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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世界盃綁架的阿根廷

阿根廷

是為足球而生的國度

也是為世界盃而生的國度

為世界盃而生的阿根廷人——馬拉多納

為足球而生的阿根廷人——梅西

這兩種不同的基因糾纏在一起

共塑了阿根廷足球的前世今生

全文約10190字,閱讀大約需要15分鐘

1

當阿根廷遇上足球

足球是阿根廷的本體論問題。對我們來說,足球具有憲法效應。在阿根廷立國制定憲法的時候,足球還沒有誕生,否則我想他們會給寫進去的。

——門波·賈爾迪內利(Mempo Giardinelli)

出生於1947年門波·賈爾迪內利是當今世界文壇最具影響力的阿根廷作家。他所說的阿根廷足球「本體論」,即沒有足球,阿根廷這個國家可以不存在;就如同一個共和國不能沒有憲法。

我們,我們中國人,似乎很難理解這種「本體論」。沒有乒乓球我們國家就可以不存在?顯然是荒謬的。

2018年6月,一頭短髮的巴蒂斯圖塔來到中國,這樣告訴我們:

足球是我們表達自己的一種方式,我們把很多的激情,都儘可能地投入到足球當中。激情,這一個詞就夠了。」言簡意賅,他想用最簡單的兩個字告訴我們什麼是阿根廷足球。

我們,我們中國人,當然也把激情投入到足球當中,但肯定是之一而非全部。甚至,我們與他們對激情的理解也是不一樣的。

有位深諳拉丁文化的中國人這樣說:「肉感和形而上的交融,熱愛和褻瀆的並存,寧靜生活和激情迸發互為議題,是我喜歡拉丁國家的地方——肉感、形而上、熱愛、褻瀆、寧靜生活和生命激情」。

在上述關鍵詞中,至少肉感、褻瀆與我們的激情相去甚遠。在這位中國人看來,相去甚遠的原因是阿根廷有關激情的定義與衍生「在我的成長背景里,要麼極度虛假,要麼嚴重匱乏。」

檢討今天中國人的常識,我必須承認這位叫王勤伯的中國人的看法,相似的成長背景,導致我們對阿根廷其實一無所知。在構成我們世界觀的常識中,美洲以美墨邊境為界,這條國境線以南,不在我們饑渴的目光之內。

2

什麼是阿根廷足球?

如果你在中國北京往地下打一個經過地心的洞,貫穿地球後的到達地就是阿根廷在大西洋西南岸的布蘭卡港;在上海會幸運些,打穿之後你能到布宜諾斯艾利斯郊外。

我們的白晝,是他們的深夜。我們的盛夏,是他們的寒冬。我們的秋季,是他們的春天。時差12 小時。兩個半球季節相反。

阿根廷是一個你需要把地球儀倒轉過來才能找到的國家;否則,一個人永遠無法看清自己的屁股。

甚至我們過去熟知的阿根廷三寶——探戈、烤肉、潘帕斯,再加上馬島戰爭和百老匯的《阿根廷別為我哭泣》,都在誤導我們理解阿根廷,更妄論阿根廷足球。

阿根廷是個足球化國家」,這是阿根廷前足協主席格隆多納下的定義。

維多利亞時代,英國人把足球混著曼徹斯特的鐵軌、巴克萊銀行的貸款和自由貿易的理念,傳播到他們海船能到達的任何一個港口。很快,布宜諾斯艾利斯附近的本地紳士們也穿上了從倫敦進口來的過膝短褲與厚襪子,玩起這種新的消遣。

很快,足球在今天河床隊所在的河岸兩邊流行起來。最早的紳士們是克里奧爾人(Creolo,出生在美洲的西班牙後裔,獨立之後的社會精英),但足球和探戈一樣,其疾如風,侵掠如火,在貧民窟蔓延開來。

