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學榮：東三省的前生今世

問： 我們可不可以這樣說：1930年代爆發的中日戰爭，其癥結其實就在於滿洲（東三省）？

答：這樣說是比較符合事實的，中日戰爭的癥結，就在東北三省。

問：東北這塊地方，它的歷史是什麼樣的？

答：在明朝的時候，大明帝國曾經在東北設置過「奴兒干都司」、「建州三衛」等軍事羈縻機關，但實際上關外地區除了少數幾個城府是明朝有效施政的區域之外，東北絕大部分地方是由各個「蠻夷部落」自行治理。

問：什麼叫做「軍事羈縻機關」？

答：所謂「軍事羈縻機關」大概就是說：我大明帝國的軍隊駐紮在此，宣我國威，你們這些蠻夷民族，都給我乖乖的，不要鬧事，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這裡要注意一點，在中國的歷史上，阿富汗、朝鮮、越南都曾經被中國的「軍事羈縻機關」覆蓋。

問：「軍事羈縻機關」和當時的「行省」有什麼不同？

答：大明帝國的「行省」，就是我們現在說的「省」，是一個行政區域，比如我們現在叫「山東省人民政府」，當時叫「山東承宣布政使司」，其首府叫做「濟南府」。

問：那麼明朝時候的東北地區，沒有「行省」？

答：沒有的。當時明朝在東北地區除了在零星幾個城府有效施政之外，主要就是靠一些「軍事羈縻機關」，一般叫做「衛」，而且還不是「常設」的，時有時無，再者，公元1616年，女真人在東北建立「後金」國，明朝就撤銷了「軍事羈縻機關」，也就是說，連「衛」都撤了。

問：東北地區作為大明帝國疆土的概念是否清晰？

答：當時大明帝國的秩序是一個叫做「天下」的秩序，而不是一個現代國家的主權秩序。當時明朝的「天下」觀念認為：「天下」是以大明帝國為中心，周邊都是「蠻夷」，當時明朝的統治者也沒有所謂「主權」的概念，例如他們到人家女真的地盤上去設「衛」，絲毫不感覺有任何「侵犯」人家「主權」的意識。因為當時的亞洲還不存在現代意義上的「主權」、「領土」這些概念。

問：明朝的時候，東北地區與山海關以內各行省，其性質是不同的？

答：明朝在長城關內所設置的各大行省，都設置有行政機關，收稅，駐官，施政，執法，是名符其實的疆土，是漢人的地盤。但是長城關外，你比如說東北地區，明朝在那裡（除少數城府以外）的「衛」，就沒有收稅、沒有施政、也沒有執法，因此，那時候的東北，和內地性質有所不同。東北那時整體而言，不是漢人的地盤。那時侯的東北，是誰的地盤呢？是女真人的地盤，是蒙古人的地盤，是東北各「蠻夷」部落的地盤，那時候的東北，不是漢人的地方，這個應該是沒有爭議的。

問：但東北確實屬於「中華民族」的地盤。

答：對。但是，「中華民族」這個詞，是清末年代由梁啟超總結和創造出來的一個概念，在大明帝國時期，是沒有「中華民族」這個概念的。

問：但是女真人，也就是後來的滿族，一直認為東北是他們的地盤，是這樣吧？

答：滿清一直認為東北地區是滿洲人的地盤，是女真民族的「龍興之地」，如果你乘坐時空機器回到1640年問滿洲人「滿洲是不是滿洲人的地盤」？他們的答案是肯定的。

問：但是1644年清朝入主中原之後，東北地區就納入了中國的版圖。

答：這個說法是錯誤的。準確的說法是：1644年漢人帝國滅亡，女真人建立的「大清帝國」侵佔了長城關內的漢人地盤。不是「東北地區納入中國版圖」，而是本來就擁有東北地區的「大清帝國」擴張到了長城關內、吞併了漢地十八省、並打敗鄭家軍、把（馬賽克）島也納入了版圖。

問：清朝入主中原之後，在東北地區設置行省了沒有？

答：沒有。清朝入主中原之後，滿清統治者認為：滿洲是女真的龍興之地，不準漢人移民過去謀生，因此沒有在東北地區設置行省，而是實行了駐防將軍制：設「盛京將軍」、「吉林將軍」、「黑龍江將軍」。

