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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斯特羅姆的寫作信條:寫得少,但寫得好

奇蹟

斯德哥爾摩今年聖誕節沒有下雪。街邊的樹像兩百年前那樣黑著,窗口的蠟燭像兩百年前那樣亮著。下午3點天黑了。沒人對此驚訝。這不是奇蹟。

奇蹟是絕望或放棄時突然變成現實的夢想。2011年10月6日是一個奇蹟,它讓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TomasTranstromer,1931-)獲得了舉世矚目的諾貝爾文學獎!我興奮,像是自己獲得了這一獎項。12年前翻譯特朗斯特羅姆詩歌全集的時候,我希望他能獲諾貝爾文學獎——「這對詩歌,包括中國的詩歌,會有促進作用!」5年前,我相信他一定會得獎,因為他是世界上活著的最好的詩人!但兩年前我放棄了這一夢想——他不可能得,因為他是瑞典人!我想到1974年得諾貝爾文學獎而導致自殺的另一個瑞典詩人馬丁松。瑞典學院不會重蹈舊轍。

但諾貝爾文學獎突然向特朗斯特羅姆走去。在他80歲的時候。一個奇蹟。就像詩人在《孤獨》一詩中描寫的那樣:雪天他的車滑入另一車道,對面開來的車輛在逼近……「這時出現了一個支點:一粒援助的沙粒或一陣神奇的風」,他——駕車的特朗斯特羅姆——免遭了喪身之禍。

聖誕節我拜訪了特朗斯特羅姆。我給他拍照。在莫妮卡(特朗斯特羅姆的妻子)去廚房拿香檳的時候,他突然握住我的手:「Tack—s—mycket!」(「多——謝——了」)。我吃了一驚。這,是老人的聲音嗎?這個中風後20年只會說「是」、「不」、「這」、「好」這幾個字的失語者,此刻——第一次——在一個沒有雪的聖誕節——從嘴裡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

特朗斯特羅姆的寫作信條

夜已深。我躺在沙發上,聽海頓的交響樂,大腦浮出特朗斯特羅姆《活潑的快板》的幾句詩:「音樂是山坡上一間玻璃房/那裡石頭在飛,石頭在滾/石頭滾動著穿過房屋/但所有的玻璃都安然無恙。」寧靜優雅的旋律,把我帶回24年前的一個秋日:

那是1987年10月的一個上午,我坐火車從斯德哥爾摩到特朗斯特羅姆居住的小城韋斯特羅斯拜訪他。這是我們的初次見面。

火車開了一小時後到了。車站空空蕩蕩。車站盡頭,離我兩百米遠的地方,站著一個穿米色風衣風度翩翩的瘦高個男人。那人一定就是特朗斯特羅姆,我想,興奮地朝他走去,像一條霧中船朝燈塔駛去。

他快步迎上來,和我握手:「歡迎到清凈的小世界來!」

我喜歡這句話,它讓我放鬆。我坐著他陳舊的灰色沃爾沃車,朝他的住處開去。

我們穿過市中心的一個廣場,那裡,有幾塊石板如今刻著他的一些俳句,其中的一首,22年後,即2009年我在參加特朗斯特羅姆專場朗誦會時,在夕陽里熠熠生輝:

看,我坐成了

一隻岸上的小船。

我歡快無比。

莫妮卡已準備好了午餐:烤三文魚、煮土豆、蔬菜沙拉。這是瑞典人招待客人的傳統菜。我們三人坐在他家的花園裡,邊吃邊聊。我們談到翻譯(我當時譯了特朗斯特羅姆十多首詩,打算再譯一些,出個選集)。我問《風暴》一詩里花楸樹的果子(秋天,這裡街上到處可以看到一束束如心臟或拳頭大小的紅果子),能否把它譯成「橘子」。「中國讀者絕大多數恐怕都不知道這種植物。」我解釋。托馬斯聽了說:「可以。翻譯是再創造!譯者應享受他的自由。」他說他的朋友美國詩人羅伯特布萊把他「耕犁是一隻墜地的鳥」翻成了「耕犁是一隻飛起的鳥」。說完,哈哈大笑起來。「《半完成的天空》里說:每個人都是一扇半開著的門/通往一間共有的房間。這句詩是否受到漢字『我們』的『們』啟發,即人+門?」我問。托馬斯沉吟片刻:「這種神秘的經驗,西方的基督教里也有。」他像自己的詩的結尾那樣果斷地回答了一句。

