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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曙光:母親往事》第三輯:小鎮里的歲月悠長

親愛的朋友們,你們好,又見面了,這裡是閱達書城。上一期我們講到了《龔曙光:母親往事》的第二輯:命途多舛里遇見宿命的愛情。在上一輯當中,母親被逐出了縣城,下放到了鄉鎮小學,在這裡母親開啟了她人生歲月里一段不一樣的時光,下面請聽母親是怎樣度過這段不一樣的時光的:

母親被「貶」的那個鄉下小鎮叫夢溪,是父親老家的公社所在地。

小鎮依水而築,在兩條交匯的小河邊,拉出一條彎彎曲曲的木板房街道。河岸邊的大碼頭,河面上的石拱橋,還有街面上鋪排的石板,是清一色油潤光亮的青石,踩踏久了,便光滑得照出人影。

有雨的夜晚,每家每戶的燈光從板壁縫裡泄出來,照在濕漉漉的青石街上,沁人的古樸和溫情。鎮上的居民是日積月累聚攏的,值夜的更夫、趕腳的叫化、花痴的遺孀、坐診的郎中,賣魚的、殺豬的、補鍋的、剃頭的、挑水的、算命的,還有南貨的、五金的、農資的、信用社的,每個人都說得出來歷,每個人的營生都彼此依存,哪家有了難處,大家會心照不宣地去額外多做兩筆生意,算是搭把手,受惠的人家也不過分客套,只是把這一切記在心裡,等到別家有了難事,便早早地跑過去……

夢溪小鎮

在母親的生命里,小鎮是一個獨特的生存空間,既不像她逃離的舊家庭,又不像她融不入的新單位,小鎮渾然天成的人事與風物,讓母親感到了一種人性的質本和人情的寬厚!禍兮福兮!母親被逐出縣城,卻意外地落到了這個天高皇帝遠的小鎮,過了相對安定的二十多年。

完小來了一對一中下來的好老師,小鎮人當作天大的喜訊奔走相告。沒有人打聽是否犯了錯誤,或者被揭發了什麼歷史問題,大家只覺得這是小鎮的福祉。一中的老師,九澧聯中的先生,怎麼了得!

母親的歌聲很快就瀰漫了學校,瀰漫了整個小鎮。母親除了上音樂課,還要教唱各種革命歌曲,排練各種文藝節目,母親不是主演便是主唱,母親的聲名一下傳遍了十里八鄉。

小鎮人習慣將一種精神上的尊重轉化為物質上的表達,初夏新出了黃瓜辣椒,一定要先摘一籃送去;臘月殺了年豬,必定挑一塊後腿肉送來;至於那時節都要憑票供應的煙酒糧等,供銷社裡賣貨的掌柜們總是貨到便早早包好留在那裡,一次一次捎信讓我家去取,後來乾脆讓上學的學生帶過來……

這種市井的平靜與鄉俗的祥和,終究被工聯紅聯武鬥的槍聲打破。

兩派分別在石拱橋兩端堆起沙袋,架起機槍,用噠噠噠的機槍聲宣示對小鎮的控制權。學校里也有了大字報,有好些是針對父親的,看著「火燒」、「油炸」之類的赫然標語,父親擔心身體經不住造反派的洗禮,便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逃到了湖北。

造反派找母親要人,拉著母親批鬥過一次,之後便再沒有人逼問母親父親的去向,也沒有人批鬥母親。造反派里哪一派的頭頭,似乎都拉不下面子去為難戴老師。慢慢地今天紅聯請母親去教歌,明天工聯請母親去排戲,母親成了這些文攻武衛戰鬥隊的休戰區,成了混亂世道里小鎮的一道人性風景。

在這場風雷激蕩的大革命中,出身尚好的父親被逼亡命,而作為革命和專政對象的母親卻相對的安寧,頗令人匪夷所思。文革後有一年過年,當時的幾個學生領袖相約來家拜年,圍著一火盆炭火聊起文革造反的事,父親問他們當年為什麼沒有為難母親,學生們眾口一辭地說:「戴老師人太好,誰好意思揪她斗她呵!」

中國的鄉土社會,從來都是一面宮廷政治的哈哈鏡。不管廟堂的說辭如何言之鑿鑿、一派堂皇,百姓卻習慣將這種是與非的糾纏,演繹為成王敗寇的江湖恩仇,本能地將這類罪與罰的法律控辯,混淆成善惡報應的因果輪迴。

也正因為這種演繹和混淆,保持了市井眾生抱團取暖的人性體溫,維繫了鄉土社會超然事外的生存安寧。文革中的小鎮,是文化革命的另一種樣本,是多多少少被史學家們忽視卻具有普遍政治學意義的樣本。

中國的政治風暴來襲,鄉土生活亦會為其創損,但深植的人倫根須難為所動,慣性的生活節律難為所變。中國的鄉土社會,從未有幸置身事外,也從未不幸真正置身事中。風暴依然,生活依舊,這或許便是鄉土中國數千年不變的政治生態。

小鎮風光

父親打小便是棵病秧子,祖父怕他養不活,便為他取了一個極賤的小名「撿狗」,就是現今流浪狗的意思。父親活雖活下來了,卻始終病病歪歪的,一陣風便可吹倒刮跑。除了每天課堂上那幾十分鐘打起精神,其它時間都是躺在一把黑舊的布躺椅上,懨懨地假寐,只有間或的一起聲咳嗽,證明他依然活著。

