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新片《邪不壓正》原著的那些事兒
01
姜文的新片《邪不壓正》,改編自張北海的武俠小說《俠隱》。這個書名朴古流逸,姜文改編電影后,捨不得改。沒多久,身邊的老夥計都問他,「你怎麼想的,拍《瞎隱》,講阿炳的故事?」
尬聊逼上好幾次,姜文恐患諧音恐懼症,怒把《俠隱》改成《邪不壓正》。還是成語好,雅俗共賞,老少皆宜。
作為一個退隱的骨灰級武俠迷,電影《邪不壓正》未上,原著《俠隱》先行。
古代的俠,分三脈。先秦任俠,代表人物是蓋聶、荊軻這類人。他們是技壓群雄的劍客,大多被王室收編成門客,又在適當的時機,受雇為刺客。約等於現在的僱傭兵。
春秋墨俠,墨家的分支,代表人物有墨翟、徐夫人等。這是一群專打嘴炮的主,只要能動口解決的問題,絕不抄傢伙。約等於現在的律師。
同時期的義俠,淵源模糊,據傳是蘇秦傳人創立的游散組織,宗旨是「俠義愛民」。這種俠擅長暴力解決問題,以武止干戈。比起任俠的高冷,墨俠的磨唧,親民又雄威。流行後常遭山寨,像水滸里那種偷雞摸狗都扛著「替天行道」大旗,把自己包裝成大俠的二流子,比今天的神棍都多。
歷史很骨幹,定位高端的任俠、墨俠,由於不接地氣、用戶稀薄,像今天的文藝青年一樣,絡繹在市場經濟中淪陷。而走流行路線的義俠們,熬過了秦漢魏晉唐宋元明清,走進新社會,轉型到金庸的武俠小說里繼續賺流量。
金庸雞賊,怕「俠義愛民」的口號已過氣,意思不變,字數翻倍,洗出新文案「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沉鬱大氣中,透出一絲白話文的現代感。
他又怕義俠這個概念太古,缺乏結構的新意,乾脆一分為三,拆成儒俠、道俠、佛俠。
對號入座,儒俠代表是郭靖,修身齊家平天下,中庸原則,剛正性格,行走的儒文化標本。郭靖之後,楊過肩負起俠客使命,主打道俠風範。遺世獨立,狷狂不羈,視世俗眼光如糞土,怎一個酷字了得。儒、道之俠都有了,還缺一個佛俠,於是有了博愛善良,慈悲為懷的張無忌。三顆俠龍珠,終於集齊。
《射鵰》三部曲擱筆的剎那,金庸腎上腺素飆升,「儒釋道三家主流價值觀都被我開發盡,此後你們寫武俠的,都在我的陰影下絕望吧!」沒成想,一個叫古龍的古惑仔,跳出來大笑:你那用傳統文化熬的雞湯,怎比我用風花雪月釀的陳年烈酒?
古龍的酒杯滿了,一杯復一杯。於是筆下有了陸小鳳、楚留香、西門吹雪、李尋歡這些根本不按常理出牌的俠。他們本質上都是一群會武功的藝術家,貌似性冷淡,卻有各種儀式感,迷戀那些看起來毫無意義的東西。
這些俠,從沒獲得傳統的成功,從不兜售標準的道德意識。他們大多是學霸或詩人,用沉默代替抒情「人間不值得」。智商情商雙高,愛管閑事,愛干蠢事。閑得讓人心動,蠢得讓人臉紅,讓人覺得活得忙碌和精明,簡直是一瓢狗血。
金庸封筆古龍逝,俠文化的路,走的人少了,似乎便沒有了路。
1994年,58歲的張北海,躺在病床上,腦中忽然冒出寫武俠小說的念頭。「靠筆謀生了大半輩子,該為自己的情懷寫點東西了。」他望著懸在頭頂的藥水瓶,童年裡30年代的老北京,像幻燈片一樣閃過。一部《俠隱》,悄然成型。
張北海的《俠隱》寫了6年,其中5年的時間用來查老北京的資料。他用童年的記憶打底,藉助史料和地圖,套用一個俠客復仇的故事,神遊回那個四合院里侃大山,手閑下棋,腳閑遛鳥,嘴閑花茶、威士忌混著喝,名媛燙波浪捲髮,洋妞聽大鼓評書,瀰漫著舊京風味的老北平。
出版後,讀者跟他說:拜託,這哪裡是武俠小說?
張北海反問:你知道的武俠,估計也就金庸和古龍。《俠隱》為什麼要像他們呢?
