「稻成!」於是,朝廷將這個地方命名為「稻城」。
這只是個傳說。其實,稻城古稱「稻壩」,藏語意為「山谷溝口開闊之地」,自漢代起就有文字記載,清代改名為「稻成縣」,稻城之名始於民國28年。
一夜之間,稻城名噪天下,緣起於美國探險家約瑟夫·洛克1928年那不經意的一瞥,得益於英國小說家詹姆斯·希爾頓的長篇小說 《消失的地平線》。洛克的照片資料、希爾頓的小說,向世人描繪了「香格里拉」的絕色美景,一塊永恆、和平、寧靜的土地—
雪峰,草甸,峽谷,森林,湖泊,村莊,廟宇,牛羊,寧靜的,美麗的,讓人魂牽夢縈的世外桃源。
當攝影大師們把那絕美的圖片呈現在世人面前時,所有人都為之驚嘆:「世界上還有這麼美麗的地方!」
美,一個美字可不夠用來說稻城。
春天,天堂般的雪域草場風光無限。天空漸漸變藍,幾縷炊煙從沉寂的山谷中冉冉升起,碧玉般的綠野在晨曦中映出亮麗的色調。稻城河伴隨著晨風輕唱,從縣城外蜿蜒流過。岸邊,白楊林已吐出嫩芽,牧場穿上綠裝,氂牛悠閑地吃草,不知名的野花在陽光下搖曳生姿,俏皮地飛舞在山間……
夏日,高山杜鵑雖已凋謝,但草甸上的野花正在怒放,青青的草原、白白的雪山、綠綠的河水,構成了高原美麗的風光……
冬季,稻城草甸蒼茫茫,黃燦燦,還有耀眼的陽光、燦爛的星光。
如果省略春、夏、冬,在秋季,在稻城,你會覽盡世間的色彩。稻城是上帝的調色盤,天堂里有的顏色,在稻城都可以看見。
秋天,稻城如一幅幅濃墨重彩的油畫—
晨霧裡,群山起伏,美麗的稻城河從城外蜿蜒流過,河灘上一排排楊樹被秋風染黃了葉子,在陽光下閃著金光;從縣城到桑堆鄉一路的河灘旁,布滿了紅色的沼澤;炊煙飄起的牧場上,氂牛靜靜在吃草;純凈的藍天白雲間,不時有蒼鷹飛過……
夕陽下,那秀美的楊樹亭亭玉立在鮮艷的紅草灘旁, 金色的夕輝輕攬她婀娜的蠻腰, 灘面似滿水的玉盤, 裸露天空羞澀的胭紅, 應和著人們尋夢的恣意情懷。
秋天,奇異而絢美的顏色是稻城的標誌。稻城多青峰秀谷和靜謐、縱橫的山溝,山上古木森森,谷內多奇花異樹,深秋季節霜風一過,樹葉被染成為瑰麗的紅色和驕矜的金黃色。這時候,山被紅葉遮掩,道路由紅葉鋪成,漫山遍野的色彩在風的鼓動下如紅濤泛波、金黃流丹,成為一大奇觀。
秋日,稻城金燦燦的楊樹林是最耀眼的色彩。當年為防沙固土而營造的一片片楊樹林,如今成為稻城撩人一景。楊樹挺拔俊秀的身姿,裝點著最後的香格里拉的迷人秋色。無論是白楊林、青楊林,還是槐楊林,稻城城鄉遍植的楊樹,都為稻城帶來了亮麗的秋色,赤裸裸地展現著稻城風光的絢麗與多姿。在陽光的斜照下,光影斑駁的婆娑弄影,片片金黃的葉子顯得格外明媚和妖艷。路邊的楊樹林,在陣陣秋風的吹拂下,葉子於陽光中翩翩飛舞,忽閃忽閃的。秋陽溫暖地撫慰著大地,精緻的樹葉猶如一隻只金色的蝴蝶自由地翻飛。
河畔的萬畝楊樹林,氣勢恢宏,一排排、一列列,整齊劃一,像接受檢閱的士兵,像舞動團體操的少女,在陽光的照射下蔚為壯觀。
走入林中,不經意地踏上厚厚的落葉,沙沙作響,好似柔軟的地毯,舒適愜意。輕風拂過,葉子隨風翩翩起舞,令人神清氣爽。
林子很暖,只見駿馬在那裡曬太陽。
林子很靜,能聽見氂牛咀嚼牧草的聲音。
正午時分,太陽被楊樹枝杈分切成碎片掉在小路上,一點,一點。一地的金色是唯一可以購買這片楊樹林的財富,只有烏鴉是這些財富的擁有者,它們從地上拾起陽光,飛起,落到枝梢,一點一點的金色就被鑲掛在樹枝上。
從天空俯瞰稻城,會是怎樣的璀璨?我想。
從樹根處仰望,藍天還是昨天那樣藍,白雲還是前天那樣白,金燦燦的樹葉耀目晃眼。
倚靠著一棵楊樹,思想插上了翅膀—
秋日的傍晚,順著夕陽的光芒,牽著心愛人的手,漫步在無邊的楊樹林里,聆聽腳踩新落的樹葉發出的沙沙聲,仰望藍天上鑲著金邊的雲彩……累了,找一處背靠背坐下,吹著自編的口哨,聽著小溪嘩嘩的流水聲,看著太陽一點點兒地從天空落到大山背後……
走出樹林,登上對面的山。
那裡有經幡、白塔、瑪尼堆。
極目遠眺,藍的天,白的雲,蒼黃的地,遠山白的雪。
陽光是強烈的,清澈的,刺眼的;雪,也是清澈的,刺眼的。感覺它們應該是同一種物質,只是物理性能不同而已。雪溫暖到一定溫度後,就成了陽光;陽光凝結成固體,就成了雪。那種白雪,那種陽光,不時配上清澈見底的藍天,配上大片大片的楊樹林,配上疏密有致的紅柳,配上線條豐富的木柵欄,配上一群無憂無慮的氂牛,配上一條清淺的沙石歷歷可數的小溪,有時還配上兩個帶著玫紅頭巾的、有說有笑的藏族婦女;有時就只是陽光與雪,什麼都不配,除了遼遠和空闊……