此時的阿根廷,受益於工業革命的高潮期(1870年),歐洲資本和移民大量湧入。這裡引進了苜蓿作為新的畜牧飼料,1907年發明了冷凍船讓牛肉的長時間保存以及遠途運輸成為可能,對純種牛細緻地分等級論價,所有這些形成了一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優質牛肉出口貿易。布宜諾斯艾利斯,成為了南美最大的城市。阿根廷也擁有了在規模上與英國相當的鐵路系統。

20世紀初,阿根廷經濟總量位居世界前十名。

一戰前,阿根廷人均收入僅比當時前16大富有國家平均水平低8%。

阿根廷的牛肉在供養全歐洲,義大利和西班牙的貧苦移民大量湧入阿根廷的牛肉加工廠,在這種雙向的流動中,足球在野蠻生長。

足球將窮困的克里奧爾人和外國苦工們聯結在了一起,那些來自里斯本、那不勒斯、貝魯特或維戈的苦工懷揣「開拓美洲」的夢想而來,他們與土生土長的本地孩子用塞滿碎布紙屑的舊襪子做球,幾塊石子做門,即興就來一場足球比賽。

足球發源於英格蘭的大學校園,然後給南美洲那些從未進過學校的人帶來了歡樂。

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和蒙得維的亞的足球場上,產生了一種新的足球風格。這是一種阿根廷土生土長的踢球方法,輕柔觸碰皮球的克里奧爾人,在狹小的空間創造出屬於自己的足球語言。

他們停球控球,而不是一腳把球踢開,雙腳靈巧自如得好似正在編織皮革的雙手。或是像阿根廷土生土長的探戈舞米隆加(Milonga),舞者就在一塊地板磚大的地方翩翩起舞。

這和英國人的足球風格已截然不同。英國足球是工業文明的產物,強調規則和目的,進球即是目標。足球與身體的關係是不親密的,他們不喜歡控球,更喜歡長傳、爭頂和射門讓足球遠離身體。

與身體的關係,是我們鑒賞阿根廷足球的重要鑰匙。阿根廷人一定是用女性名字或雌性的後綴來稱呼足球。比如寶貝兒、漂亮妞。迪斯蒂法諾,阿根廷最偉大的足球先賢,在自己的房屋前建了一個青銅足球的紀念碑,上面寫道:謝謝你,老姑娘。

烏拉圭作家加萊亞諾(Galeano)是這樣描寫「她」的——「她有時也會薄情寡義,在飛行途中改變主意,劃著弧線遠離球門,拒絕進球。你看,她就是這樣容易生氣。她不能忍受出於泄憤而被粗暴地對待或擊打,只有愛撫、親吻和哄騙才能夠讓她在球員的胸前或腳下安然入睡。」

用肉感來詮釋阿根廷足球的激情,更激發了我們的想像力。

探戈在中國人看來是廟堂上的高級貨,這又是我們對阿根廷的無知,因為我們看的都是今天探戈舞大賽表演。探戈和足球其實同源,也是貧民的一種消遣,在碼頭附近的妓院、酒吧里縱情聲色的消遣。此舞蹈初出就備受上層排斥,稱之為中下階級之色情媒介舞蹈。是不是有點像我們黑土地上的二人轉?

但在阿根廷人看來,探戈就像男性和女性自願投入其中的戰爭或者搏鬥,它貼臉靠肩握持,舞步中男女四腿的糾纏環繞。所以,男女舞伴間強烈的目光和身體接觸,才是探戈的靈魂。這和克里奧爾人與球的關係,自然契合。

探戈被斥責為色情,那就換一個解釋吧,這是肉感的激情。當然,需要說明的是,現在去阿根廷別和人談探戈。探戈是屬於第一和第二代移民的音樂,現在的阿根廷人更喜歡是南美大陸流行的音樂,之前流行過薩爾薩(Salsa),現在則是昆比亞(Cumbia)的天下。

肉感的激情,才是阿根廷足球的基本定義。賈爾迪內利觀察了拉美各國足球之後,他認為:「阿根廷人對足球是激情而痛苦的,巴西人則是激情又快樂的。墨西哥人更痛苦,因為他們的國家隊很少贏得什麼榮譽。」

