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里的記憶影像
「糧,借到了嗎?」
「借不到啊,鄉下也是饑荒……」
唉。王奶奶嘆了口氣,翻身向里。
王爺爺打開軍用書包,拿出幾個軍用罐頭,跟王奶奶晃了晃:「你瞧,這是啥!」
「呀!罐頭!」王奶奶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太大了,忙壓低嗓子:「罐頭……哪來的?」
「成子,記得嗎,小時候他媽沒奶,吃過你幾個月的奶。知道你懷上了,連夜從部隊趕回來,讓我捎回來。」
「這孩子……」
噹噹當。門輕輕悄響,老倆口趕緊把罐頭藏起來,王爺爺去開了門。
是隔壁鄰居石嬸,後來的石奶奶。
「我們醫院發的營養丸,我尋思你家孩子多,給你拿來一些──可不敢讓我家孩子們知道……」
千恩萬謝送走石嬸,王爺爺有些後悔的跟王奶奶說:「罐頭應該分人家一個,人家有吃的還想著咱……」
「顧你自己吧!餓都要餓死了!」
王爺爺捧起碗里的營養丸,聞了聞,豆粕,加了一點點紅糖做的:「你吃一個?」
「快拿來!」
這天的晚餐是混合面窩頭。混合面的主要成分是發霉的雜糧、紅薯面,吃了肚脹的難受。饒是這樣,孩子們還是盼著這一餐。窩頭,一人兩個,由王奶奶分派好,王爺爺端著一鍋湯進來,孩子被那香味弄暈了,舉著窩頭傻在那裡。
「爸,這啥?」
「湯!麵條湯!」
孩子們沸騰起來,立即被王奶奶制止了:「噓……小聲點……」
軍用罐頭,並且是肉卷罐頭,本是全留給王奶奶的,當娘的都捨不得孩子挨餓,讓王爺爺煮了,一起吃。
王爺爺那一鍋足有五公斤左右份量的湯,只用了四分之一個肉卷罐頭。王爺爺把肉剁的稀碎,加上紅薯葉,另把榆樹皮磨成粉,摻混合面,做成麵條,煮了這稀湯寡水的一鍋。然而有肉啊!濃濃的肉香在空氣里幾何數飄散著,招搖著,霸氣十足。舀湯時大鐵勺拱破湯麵那稠糊的質感,和「咕咚」一聲,放大了這鍋麵條湯的誘惑力,隨著勺子沉下,幾個小氣泡和一股香氣浮上,每個人都抽著鼻子,不放過一絲肉香。有真實肉的麵條湯,在饑饉的荒年,這已算得上無上的享受。
王爺爺給一人盛了一碗,自己啃著窩頭,一臉享受的看著全家吃。
「爸,我吃不了,你吃。」
小兒子志信將大半碗湯端到王爺爺面前。六歲半的孩子,跟小蘿蔔頭似的,乾瘦的身子,挑著一個大頭。
「爸不餓,爸在廚房吃飽了,你吃。」
「我真吃飽了,你看。」小孩憋出個嗝來,拍拍小肚皮:「都打嗝了。」
王爺爺將兒子抱在膝上,「咱們一塊吃,你一口,我一口。」
「行!」
難得吃了一頓好飯,晚上孩子們鬧累了,早早就睡了,幾個孩子還輕輕扯起呼嚕。
王爺爺、王奶奶也早早歇下。
「吃完今天這一頓,混合面可不多了,往下怎麼辦?我可真沒數……」
「唉,半大小子,吃窮老子,咱家這一下就是五個……」
「要不送人一個?」
「這年頭,自己都吃不飽,誰要啊……」
「也有有錢人家。上次去火車站接人,看到好些個有錢的先生穿的氣派。」
「也不能看到有錢人,就上去問人家要不要孩子?」
「把孩子放在候車室里,有好心的有錢人看到了,就能領回家去。」
「這不是扔孩子嗎?」
「扔也比餓好,你沒看那些有錢人家的孩子,穿的都是成套的小西服,小洋裙兒……」