山下,楊樹林披上經了風霜的衣裳,一件紅,一件黃。向林間望去,樹林里散布著藏家,每一家都是一座城堡。院子是石塊砌的,牛圈是石頭圍的,石圍外面是翻耕過的青稞地,收割過的茬兒一半掩在土裡,一半露著。
我想去海子山。去海子山運些石頭來,在這裡蓋間小小的石屋住下來,安靜端然於歲月的一隅,與一個相愛的女子安心度日,不要地老天荒,也不要海枯石爛,只在溫婉的陽光下,翻開歲月編織的皺褶里那些落下的愛,理一理紋線,然後一一打上結,以便來世好找。
山上的白塔旁,總會有藏民默默地轉圈,面色虔誠,口中念念有詞。
繞過白塔轉經的老人,沿著氂牛的蹄印,從這山走到那山,一山比一山高,好像山上住著什麼神仙。
我相信善良的普遍存在,我對純真、真誠的東西面色虔誠,美麗的東西,可以讓我千山萬水,無怨無悔。這三樣東西,就像砌在心中的三層白塔,我一生都會圍繞它轉。
從山上下來,遇上一位藏族老人和六頭氂牛。
老人看到背著背包的我,微笑著,用生疏的漢語問我從哪裡來。
北京。我答。
他問我多大年紀。
60。我答。
他有些吃驚,問我這把年紀大老遠地到這兒幹嗎。
喜歡。我又答。
老人走近了,可以看到他說話時嘴裡不多的黃銹的牙。他從懷裡掏出煙來,我連連擺手。突然,他把雙手伸到我面前,手心向上。
第一反應,我就是掏點零錢。
——扎西德勒!從他不多的黃牙嘴裡吐出四個熟悉的字眼。
那是吉祥如意的意思,我知道,連忙把手放在他的手掌上:
——扎西德勒!
他的手掌很粗糙,卻很溫暖,溫馨從川西瀰漫到北京,至今還溫暖著我的心。
稻城美景極致是亞丁的三座神山。
午飯後,啟程去亞丁。
吸了氧,女士們很精神。
每到秋季,造物主都會藝興大發,拿起畫筆,調好濃艷的油彩,在稻城大地重重地畫上幾筆。此時,稻城的神山聖水、藍天白雲、樹林草甸,便有了被施了神咒般的誘惑力。
秋日的亞丁是醉人的,一團一團的白雲裹在藍天里,紅杉樹已是一片金黃,映得雪山也泛起金光。路旁隨處可見的瑪尼堆褪去潮氣,一塊塊瑪尼石不再那麼神秘。雪水從仙乃日寬厚的胸膛中汩汩流下,匯成碧綠的卓瑪拉錯,太陽在湖面灑下點點金光,山上的彩林在水面上反射出迷人的色彩。
藍天下,央邁勇兩條完美的弧線,組成一個聖潔的箭頭,直接射中我猝不及防的心臟。一生見到的所有的山,所有的美景,一生所有的想像,在它面前都黯然失色。
沒有飛鳥,沒有牛羊,連螞蟻都沒有,偌大的山谷就像只有我一個人,走向對面的央邁勇。聽不見自己的腳步,但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就像經歷了九九八十一難後的唐僧,到達西天,見到了如來佛祖。
央邁勇是那麼安詳,那麼寧靜,那麼神聖。
對於我的到來,她彷彿在微笑。
陽光如瀑布一樣從山頂上傾瀉下來,讓我眩暈,讓我產生了幻覺。
我感覺,遼闊的洛絨牛場是朝拜央邁勇的黃地毯。
雙手合十,虔誠跪下。
感謝稻城,讓我今生不至於虛度。
感謝央邁勇,讓我生命如此美麗。
稻城是一杯濃烈的美酒,稻城是一首夢幻的小詩,稻城是一幅誘人的畫卷,稻城是一曲雄渾的天籟!
我喜歡。真的,很喜歡!
告別稻城。
一個人來,一個人去,沒有迎接,也沒有送別,舍不下的都收在心裡,我走,亦跟我一起走了。
2011年12月3日寫於大都錦湖園
作者簡介:
雷聲,年逾花甲。上世紀七十年代中葉,開始文學創作和從事新聞工作,作品多次在全國獲獎。1989年出版新聞學專著《新新聞體寫作》一書,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周谷城為該書題寫書名;1990年北京亞運會撰寫的通訊《如煙的夢後,是黎明》,獲得中國新聞獎一等獎,並被收入亞運文獻集《亞運在北京》一書;1994年,撰寫9集電視片《康居》,北京市委、市政府頒發榮譽證書予以表彰;2013年,湖南美術出版社出版其大型攝影散文集《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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