為什麼激情中摻雜了痛苦?這和世界盃有關。

3

阿根廷「偷走了」世界盃

1966年阿根廷獲得1978年世界盃主辦權。同年,翁加尼亞將軍剛剛通過軍事政變上台,到了1978年世界盃開始時,阿根廷已先後經歷三次軍事政變。1976年魏地拉將軍推翻庇隆夫人上台。

魏地拉軍政府需要這屆世界盃來證明其執政的合法性,同時,用足球凝聚阿根廷人於其政府之下,也是穩定其政局的手段。

獨裁者以足球證明其合法性,在南美早有傳統。而南美從立國之初,就盛產各種考迪羅(caudillo,獨裁者)。獨裁者已經成為南美政治文化中的一個毒瘤。

世界盃是國家隊之間的競爭,而這又無疑成為政治獨裁者利用體育運動生成的一種宣傳工具:把千百萬人中少數人傑出的體育運動才能,當成國家實力強大的證據。由此衍生,這類比賽直接關係到國家的自尊心,更重要的,是獨裁者需要的威望和影響力。

1976年到1983年間,魏地拉軍政府鎮壓異議人士與游擊隊。有3萬人被非法逮捕施以酷刑,包括把人從飛越拉普拉塔河的飛機上推下去,被殺害人數超過9000人,史稱「骯髒戰爭」。

魏地拉認為1978年世界盃如果奪冠,不僅提升愛國熱情,更可以洗白自己的罪行。

1978年6月25日世界盃決賽,時任阿根廷總統魏地拉。

阿根廷第一場比賽的對手是匈牙利,他們走入紀念碑體育場時,狂熱的球迷讓漫天的碎紙片飛揚,這是1978年世界盃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場景之一。

小組賽出線後,阿根廷被分在第二階段小組賽的B組,對手包括波蘭、巴西和秘魯。當時的賽制是,第二階段只有小組第一才能進決賽。B組最後一輪,巴西兩勝一平,阿根廷6比0大勝秘魯壓倒巴西進入決賽。

阿根廷怎麼做到的?阿根廷給秘魯送去了3.5萬噸糧食,阿根廷央行解除了秘魯在阿根廷5000萬美元資產的凍結。同時給秘魯球員提供每人5萬美元,教練組15萬美元的賄賂。

就這樣,阿根廷人在決賽3比1擊敗了荷蘭,如願奪得了他們的第一個世界冠軍,但這個冠軍始終被認為是阿根廷「偷走的勝利」。頒發獎牌時,荷蘭的球員拒絕向阿根廷的獨裁者致敬。

決賽在河床紀念碑體育場進行,體育場的場地維護工,在球門的門柱下方油漆上兩道黑環,這是他們在紀念「骯髒戰爭」中被殺害的「失蹤者」。軍政府人員也問起為何門柱上有黑環,維護工回答說是球隊的迷信。這個解釋幫助黑環瞞天過海。

肯佩斯歡呼進球時,兩側門柱的黑環也被記錄進歷史。

對阿根廷隊來說,他們對此並非一無所知。

主教練梅諾蒂就是「左派足球」的代表,他對軍政府利用世界盃的企圖心知肚明。在其自傳中,他回憶在決賽開球前,他在更衣室里這麼鼓動,「我們就是人民,我們是被壓迫階級,我們代表著是這個國家唯一合法的東西——足球。我們不是為了那些坐在貴賓席的軍官而踢球,我們代表的是自由,不是獨裁!」

但賈爾迪內利並不原諒梅諾蒂。「我認為梅諾蒂的結局可悲又可憐。他曾是一個優秀的主教練,執教國家隊成績出色,漂亮地贏得世界盃。但他和獨裁者們之間關係不明不白,至今仍然讓他蒙受痛苦。在獨裁政權走向結尾時,梅諾蒂也站出來反對它。但這不改變他為獨裁政權效忠的印象。」