問：也就是說，即便在清朝的時候，東北仍然沒有設置行省？

答：是的。就是在清朝的時候，東北地區都沒有設置行省，當時東北實行的是軍事體制，你可以這樣理解：清朝的時候，滿清統治者將東北地區定義為軍事禁區，不準漢人出山海關，也就是說不準漢人到東北謀生。因此，東北人煙稀少，不需要設置行省，只是由「將軍」實行軍事管制。是這麼一個狀態。

問：俄國人在東北的「中東鐵路」是怎麼回事？還有大連和旅順，又是怎樣淪為俄國殖民地的？

答：事情是這樣的。大清帝國在甲午戰爭中戰敗之後，為了防範日本，大清於1896年和沙皇俄國簽署了《中俄密約》、並允許俄國在東北修築一條鐵路，時稱「中東鐵路」。不久之後的1898年，大清帝國又和沙俄簽署了《旅大租地條約》、將大連和旅順租借給俄國25年。

問：1900年爆發的「庚子俄難」，又是怎麼回事？

答：1900年在大清帝國北方爆發了義和團運動，俄國人以義和團破壞中東鐵路為由，出兵大清帝國，並佔領了整個東北地區。從1900年開始，一共佔領了5年，直至1905年日俄戰爭結束。

問：日本於1904年出兵東北、並於次年打敗了俄國人，其首要動機是為了維護朝鮮的安全。

答：是。日本當年將朝鮮看作是對俄國防的重要防線，要保住朝鮮，就必須要將俄國人趕出滿洲。歷史上的蒙元帝國曾經以朝鮮半島為軍事基地、從朝鮮出發、進攻日本。日本對這一段歷史念念不忘。所以當年的日本人認為：必須要對俄國開戰，越往後拖，就越危險。

問：那麼1905年日本人將俄國人打跑之後，既然日軍已經收復了南滿，為何不索性吞併南滿、反而是將收復的國土還給了大清帝國？

答：因為日本當年號稱「文明」，還沒有下定決心與「條約體系」撕破臉皮。當時美國主張「門戶開放政策」、提倡「機會均等」，所以日俄戰爭之後，日本如果要吞併南滿，以美國為首的西方世界是不會坐視的。

問：所以日本只是要了大連、旅順和南滿鐵路，其餘的南滿廣大地盤，都還給了大清？

答：日俄戰爭之後，日本和沙俄簽署了《朴茨茅斯和約》，在這份和約中，沙俄將此前通過《中俄密約》和《旅大租地條約》而取得的中東鐵路的南段（即南滿鐵路）、大連、旅順，轉讓給日本。

問：美國人是怎麼看的？

答：日本簽了《朴茨茅斯和約》之後，和美國總統開會談了，日本說依據這個《朴茨茅斯和約》，日本要「受讓」大連、旅順、南滿鐵路，這是依照你們西方人的國際法規則來辦的，你們美國贊不贊同？美國人說，贊同，說你們這是依照國際法的規則，依法辦事，合情合理，我們美國人支持你。

問：獲得美國人背書之後，日本人就來找清政府談？

答：是。日本人當年號稱是東洋文明第一國，表面上它還是要依照國際法行事的。所以得知美國人無異議之後，日本人就找了清政府談判：你看，沙俄佔了你們的地盤，我日本花費了十萬條人命、二十億日元的軍費，幫你們打跑了俄國人，現在我把南滿大地還給你，但是依照國際法，我從俄國人那裡「受讓」了大連、旅順、南滿鐵路，你們大清帝國，同意不同意？

問：當時代表大清帝國參加談判的是誰？

答：當時代表大清帝國參加談判的，有袁世凱、唐紹儀、曹汝霖等。

問：為什麼不「據理力爭」呢？

答：辯論過，但最終放棄了，因為此前東北已經淪亡於沙俄的鐵蹄之下達五年之久，現在能夠收回來絕大部分的土地，清政府已經很高興了，所以沒有堅持叫日本人徹底撤出南滿，而事實上清政府當時也沒有這個實力叫日本人滾蛋。

問：那麼日本為什麼硬是要大連、旅順和南滿鐵路呢？

答：兩個目的，一是殖民，二是防俄。而有意思的是，日本人這兩個動機是互為因果的：殖民是為了防俄，防俄也是為了殖民。日本人認為，打跑了俄國人，就必須在南滿擁有軍事據點，否則不足以抗衡俄國人，他日俄國人捲土重來，那麼日俄戰爭就白打了。