02
姜文在改編《俠隱》時說,「我對俠沒興趣,我看重的是隱。」
姜文出生的60年代,京城江湖人士沒有「俠」這張名片,俗稱「頑主」。人人軍挎里攜一葉菜刀,半塊板磚。確認過眼神,遇見懟的人,手起刀落,板磚橫飛。
他們劃地域為界,以有名望的頑主為核心,組成一個個幫派勢力。以德勝門為中心的北城勢力最盛,德內、德外、後海、什剎海幾大幫派,紛爭不斷。十里外的錦什仿街,新一代頑主之王迅速崛起,欲一統全城。各方勢力來回短兵相接,西單大街、月壇公園處,動輒幾百人的群架事件,時有發生。
1968年春,月壇公園附近,頑主之王周長利一行13人,被幾百老兵圍毆,最終突出重圍,成為傳奇。這時候的姜文,正是上街打醬油的年紀。
那是帶著血腥味的真實江湖,綠軍裝、錳鋼自行車、軍刀和三棱刺,溜冰拍婆子,刷夜醉通宵。後來姜文拍的第一部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講述的就是這段生猛時光。
1990年,姜文主演了一部電影《本命年》。演一個叫李慧泉的頑主,嚴打後從大獄出來,適應不了新環境,戀愛慘敗,朋友散去,最後在街頭被新一代小痞子捅死。
電影折射現實,昔日頑主要麼從良,要麼進化成「老炮兒」。馮小剛在電影《老炮兒》里演的六爺,就是這個群體的代表。他們都不愛看武俠小說,嫌裡頭的俠客文氣有餘而烈性不足。
京城土著們理解的江湖就是市井生活,現實永遠比小說精彩。哪怕是徐靜蕾這樣的女文青,都覺得像郭靖、楊過這些大俠,還不如衚衕口賣煎餅果子的大哥顯得有江湖氣。這條鄙視鏈帶有歷史遺留問題,所以不難理解,為什麼王朔一萬個瞧不上金庸。
和王朔氣味相投的姜文,也只是把金庸當童話看。即便將《邪不壓正》定位為武俠片,也還是要拍成烙上自己性情的姜式電影。「俠」這隻雞,被金庸慢燉過,被古龍爆炒過,徒剩雞肋,何必跟風。
「隱」是雞生的蛋,姜文棄雞取蛋,是性格使然,也是從張北海書里汲取的靈感。原著《俠隱》寫的不是俠本身,而是俠的沒落。隱,是消失的意思。這種消失,不是死亡,不是更替,而是一個時代的無聲落幕。
03
讀《俠隱》入迷時,捧書如捧著塊1936年的古牆磚。四周漸傳來古巷的煤塵味,冰糖葫蘆的焦糖香,小販的吆喝,車夫的腳步,刀劍鋪錘鐵的叮噹聲響。
小說對老北京的描寫細節精確,味道醇厚,阿城稱其「有貼骨到肉的質感」。
那時的北京,是有錢人的天堂,老百姓的清平世界。傳統和現代,市井和江湖,最中國的和最西洋的,最平常的和最傳奇的,融為一爐,創造出一個理想城市。
張北海寫的,是這個城市裡中國最後一代俠客的故事。民國初年,這些江湖人士還有著獨立的信仰。
自己的圈子,自己人料理。江湖有江湖的正義和規矩,王法不王法,民國不民國,都無關緊要。
等熱兵器時代到來,所有江湖正義、規矩,如風中散沙。
太行南北,山左山右,誰不知道「太行劍」顧劍霜?誰不敬畏太行派掌門?結果?四十年的武藝,一個子彈就完了!
冷兵器時代的武林,俠客們以門派決定命運,以刀劍決定話語權。直到侵略者的槍管頂到腦門上,半生苦練的絕技,瞬間淪為豆腐渣工程。拳腳再快,快不過子彈。熱血再烈,烈不過炮火。
俠的自我命運掌控權削弱,話語權喪失,就不再是俠。
書里的男主角李天然,象徵著俠文化的終結。第一場復仇中,以掌斃敵,尚帶有古老的儀式感。到第二場復仇時,歷史已經走到了盧溝橋事變的拐點,熱兵器普及,欲殺敵,不得不拿起手槍。
當李天然握上槍的那一刻起,冷兵器時代帷幕落下,曲終人散。江湖換了一種方式演化,古老的俠文化,連同古老的北京,就此消亡。
她的聲音表情都有點傷感,兩眼空空,「人生難道就是這樣?相聚一場,歡歡樂樂,然後曲終人散?」
李天然無話可說,抿著白蘭地,注視著一閃一閃的燭,「是,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
04
十年前,高曉松讀到《俠隱》,立馬聯繫張北海求購電影改編權,那頭回「抱歉,版權姜文已買走。」十年後,當《邪不壓正》完成了90%,第一次投射到大銀幕上,姜文請高曉松當了第一個觀眾。高曉松唏噓道:
當年他拍《陽光燦爛的日子》只有30歲,電影拍得沉靜內斂,節制悠長,像50歲時追憶似水年華。如今50多歲的他拍《邪不壓正》,滿屏荷爾蒙飛濺,愛恨劈頭蓋臉,彷彿30歲的氣宇軒昂。一個人可以逆生長,鬼怪也。
電影結束後,讀過原著的高曉松,還是忍不住問了句姜文:《俠隱》里那些我最喜歡的老北京鄉愁與舊韻,去哪裡了?
姜文答:鄉愁與舊韻留給別人拍吧,我兒子大了,我想拍一部他也喜歡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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