這屆世界盃,成為了阿根廷人心中的一道傷疤。

當時的阿根廷門將菲略爾表示:「我們的奪冠因為軍政府的牽扯而受到了玷污。對很多人來說,提起1978年世界盃,就想起3萬名失蹤人口。「

1978年世界盃阿根廷捧杯

河床體育場的勝利也成為軍政府助威的鼓點,第二年更強硬的加爾鐵里將軍出任軍人執政委員會主席和陸軍總司令。之後的故事就眾所周知了:悍然發動馬島戰爭的加爾鐵里因戰敗而辭職,1983年軍政府垮台,政權交還給第一任民選總統阿方辛。

然而,1978年的世界盃奪冠,把世界盃變成一種新基因,注入到阿根廷足球體內。原本激情的阿根廷足球,開始分泌出一種痛苦。

之前肉感激情的阿根廷足球,是一個日常化、社會化、享受型的普遍存在。

而世界盃作為一個四年一次的國際比賽,不是一種常態化的存在形式,他所追求的結果是比賽的勝利,而這一結果又是不可控的。世界盃的內核是堅硬的,它與阿根廷傳統的那種肉感激情的足球內涵,彼此並不能完全兼容,有時甚至背道而馳。

更多時候,當阿根廷的足球轉頻進入到四年一次的世界盃時間,激情的傳統,必定要讓位給追逐勝利的新基因。如果二者兼得還好,否則,阿根廷足球也變得功利與世故,為了勝利而不擇手段。

梅諾蒂之後的阿根廷主教練比拉爾多,就是這樣一個為世界盃而生的戰士。

4

為世界盃而生的馬拉多納

1973年,阿根廷青年隊的少年隊與河床隊的少年隊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相遇。阿根廷青年隊 10號接到守門員的傳球,他躲過河床隊前鋒後開始起飛,好幾個球員想要阻止他的前進:他從第一名球員的後面蹚過,過了第二名球員的小門,然後用腳後跟戲耍了第三名球員。接著,他馬不停蹄,在呆若木雞的防守隊員面前晃倒守門員,將球帶入了球門,河床隊的少年被他徹底打敗。

這個小孩所在的隊伍名叫「小洋蔥頭」,已經保持百場比賽不敗並引起了媒體的關注。剛剛打進這個不可思議進球的孩子,在球隊最矮小也最快樂:他叫迭戈·馬拉多納,那年 12歲。白天他用足球上演奇蹟,夜晚他抱著足球入睡。他住在一個貧困街區的貧困家庭,希望將來能成為一個技工。

以上文字,是見諸歷史中最早有關馬拉多納的記載,版本大同小異,與中國大人物出生必會天降異像有幾分相似。

的確,13年後,他成了世界盃的上帝。

1983年,比拉爾多接手阿根廷隊。他上任後第一件事情就是任命隊長,公布首發11人。他專門前往巴塞羅那與迭戈深談。「我讓迭戈相信,他是球隊永遠的隊長,「比拉爾多回憶,」就在墨西哥世界盃之前,馬拉多納並不是最佳球員的候選人之一,當時大家看好的是普拉蒂尼、濟科、烏戈·桑切斯和魯梅尼格……「馬拉多納被這個唯勝利至上的大鼻子主教練說服了,因為這時沒有人理會因肝炎養病中的馬拉多納。

世界盃開賽前,馬拉多納還成功鎮壓了一次更衣室里的嘩變。前隊長帕薩雷拉指責他隊內開會遲到,他反戈一擊指責帕薩雷拉與其他球員的妻子亂搞。這時巴爾達諾反水投到馬拉多納這邊,帕薩雷拉徹底被邊緣化,沒有獲得任何上場機會。

對英格蘭的比賽成全了馬拉多納的神話。

他用左半邊擊敗了英格蘭人:左手是「上帝之手」,左腳是「世紀進球」。

這場比賽與馬島戰爭的關係更多是賽後一次次塗抹上去的。

比賽開始前,阿根廷隊給英格蘭隊的每個人都準備了一份禮物,以示友好。馬拉多納自己也聲稱,我們沒有帶步槍來,沒有帶武器來,沒有彈藥。我們來到這裡,只是為了踢球。

多年以後,馬拉多納在自傳中改變了自己的說法,「在比賽前,我們當然說這場比賽和馬島戰爭無關。但我們知道有一大批阿根廷孩子死在那裡,他們像小鳥一樣被擊落,這是復仇……我們當然把一切都怪在英格蘭球員身上,為了所有阿根廷人民的苦痛!」