「志美可不行,志美是丫頭。」
「志仁、志義都十多歲了,估計在人家家也呆不住。」
「那就是小的這三個唄?」
門外,蛙鳴與蛐蛐聲中,上廁所回來,看到父母房裡還亮著燈的志信,悄悄伏在窗檯底下,聽著父母的談話。
「志禮身子太差……志智、志信行……」
「志智不愛說話,嘴笨,志信年紀小,懂事,會看人眼色……」
「真捨不得志信,兄弟幾個裡面,他長得最好,最有聰明勁兒。」
「有啥辦法,再有幾個月,肚裡這個也要落地了,到時候還不知道怎麼捱呢……」
窗檯下,蜷成一團的小人,早已哭成個淚人:「爸爸媽媽別扔我,我聽話。」他極小聲的嘀咕著,委屈的回到床上,挨著大哥躺下。
合該志信命好,父母商量過的第二天,鄉下來人了,是以前跟王爺爺一起開過挂面廠的老吳。老吳現在在邊境討生活,聽別人說了王爺爺的近況,坐綠皮火車,輾轉幾天趕來,也不說話,蹲在地上抽了兩袋煙,把門口的一隻尿素袋子往堂屋地上一墩:「別的現在也搞不到,等到秋上,再弄點玉米。」說完把煙袋鍋子磕一磕往腰上一別,「謝」字都沒聽一句,揚長而去。
王奶奶腆著肚子打開袋,呀,是一整袋黑豆,俄羅斯人拿來喂馬的。在手裡掂掂,足有好幾十斤,這就能把饑荒捱過了。
這些黑豆讓王家兩口兒樂壞了,也愁壞了。放在米麵缸里吧?怕霉壞了;放在小煤房兒吧?怕老鼠咬了……最後兩人最終議定:掛起來。一袋黑豆,載著全家人的希望,被麻繩五花大綁著,吊在房樑上。
每天早上王爺爺拿個鋁盆,鄭重其事的解下袋子,舀出一家人一天的量,原樣兒再掛好。黑豆煮熟了,放些鹽,也就是這樣了。成了老王家一日兩餐的主要內容,早餐是不吃的,為了省糧。
前幾天吃個新鮮還可以,吃過一個月後,再看到餐桌上只有一碗鹽水煮黑豆,誰都沒胃口。幾個孩子用筷子一粒一粒玩著吃,吃一半就又跑出去玩,王爺爺生氣:「不愛惜糧食!多少人想吃這都吃不上!」王奶奶將下剩的黑豆撥在一隻碗里,小心的用蓋簾蓋上:「讓他們去吧,餓了自己會跑回來吃的。」
「舅,舅母!給你們送請柬嘞!」
推門進來的是王爺爺的外甥東子,周日辦喜事。王奶奶招呼東子坐下,給他倒了杯水,寒喧兩句。東子說著話,眼睛一直有意無意的瞟著蓋簾下的碗。王奶奶不好意思了:「就是碗剩的黑豆。」
「這天兒,容易放餿嘍,舅母我幫你打掃了吧?」
「剩的……」
「沒事兒,一家人,我不嫌乎!」
東子吃罷黑豆,滿意的出門,王奶奶怨氣十足的將請柬一丟丟在桌上:「送他一對暖瓶,還得吃我一碗豆子。」
為了讓孩子愛吃,王爺爺想了個辦法,將炒鍋弄熱,下黑豆用鹽炒,炒出來的黑豆又酥又香,孩子們搶著吃。
轉眼到周日,王奶奶堅持攜全家一起去東子的喜宴吃席,那架式像是要一頓把隨份子的一對暖瓶給吃回來。
家裡沒人不行,大兒子志仁自告奮勇留下看家。王爺爺再三囑咐,又給他留了中午吃的炒黑豆,這才放心離家。
志仁揣著彈球去後院玩,中午就從口袋裡摸出炒黑豆來吃,同玩的幾個小夥伴眼氣,志仁也分些與他們吃,都吃光了,沒了,還想吃。有個小夥伴出主意,你家不是還有黑豆嗎?我們自己炒。志仁當然不樂意,我爹媽弟妹還要吃呢。
「你給我們吃豆,我那把彈弓給你。」
「自行車鏈做的崩槍給你。」
「我家有個蘋果一樣的瓷壺,倒進去水流不出來,從葉子倒出來,我媽每天不住手的擦,我也可以給你。」