話題轉到我翻譯過的一個瑞典詩人、小說家L。我問:「你覺得他的詩怎樣?」托馬斯用禪師回答弟子的方式說:「他去中國三個禮拜,回來寫了一部長篇,假如我去中國三年,我會寫一首短詩!」

不言而喻,一首用三年寫的短詩,一定比一部用三個禮拜寫的長篇要好。這便是特朗斯特羅姆的寫作信條:寫得少,但寫得好,讓每首詩都通過詞語的鍊金術成為一流產品。也正是這信條,50年他才寫了200首詩,並最終讓諾貝爾文學獎給他戴上「用凝練、透徹的意象,為我們打開了一條通往真實的新徑」的桂冠。

我們保持著聯繫。1988年,我到瑞典留學,第二年出版了我的第一本用瑞典文寫的名叫《水中的目光》的詩集,並引起瑞典詩界的好評。這一年,我認識了托馬斯的大女兒艾瑪,她和我同齡,當時在學聲樂。她建議我出第二部詩集的時候,一定讓他爸爸先過一下目。她的意思是:作一下潤飾。1990年10月,出第二本詩集《時間的重量》前一個月,我給托馬斯打了個電話。兩天後,他專程從韋斯特羅斯開車到我居住的斯德哥爾摩大學的學生宿舍。他幫我看清樣,修改句子,更換詞語,為了節奏的美,把單數改成複數,把不定冠詞改成定冠詞,把定冠詞改為不定冠詞……

整整一下午,我倆坐在12平方米的小屋裡。當溝通遇到障礙時(當時我的口語還不允許探討問題),托馬斯就在紙上塗畫起來:「這句『我路過一棵倒下的松樹』,你用的是fallet,但fallet是自己倒下的意思。詩中的那棵樹是砍伐後倒下的,這時,就應該用f?llt(被砍倒)。」他說著,用筆勾出一棵躺著的松樹,然後在上面加了把鋸子。顯然,我的瑞典文受著漢語思維的影響。漢語中,「倒下」可以是主動和也可以是被動,就像「鳥」可以是一隻鳥,也可以是一群鳥。

天黑了下來。我留他吃飯,但他說他必須趕回韋斯特羅斯,有個美國詩人將拜訪他。他拿起那件米色風衣,走出了我那顯得有點低矮的學生宿舍房門……

一轉眼,17年過去了。

2007年5月,我把我寫母親的第六本瑞典文詩集《源》給他看,他的目光停在那首叫《無名》的詩上:

我登上去紐約的飛機

你躺著,紋絲不動

世界抽成蒼蠅的嗡嗡聲

我乘船去克雷特島,去西西里

你坐在窗前

望著風中的柳樹

洶湧的綠浪推著你向前

我在盧浮宮迷路

你含笑走來一隻閃光的瓷器

托馬斯看了以後,左手指著詩的最後一句,搖頭說「不」。我困惑地看著他。坐在一邊的莫妮卡說:「托馬斯是想讓你把最後那句——『一隻閃光的瓷器』——刪掉。」

我沒刪。我認為少了那幾個字,就少了母親這個象徵含義:文化、根、母語等等。

但今天,2011年,我會接受大師的意見——拿掉那一句,整首詩才會變得更加空靈,給讀者留下更多的想像餘地。

托馬斯是一個隨和寬容、率直熱心的人。

2001年,西蒙(我兒子)一歲,在教堂舉行洗禮。托馬斯也坐著輪椅來了。他抱著西蒙,像抱著朗誦會別人給他的花束。我忙於照顧客人,沒顧得上拍照。這一瞬比抱基督的聖母美多了。它出人意料,就像特朗斯特羅姆詩里的意象。老人靜靜地坐著,臉上洋溢著他《冰雪消融》那首詩的喜悅。

2008年,市圖書館為我安排了一場「李笠作品朗誦會」。我到時,發現托馬斯和莫妮卡正坐在第一排的觀眾席位里,向我微笑。

2010年,我隨在中國任職的妻子移居北京。2011年1月20日,我50歲生日那天,莫妮卡突然打了電話,她祝我生日快樂,問了我北京生活的情況後,說:「我把電話給托馬斯。」