我的妻子第一次進家門,父親就是那樣一動不動地躺著,把這個新媳婦嚇得半天透不過氣來。小鎮上過不多久,便會傳言父親故亡的消息,甚至有朋友扛上花圈,到家裡上門弔唁。父親也不生氣,依然躺在躺椅上說:「好事好事,閻王聽說我死了,就再也不會來拿命了!」

父親幾乎是將少得可憐的體能,完全給了大腦。家裡的一切用度,都是他躺在躺椅上盤算籌劃的。一個六口之家,靠著父母那點薪資本已十分艱難,加上鄉下還有祖父祖母要贍養,叔叔姑姑要支援,經濟上的捉襟見肘在所難免,但父親不僅能精打細算應付下來,而且還能讓母親和孩子們感覺不到他的為難,他不希望家裡的其他人為錢操心。有兩次他實在束手無策了,便找了別的理由硬扛著,死活不提錢上的事兒。

一回是小妹腹瀉高燒,治了十幾天不退,縣裡醫院土的洋的辦法都用了,一點效果沒有,只能一次一次下病危通知書。父親沒說欠費的事,只說實在醫不好,也是她的命!一向不理家事的母親卻母獅般地撲過來,從病床上抱起小妹,邊跑邊吼:「到長沙去!到長沙去!」

一生不向他人伸手借錢的母親,連夜敲開好幾家同事的門,借了錢便往汽車站跑,獨自將奄奄一息的小妹抱到陌生的省城。幾天後,母親牽著治癒的小妹回到家裡,父親仍舊躺在躺椅上,盤算該怎樣還清母親的借款。

夢溪碼頭

另一回是八一年弟弟和小妹高考失利,是否繼續復讀成了家庭的重大抉擇。那時我已上大學,大妹讀中專,弟弟和小妹在縣一中讀了三年高中,家裡已經舉債度日了。父親依然躺在躺椅上,一支接一支抽煙,就是不談錢的事,只說其實早點找個工作也好,不是只有讀書才能成才呵。

母親也不反駁,只是態度堅硬得像塊石頭:「一定要復讀!」母親又一次東乞西求,找人借夠了弟妹復讀的費用。一年後,弟弟考上了師大,妹妹考上了農大。

回想母親這些年,自己幾乎不花一分錢,也不過問家裡是否有錢。每月領工資,都是父親去,從來不問是多少。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努力回想母親年輕時穿新衣服的樣子,卻怎麼都想不起來。我記得母親最漂亮的衣服是幾條碎花的連衣裙,父親說那是婚前母親自己找裁縫做的。母親學過也教過俄語,布拉吉是她最喜愛的衣款,但成家後,母親便再也沒做過買過。

母親平素不理家事,我們吃飯穿衣上學之類的事,都是躺在躺椅上的父親照應。母親每天長篇大段地批閱學生作業,我們的作業卻從來沒有看過一眼。有一回軍訓操練,我的褲襠撕破了,母親也沒有拿去縫一縫,依然抱著作業本去了教室。然而只要涉及上大學讀書,母親便一改不理家事的態度,堅定地當家作主。也許是當年未能被錄取進入大學的巨大遺恨,一直淤積在母親心裡。

小鎮的青石板路

七七年參加高考,我成績上了榜,錄取通知卻沒有下來,找人打聽,依然是因為那位被鎮壓的外公。一氣之下我扔了所有的複習資料,挑起一副竹圍子,趕著三百隻麻鴨,過起趕鴨走江湖的日子。

白天操著鴨鏟打架,偷鴨子的、摸鴨蛋的、趕著鴨群爭稻田的,遇誰打誰。夜晚則躺在荒灘野地上,守著鴨棚喝谷酒,看星星,倒也自得其樂……一天,我在湖北公安的一個大湖邊放鴨,遠遠地看見一個城裡模樣的女人朝湖邊走來,近了一看是母親。

母親提了一網蔸油印的高考複習資料,告訴我又要高考了。我說考上了也不會錄取,我不會再考了。母親說再考一次吧,就算幫媽媽圓了這個夢。說著母親轉過身去,大抵是不想讓我看見她潮紅的眼睛。母親曾經告訴我,自從在她母親墳頭哭過那一回,她就再也沒有流過淚,也無淚可流了。

我不知道母親是怎麼打聽到我的下落的,也不知道她問了多少人,走了多少路,才找到這幾乎沒有人煙的荒湖邊。看著母親糊滿泥巴的雙腳,曬得黑紅的臉龐,以及哀怨中透著乞求的眼神,我接過了那一蔸複習資料。就在那年秋天,我接到了大學的入學通知。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這話說得太對。人的一生難得平順,免不了起起伏伏,母親如是,「我」也如此,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都有自己的使命需要完成。

朋友們,今天的分享到這裡就要和大家再見了,希望文章聽完以後,大家都能拿起手機給母親打個電話,問候一聲,道一句:「媽媽,您辛苦了!」把你的愛告訴母親,不要讓人生留下遺憾。下期節目中,我們將為您播講《龔曙光:母親往事》的最後一輯:世上原本所有的朝聖皆為自聖。敬請期待!祝夏安~

作者簡介

龔曙光,1959年4月出生,湖南澧縣人。第十二屆中國經濟年度人物,十三屆全國人大代表,現任中南傳媒集團董事長。

編輯 / 雲舒

閱達書城app、公眾號內容主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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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龔曙光《母親往事》

編輯 | 小閱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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