「這些也可以換錢的,換錢你們可以買肉啊。」
志仁跺跺腳:「好吧,好吧。」
傍晚時分,當王爺爺、王奶奶拖家帶口,疲乏不堪的回到家裡時,看到的是一個災難一樣的廚房──糊掉的黑豆,狼藉的杯盤……還有守著一堆「寶貝」擺弄來擺弄去,洋洋自得的兒子。王爺急忙上前打開黑豆袋子,看還有多少余豆,而王奶奶在瞥見黑豆存量時,用盡全身力氣摑了志仁一記耳光。
隔周周末,王爺爺牽著志信的手出家門的時候,志仁在門口打著彈珠:「小信你幹嘛去?」「爸說帶我上街,給我買冰棍。」「買來冰棍,給哥舔幾口。」「哎,好。」
列車侯車室里,擠擠挨挨的都是人。大概只有一半是過往的旅客,另一半人,家裡過不下去,來這裡討生活,宿在車站。長條椅上,王爺爺已經跟志信聊了三四個小時的天兒了。按商量好的,是把孩子放這兒就走的,王爺爺心軟。孩子包里放著炒豆,還放著王奶奶一直沒捨得吃的營養丸。跟六歲孩子有什麼聊的?「志信你長大願意幹啥啊?」「我要當售票員……賣票賣票……有哪位同志還沒有買票……爸,你剛問過我了。」王爺爺漫不經心的:「哦」。了一聲,將手裡的煙蒂扔地下碾滅:「爸上趟廁所,一會兒就回來。」「爸,你月票。」志信將一直拿在手裡玩的月票捧給父親,王爺爺哽咽著應道:「哎,你玩吧,爸一會兒就回來……」硬著心腸離開。
躲在侯車室水泥柱後的父親,淚中噙淚,一直注視著不遠處獨坐的幼子。志信將頭倚在懷抱著的布包上,短短的雙腿夠不著地,掛在椅邊兒上,晃蕩著。晃了會兒,看膩了車站人來人往,志信百無聊賴地嘆了口氣,打開背包,抓出一把炒豆吃,吃罷,又拿出裝滿茶水的罐頭瓶子,喝幾口。吃了喝了,靠在椅背上睡了會兒,揉著眼看看鐘,已是晚上九點了,依然沒有人領走他。
車站的人慢慢少起來,在這裡過夜的人三三兩兩鋪開被褥,打著哈欠,鑽入被窩。白日里喧鬧嘈雜的候車大廳,到了晚間,漸漸寂靜下來,昏黃的大燈,摻石子的水抹平地面,白慘慘的,獨自坐在長椅上的志信有些孤單,也有些害怕,他忍啊忍,忍了半天,終於忍不住開始抹起眼淚。
躲在一旁的王爺爺,心都攪碎了,幾乎要上前將兒子抱在懷裡,馬上抱回家,一家人要餓死也死在一處。就在王爺爺含著淚水要走上前時,一班火車到站,人流湧進侯車室,志信抹去淚水,充滿期待的仰起小臉,看著遠處近處路過的人們。人們神色疲憊,行色匆匆,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弱小恓惶的孩子。眼看這一撥人流就要過去了,志信瞅准一個穿著藍色的確良襯衫,戴著手錶,拎著公文包的男子,鼓起勇氣走上前去牽住了他的手:「叔叔」!
看到志信被別人牽著手,兩人講著話,王爺爺心都要跳出腔子了,他感覺有些喘不上氣,趕緊倚著柱子──志信跟陌生人講了幾句,陌生人就拉著志信的手走了。志信臨走前往王爺爺藏身這裡看了一眼,王爺爺一驚,捂著嘴,忍著淚,目送兒子遠走,這一別千山萬水,至死沒能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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