問：日本「受讓」了旅順、大連、南滿鐵路之後，東北發生了什麼事？

答：日本勢力進入東北之後，清政府開始重新審視從前的東北政策，才發現自己一直以來在東北不設行省其實是大錯特錯，所以在1907年，清政府廢除了滿洲將軍制度，設置了三個省份：黑龍江省、吉林省、奉天省，其中的奉天省就是今天的遼寧省。這個事件，時稱「東北改制」。

問：換句話說，東北在歷史上，其實一直都沒有「省」，是從1907年開始，東北才有「省」的？

答：正是。就是在1907年東北改制之後，東北才有了正式的「省」，也正是因為1907年的東北改制，「東三省」這個詞才取代了此前的「滿洲」、逐漸成為中國人家喻戶曉的新地名。

問：「東三省」後來成為中華民國的領土，有什麼法律依據？

答：東三省後來成為中華民國的領土，主要的法律依據就是1912年清政府頒布的《退位詔書》，其中關鍵的一句是這樣說的：「仍合滿漢蒙回藏五族完全領土為一大中華民國」，其中的「滿族領土」，就是指的東三省。

問：後來日本人就有意見了？

答：是。你比如說日本歷史學家矢野仁一，他在民國初期就發表論文，他說在明朝的時候，滿洲（東北）不是漢人的，1900年的時候，沙俄侵佔了滿洲，到了1904年的時候，滿洲事實上已經是俄國的，我們日本人出兵打跑了俄國人，我們是從俄國人的手中打來的滿洲，滿洲理所當然是日本的。

問：他的學說在日本有市場嗎？

答：有。影響很大。而且矢野仁一併不是當年的唯一，當年在日本持有這種看法的，大有人在。

問：日本人之所以發動「九一八事變」、侵吞東北並且絲毫不感覺到道德虧欠，是因為他們有自以為是的理論底氣。

答：「九一八事變」之後，日本人固然認為它自己有理，然而令人吃驚的是，聯合國當年的雛形「國際聯盟」，也在一定程度上偏袒日本。

問：國聯（國際聯盟）的見解是怎樣的？

答：「滿洲國」成立之後，國際聯盟派了一個以英國伯爵李頓組成的調查團，到東北調查研究了一段時間之後，發表了一個裁判性質的《李頓調查報告》，在這個報告中，國聯調查團發表了以下的見解：1、日本發動「九一八事變」，不屬於自衛，而屬於非法行為。2、但是中華民國事前在滿洲的排日政策有過錯，歷史條約必須受尊重，日本在滿洲的特殊地位是合法的。3、滿洲的主權屬於中華民國，但是應當自治，由國際委員會共管，其中日本顧問參與國際委員會的管理工作。

李頓調查團

問：《李頓報告》中指責中華民國在「九一八」之前有排日行為，它是指的哪些行為？

答：例如說1915年《民四條約》約定了日本僑民可以在滿洲自由租地、耕種、設廠經商，袁世凱、張作霖、張學良暗中抵制這個條約，他們的想法是：你日本人不是要在東北租地嗎？我不敢不讓你來東北租地，但是我敢讓我的老百姓不租地給你。

問：也就是說，「九一八」之前的日本僑民手中拿著《民四條約》、來到東北，要租地，發現東北人不肯租給他們？

答：是，日本人發現東北的老百姓不肯租地給他們，日本人納悶：「我們出的也是市場價啊，你為什麼不租給我？」於是有的東北老百姓悄悄地告訴日本人：「不是我不想租給你，而是政府不允許我租給你。」

問：是東北的行政當局發了行政命令到各地、嚴令禁止中國人租地給日本人？

答：是。有日本領事找東北當局談，說你《民四條約》不是約好了嗎？我們日本人可以自由租地。東北當局一臉友好地說：是，依據條約，你們日本人是可以自由租地，但是我們的老百姓也有權不租給你。當時的東北當局就通過這種方式、千方百計地使《民四條約》失去實際效力。事實上客觀地說，東北當局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當時又要救國，又要避免和日本人發生正面衝突，所以東北當局他只能使「陰」的，作為弱國，這也是逼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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