一陣沉默,然後一陣嬰兒學語的嗯嗯聲,其中有一兩個字我能聽出是什麼意思。然後又是沉默,又是孩子學語的聲音。像一首詩在尋找自己最佳的表達方式。

特朗斯特羅姆的寫作信條:寫得少,但寫得好

特朗斯特羅姆與東方

特朗斯特羅姆是營造意境的大師。意境是一首詩達到的一種能令人感受領悟、玩味無窮卻又難以明確言傳、具體把握的藝術境界。它是形神情理的統一、虛實有無的協調,既生於象外,又蘊蓄於象內。意境(有時也稱為「境界」),用特朗斯特羅姆的話說:「我常常從一個物體或狀態著手,為詩建立一個『基礎』。這基礎有時是一個地點。詩從一個意象中漸漸誕生……我用清晰的方法描述我感受到的神秘的現實世界。」

意境概念到了中國清代詩論家葉燮那裡則得到了精彩的闡述,晚清學者王國維在集其大成的《人間詞話》中也反覆論述了意境——「境界」。他指出:「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境界而已。」請看特朗斯特羅姆的這首詩:

足跡

夜裡兩點:月光。火車停在

平原中心。遠處,城市之光

冷冷地在地平線上閃動

如同一個人深入夢境

返回房間時

無法記起曾到過的地方

如同某人生命垂危

往事化作幾粒光點,視平線上

一抹冰冷的小旋渦

火車完全靜止

兩點:明亮的月光,三兩顆星星

這裡,直覺和理解、情感和思維、意識和無意識相互交融,恰如其分地傳遞了內心體驗,巧妙地做到了心與物的協調統一而心馳物外,意與境的渾然一體而意溢於境,和李白的《靜夜思》、崔顥的《黃鶴樓》等唐代優秀詩作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此外,我們在特朗斯特羅姆的詩里找到與中國古詩有著驚人相似之處的表達,比如:「穿轟鳴之裙鞠躬的噴氣式飛機/使大地的寧寂百倍地增長。」(《冰雪消融》),它讓我們想到南北朝詩人王籍的「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名句,「預感戰爭爆發而目瞪口呆渾身冒汗的花朵」讓我們想到杜甫的名句「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移情絕唱,而「流淌的寶劍/正消毀著記憶/小號和佩帶/在地底下生鏽」(《短詩三章》),又何嘗不是杜牧《赤壁》中的「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的回聲或共鳴。而共鳴,則無疑體現了世界詩歌大師們抵達的精神境界。

俳句是凝練的典範,是現代口語詩滾滾洪流的中流砥柱。這一短短17音(5、7、5三行組成)的日本詩體,成了凝練大師特朗斯特羅姆運用自如的詩歌形式(譯者在翻譯時保留了這一形式)。特朗斯特羅姆的俳句和「蝴蝶翩翩舞,落花疑返枝」或「樹下肉絲、菜湯上,飄落櫻花瓣」之類的作品不同,他更具有日耳曼民族的精神氣息和北歐的硬朗強健。他的俳句就好像一個小巧玲瓏的江南女子變成了北方的漢子。「太陽已低垂/影子像巨人。很快/一切是影子。」這首讓人聯想到歌德《群峰之上》的俳句,完好地體現了他的俳句風格。

特朗斯特羅姆一共發表了65首俳句。但俳句里的禪意到處顯現:即一個瞬間的場景——一兩個意象——打開宇宙之謎。如《十月即景》:「回家路上,我看見鑽出草坪的黑墨蘑菇/這是黑暗的地底/一個抽泣已久的求救者的手指。」或《1968年——寫於冰雪消融》:「我緊抓住橋欄/橋:一隻駛過死亡的巨大的鐵鳥。」敏感、敏銳,對事物觀察的獨到細微,並能由此上升到形而上的高度,創造一種類似「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的空靈境界,顯然是這位瑞典詩人的天才品性。

「緩慢的颶風/從大海圖書館來。/我可以休息。」讀到這裡,我們不由得震撼了一下。不是被詩中的語言(它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而是被詩中的姿態,一種「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姿態。和所有俳句大師的優秀作品一樣,這首詩似乎什麼也沒有言說。它只用淡淡的一筆勾勒了一種狀態,一種人人都有的尋常的經歷。但詩已完成,它像大海一般向讀者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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