在接受本國媒體採訪時,馬拉多納表示,我們擊敗的不是一支球隊,而是一個國家,「我的兩個進球都有特殊的含義,第一個是把手伸到一個英格蘭人的口袋裡偷走了錢,第二個球……壓倒了一切。」

隨後的半決賽,馬拉多納的兩個進球送走了比利時人。決賽對聯邦德國,馬拉多納帶著小弟布魯查加和反水過來的巴爾達諾把德國人打得潰不成軍。阿根廷人抱著馬拉多納這條大腿再次奪冠。

1986年世界盃,完全可以改名為馬拉多納世界盃。縱觀世界盃的歷史,唯有此屆杯賽才有資格被個人冠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這是唯一的一屆。

貝利、齊達內、羅納爾多等都可銘刻足球歷史,但均無法比肩馬拉多納而冠名世界盃。

1978年阿根廷軍政府操控世界盃還有前例可尋:1934年和1938年墨索里尼已用同樣手段褻瀆了世界盃兩次。

可1986年的世界盃,馬拉多納成了世界盃的上帝,而且手段如此特殊。

如果說1978年的世界盃是阿根廷心中一道抹不去的傷痕,那1986年,當他們再次奪得世界盃時,世界盃的基因弔詭地發生變異,他們掉入到一個西西弗斯的怪圈中。

世界盃奪冠,變成了阿根廷足球的使命。

可是,從1986年至今,阿根廷人沒再奪過世界盃,這個漫長的再次奪杯的過程,伴隨阿根廷的幾乎就是焦慮和煩惱。他們無法去享受世界盃,他們亦極少從世界盃中獲得激情。

從這個層面上來說,世界盃綁架了阿根廷。

2002年世界盃亞軍德國隊回到慕尼黑,得到了萬人空巷的歡迎,沃勒爾的亞軍隊伍,依然是德國人心目中的英雄。

1990年和2014年,阿根廷兩次獲得世界盃亞軍,但他們不是英雄,而是失敗者。

梅西此前四次大賽決賽均告負,悲愴之中不禁要退出國家隊。

沒有冠軍的加冕,他也是一個失敗者。

阿根廷球員,如果不能奪得世界盃,就無資格入列祖國的神殿名人堂。

從這個層面上來說,世界盃綁架了所有的阿根廷球員。不僅僅是梅西,馬拉多納自己在1986年以後,也沒有擺脫掉被世界盃綁架的悲劇。

5

被世界盃「詛咒」的阿根廷

1990年世界盃,阿根廷人繼續上路。因為有了馬拉多納,他們相信他們在世界盃無所不能。如果說四年前阿根廷是順流,此時的阿根廷則深陷橫流。

可橫流方顯本色,馬拉多納的本色就是為世界盃而生。

他的一隻腳已經腫得像個南瓜,卻帶著這支比四年前羸弱不少的隊伍,淘汰了巴西,殺入了決賽。雖然最後不敵貝肯鮑爾和馬特烏斯,但如果沒有馬拉多納,阿根廷已淪為一支三流球隊。

同樣變化的還有,1986年阿根廷至少還能保持過程與結果精彩的合一,此時的阿根廷隊已成為徹底的比拉爾多主義信徒,無論是否好看,1比0,甚至0比0,變成了一群眼中唯有勝利的賭徒。

1990年夏天,奪冠失敗,但迭戈還在。

時間過去不到半年,1991年3月17日,在一場意甲聯賽結束後的葯檢中,迭戈被查出服用可卡因,被停賽2年(後改為15個月)。阿根廷人心目中的球王以這種不堪的方式開始坍塌,他變成了一個淫亂放蕩的騙子,他令足球蒙羞。

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電視台像直播比賽一樣直播了馬拉多納被那不勒斯警察帶走的被捕過程,這是一場國王被剝脫王冠後的鬧劇。「他真噁心,他完蛋了」,那不勒斯人忘了他曾是這裡的彌賽亞,阿根廷人忘了他是馬島戰爭的復仇者。

迭戈出了什麼事?他被自己沉重的陰影壓垮了。

從很久以前阿根廷人吟唱他的名字開始,他的脊背就讓他痛苦不堪。馬拉多納背負著名叫馬拉多納的重負,這負擔壓彎了他的脊樑。他已被榮耀逼上絕境,名望讓他痛不欲生,然而失去名望他又活不下去。

馬拉多納初涉毒品是在1980年他加盟博卡青年隊沒多久,他在一場比賽中傷病發作,不得不下場休息,可是糖果盒球場里回蕩著球迷對他的呼喚,馬拉多納一邊向球迷揮手,一邊堅定地說:「我不下場。」

球迷如願以償地看到了一個神采煥發的迭戈,然而球迷不知道的是,在中場休息時,隊醫為馬拉多納注射了含有杜冷丁的強效止痛劑。

在「為了球迷」的名義下,馬拉多納開始依賴杜冷丁和大麻止疼。他的身體早有預言:他雙腳作痛,沒有藥物他無法入睡。沒用多久他就意識到自己無法背負著作為足球場上的上帝這樣的重任生活,然而從一開始他就知道這一切根本停不下來。

轉會巴塞羅那之後,他再次被對方球員惡意踢傷,一般性的毒品已經難以療傷,馬拉多納後來回憶說:「我第一次使用可卡因是1982年在巴塞羅那。當時,我只有22歲。」

在多年生活在自己那神奇表演所帶來的暴虐光環之下,被可卡因、可的松、止痛劑和人們的讚譽塞得鼓鼓囊囊,他終於坦白說道:「我渴望他們需要我。」

擊敗英雄的,總是英雄自己。

1993年冬末,哥倫比亞用比阿根廷人還要性感激情的方式,在世界盃預選賽上5比0擊敗了阿根廷,這場屠戮被稱為「弒父」,因為哥倫比亞的足球奠基者全是阿根廷人。這是阿根廷在世界盃的道路上的最低谷,最後的機會是附加賽必須擊敗澳大利亞。

阿根廷人等來了禁賽復出的馬拉多納——世界盃的上帝,雖已是劣跡斑斑,由他來完成這個必須。

馬拉多納在一周內減肥11斤之後,阿根廷隊也迎來了定海神針,他們2比1的總比分晉級決賽圈。而阿根廷足協當時的確通過斡旋,使阿根廷隊在附加賽結束後躲避了葯檢。前足協主席格隆多納說,這樣做是因為擔心馬拉多納服用毒品而在葯檢中「出醜」。

可更大的醜聞,將在1994年世界盃上爆發。

在首場同希臘的小組賽中,阿根廷全隊進行了近20腳的傳球,最後由馬拉多納將球打進。進球後的馬拉多納非常興奮,跑到場邊對著攝像鏡頭大吼,這是那屆世界盃上最經典的瞬間之一。

同時,這也是馬拉多納在世界盃上的最後一粒進球。

1994年6月25日,美國世界盃小組賽第二輪,阿根廷2比1戰勝奈及利亞。比賽結束後,阿根廷隊長馬拉多納與隊友巴斯克斯一起按照國際足聯的要求進行了尿檢。6月30日,FIFA宣布馬拉多納尿樣含有大量的麻黃鹼。服用麻黃鹼可以使人的心跳加快,血管收縮,刺激身體機能的發揮,經常被短跑、自行車運動員服用。

最終,馬拉多納因服用禁藥被禁賽15個月。

馬拉多納宣布退出國家隊和世界盃。這就是世界盃上帝的宿命——因世界盃而生,也終被世界盃所毀。

沒有馬拉多納的阿根廷隊倉皇失措,那屆杯賽上他們一進入淘汰賽就2比3被羅馬尼亞淘汰。

可世界盃奪冠的使命已是阿根廷足球基因之一,阿根廷隊以此開始的重建,就是要找到第二個馬拉多納、新馬拉多納,唯有找到這個支點,才能完成奪冠之使命。於是就有了奧特加、艾馬爾、貝隆、里克爾梅等等人物如過江之鯽,被期望為馬拉多納的後續。

可後馬拉多納的阿根廷隊,就像一支被詛咒的球隊,他們無論如何努力,與金杯也緣慳一面,在世界盃只有進入到決賽,才能見到金杯的真身。

直到,一個叫里奧·梅西的人出世。

6

被世界盃「綁架」的梅西

在迭戈奪得世界盃冠軍之後整一年,里奧·梅西出生了。和迭戈當年一樣,梅西的足球開始也充滿神跡,他4歲時就被職業俱樂部看上,因為他可以過掉一整隊人。18歲那年,他奪得了世青賽冠軍以及當屆最佳球員。

然後,他遇到了馬拉多納。

馬拉多納給他打了電話,祝賀他在半決賽擊敗了巴西隊。「你知道接到馬拉多納的電話意味著什麼嗎?聽著他的聲音,說感謝你,說他為你感到驕傲,說你和他很像……這個真是太太太難忘了!」梅西說。當他回國後,被邀請去老馬主持的電視節目《10號之夜》,那次的節目,梅西和特維斯搭檔,在網式足球賽上打敗了馬拉多納和恩佐·弗朗西斯科利的組合。這也是老馬在自己電視節目上唯一的一次落敗。

不到19歲,梅西就參加了2006年的世界盃,雖然當時的主教練佩爾克曼並沒把他納入主力陣容。

2006年6月16日,梅西世界盃首秀,阿根廷6-0塞黑。

兩年後,梅西開始在巴薩取得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成功,他個人的成就一直在提醒我們,他是一個為足球而生的阿根廷人,儘管他13歲就離開了阿根廷,但他的球風,是徹頭徹尾的阿根廷足球風格。他的天賦是全面的,哪怕用頭槌也能擊敗曼聯奪取歐冠。

足球世界裡,比賽是人與人的關係,戰術是人和物(球)的關係,技術則是靈與肉的關係。

說到梅西人球合一球感和技術能力,古今無出其右。而人球合一的境界,正是阿根廷肉感激情的足球追求。

如果足球是一個肉感的美人,梅西就是她十年來唯一的情人,或者是十年來最青睞的情人。這種情人關係,是梅西給與足球歷史和今天足球世界不可取代的禮物。能一次次目睹梅西人球合一的表演,也是我們這代人的幸運。

但在阿根廷,因為世界盃,一切都在變味。

在周日的阿根廷家庭戶外燒烤派對上,足球是必須的話題。每次談論到梅西,就會自然聯繫上馬拉多納。

他們之間的比較開始,不是沉醉於他們足球風格的讚賞,而是「梅西只做到了這個?好吧,馬拉多納早就做到了那個了!」那個是什麼?為阿根廷奪得世界盃。

梅西不管是否願意,阿根廷的這種奪冠使命已經綁縛上了他。2016年美洲杯決賽後,梅西再次收穫到一個亞軍,連續四次大賽的第四個亞軍,他宣布退出國家隊。

阿根廷媒體狂批梅西:經常踢不好決賽

馬拉多納時代已經讓阿根廷人養成了10號即上帝的習慣。梅西的出現更這種習慣變得不可救藥,國家隊有問題,那麼就是10號沒發揮好,或者球隊沒有做出足夠的努力讓10號成為上帝。

這是梅西在反抗這種綁縛,他幾乎用盡所有力氣已近極限,可阿根廷人不會這樣想:要是沒有梅西,阿根廷根本進不了這四次決賽,他們只要冠軍,特別是世界盃的冠軍。反抗是徒勞的,梅西必須回到阿根廷穿上10號,而阿根廷人也在想著如何把他變成真正的第二個迭戈。

數據對比:馬拉多納VS梅西(截至2015年美洲杯)

但梅西和馬拉多納之間有著巨大不可比性。

梅西是前鋒,邊鋒出身,後改踢中鋒,時而踢前腰。他的進攻策劃以直接攻擊球門為目的,很多時候自己是完成最後一擊的人。

馬拉多納是進攻中場,是前腰,年輕時代像個九號半。馬拉多納始終可以和中鋒並存,甚至所有中鋒都以和馬拉多納同隊效力而感到幸福,布魯查加、巴爾達諾、卡尼吉亞、巴蒂斯圖塔、巴爾博都曾是受益者。

巴薩前主帥雷克薩奇認為,梅西踢邊鋒和偽9號都是最棒的,但他最理想的位置仍然是前腰,在中路中鋒身後。在巴薩這種討論成立。

但在阿根廷隊很難成立。2018年世界盃,桑保利和之前的歷任主教練一樣,想給梅西提供一個模擬巴薩的環境,讓他最舒服地踢球。但梅西在阿根廷隊的問題不是位置問題,而是他周圍的「朋友」和「老鄉」是否已經到了該被狠心換代的時候。

梅西和馬拉多納之間的不可比性,還有兩人不同的性格。

馬拉多納屬於那不勒斯,一個瘋狂的南義大利城市;梅西屬於巴塞羅那,一個內斂含蓄的自治地。

「小巫師」貝隆和他們兩人都一起踢過球。他明確指出梅西不是馬拉多納。

馬拉多納有一種推動力,你知道你能依靠他。而梅西是一個非常害羞的男孩,他很內向。」

可戰車正在俄羅斯的大地隆隆開進,戰車上的指揮官和之前一樣,身心疲憊仍需為國殺伐。在世界盃上,他的命運不在自己掌握中。

7

放下執念,梅西依然是奇蹟

國族主義的世界盃與追求肉感激情的足球享受,是相互糾纏的阿根廷足球內核。

在地球另一端的中國,我們對阿根廷的認知往往只見前者而無視後者。

客觀上來說,如今在主流電視與視頻節目中,罕見阿根廷足球的蹤影。1988年,中國的電視台每周能播放一次30分鐘的阿根廷足球集錦,可一年以後就沒了延續,大約當時阿根廷球星均在海外效力,中國人認識的阿根廷世界盃球星都不在這個集錦中露臉。

對本土阿根廷足球缺少必要的認知,導致我們對阿根廷足球的理解只有世界盃這一半,而少了博卡vs河床的另一半。帶著這份殘缺的愛,我們只是每四年一次,才擁抱一次阿根廷。而四年之中,阿根廷遁形無蹤。

我們四年才有一次的擁抱,也就註定了我們比阿根廷人更激進於其足球基因中世界盃奪冠的部分,世界盃=阿根廷奪冠,否則,阿根廷國家隊的每一次失敗,就一定是哭泣了。我們不如本土的阿根廷人,在國家隊失敗之後,還能夠獲得阿根廷足球肉感激情部分的療傷,在日常的每個周末,滋養、支撐他們的足球心靈。

國族主義的世界盃,並非足球天然的敵人。世界盃以足球為手段對國族精神的提煉和凝聚,有其固有的價值與合理性。

我們所需警惕的只是,不被這種手段所綁架與異化。梅西如今已是第四次為國勤王,但世界盃的結果,不該變成對梅西唯一的評判標準。五座金球獎加持,他在足球世界的地位早已昭然若揭,有了世界盃冠軍,那是錦上添花;沒有這個冠軍,並無損其王者之毫髮。

四年前,我們已經看到了梅西把阿根廷帶到了世界盃的決賽,對於梅老闆,他所做到的,遠超過他還沒有做到的。

放下奪冠的執念,記住那些梅西曾經和正在給你帶來的足球激情與震撼,記住他給足球歷史留下的種種奇蹟,於我們自己與梅西,都是一份解套後的喜悅。

作者

盧勁,前足球周刊、體育畫報主編

王勤伯先生對此文寫作亦有重要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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