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腿無蹤矯友田(民間故事)
1
民國初年,在墨城東雜院有一處武館,名曰「震東武館」。館主姓石名震東,他年逾六旬,人送綽號「鬼腿石」。
石震東的功夫甚是了得。他在十二歲那年,曾出家到青峰寺拜慈濟大師為師習武十載,並得到了慈濟大師的真傳,練成了威震江湖的「二十四式大力金剛腿」。他那兩條腿施展開來,快似箭,堅如鋼,碗口粗細的岩石柱,他一腿橫掃過去,便四分五裂。他平時教著一幫徒弟習練拳腳,偶爾也經手一些押鏢的差事。
這天上午,石震東獨個兒在大雜院里溜達,他聽了一會兒柳子戲,又擠進人群里看了兩家雜耍班子練攤,終覺無味。他便擠出人群,反背著手,朝西頭的「恆香溢」茶樓走去。石震東的心中一直有個結子不能舒展,因為他深知自己年近老邁,滿身絕技恐不得人傳;而他眼前那一幫徒弟,都資質欠慧,他縱使傾心傳授,他們恐怕也難雕成大器。他走上茶樓,一個小堂倌過來,給他沏上一壺「龍井」。他端起青瓷茶杯,微呷了兩口。忽然,從茶樓對面傳來一陣陣喝彩聲,那聲音一浪蓋過一浪。石震東定睛看去,樓下的情形盡收眼底。只見跤場上,一個看上去只有十二三歲的小孩,正在跟一個五大三粗的場主比試摔跤。石震東認識那個場主,他是個滿族人,綽號「蠻牛砣」。他摔跤的功夫相當不錯,要不然他能在大雜院的場上佔場一年之久,至今還沒有被人摔倒過。
此時,石震東心中暗想:「哪裡來的小孩,居然有膽量上場跟他比試?」他顧不得品茶,放下茶杯,匆匆走下茶樓,朝跤場奔去。他費了好大勁,才擠到跤場跟前。他見那個小孩雖然長得敦實,但終究年幼力單,已被「蠻牛砣」摔得渾身青紫,可他仍毫不示弱。石震東連忙問身旁一個看熱鬧的道:「他怎麼能跟一個孩子斗?」那個看熱鬧的瞅了瞅他,爾後笑道:「這怨不得人家擺場子的,是那個小孩圖人家那二兩銀子!」
原來,那個「蠻牛砣」在大雜院佔場立下了一個規矩:每場比試設五局,若對方勝他一局,他甘願奉上二兩銀子;若勝他兩局,他立即收拾起攤子,永不進大雜院。
此刻,那個小孩體力愈加不支。而「蠻牛砣」竟一俯身,用脊背扛住了那個小孩的側肋,兩隻巨手掰住他的胳膊,正準備來一個「大背胯」。倘使這一招下來,那個小孩摔不死,全身也得幾處骨折。
石震東斷喝一聲:「住手!」那聲音猶如晴天霹靂,震得周圍看光景的人耳鼓發麻。
「蠻牛砣」聞聲鬆開了手,並收住招式。他認識石震東,慌忙抱拳施禮道:「是石師傅駕到,小人在此獻醜了。」
石震東怒聲斥責道:「堂堂五尺漢子,竟跟一個孩子使威,還有無『義』字可講?!」
「蠻牛砣」被他數落得面紅耳赤。那個小孩則異常機靈,他「撲通」一下跪倒在石震東的腳下,哀求道:「師傅,你一定要救救我娘,一定要救救她啊!」
石震東趕緊把他攙起來,然後扶著他一瘸一拐地走出跤場。他倆上了茶樓,石震東給他點了兩盤點心。他顧不及答話,便狼吞虎咽地吃起來,轉眼之間,那兩盤點心便落入了他的肚裡。他噎得一邊打著嗝兒,一邊捧起滾熱的茶水喝,嘴燙得「吱溜、吱溜」直響。
之後,那個小孩就將他的身世告訴了石震東,他叫劉不三,老家是河北行唐縣。他的祖父叫劉方,人稱「劉大個」,清朝時曾是個二等「撲戶」職業摔跤手。皇帝養著他們這幫「撲戶」,是來充當近衛軍用的。因此,他家祖上的日子還算殷實。可是,到了他父親這一輩,他的父親和兩個叔父都染上了大煙癮,整個家業都化為青煙。劉不三從小喜歡舞弄拳腳,再加上受過祖父的點撥,對摔跤的門路較為熟悉。
後來,劉不三便跟隨母親到墨城來投奔一位遠親。可是親戚沒有找到,母親只有靠給一些富裕人家漿洗衣物,掙幾個銅錢來維持生計。然而,一個月前,他的母親突患上了傷寒病,由於沒有錢醫治,病情愈來愈重。剛才,他拼著命跟「蠻牛砣」比試摔跤,就是為了掙點銀兩,給母親抓藥。
聽到這兒,石震東心頭感到一陣辛酸。他起身買了兩盒點心,然後抓著劉不三的手趕去藥鋪,給他的母親抓了兩副葯。在劉不三的指引下,倆人朝西城外走去。原來,他娘倆棲身在一處殘敗的土地廟內,裡面空空蕩蕩,異常冷清。他的母親正蜷縮在一張用碎石和破木板支撐的床上。她見兒子帶客人進來,吃力地撐起身子欲坐起來,可是她的身子晃了兩下,又跌倒下去。
劉不三趕緊上前抱住娘,把葯放在她的眼前,哭著說:「娘,是這位好心的爺爺花錢給咱抓的葯,你吃了葯就會好的……」
她吃力地抬起手來,在兒子的臉上撫摸了兩下,兩行濁淚從她蠟黃的眼窩裡湧出來。
見此情景,石震東的心頭又是一陣辛酸。他俯下身去,對劉不三的母親說:「你們娘倆兒若不嫌棄,就搬到俺的武館裡來住。這個孩子天生是塊習武的料,在一起俺得閑可傳授他一些武藝。」
她用感激的眼神望著石震東,略帶欣慰地說:「我知道自己的病……我也能看出來……你是個好人……把不三託付給你,我死也瞑目了……」
儘管石震東將他娘倆兒接到武館之後,請了城裡最好的郎中給她醫治,但終因病情太重,劉不三的母親三天後辭世而去,石震東親自為她操辦了喪事。從此,劉不三就拜石震東為師。
2
劉不三心地善良、為人忠厚,對拳路又極有悟性。因此,他深得石震東的喜歡。石震東對劉不三既像對待自己孫兒一樣疼愛,又像對待徒弟一樣嚴厲,悉心傳授他功夫。苦練五年之後,劉不三已練就了一身硬氣功,那「二十四式金剛腿」的功力也不在師傅之下。有一次,石震東為考驗徒兒的功力,他先將一塊半尺厚的石塊立在地上,石塊前面放一碗水,後面也放一碗水,讓劉不三踢給他看。劉不三氣運丹田,發力於腳掌,而後震喝一聲,一腳下去,石塊上半截應聲飛滾而去,而下半截仍立著不動,前後那兩碗水也紋絲不動。石震東看後,微捻蒼髯,滿意地點了點頭。
後來,劉不三還將所學功夫跟跤法融合在一起,獨創出一套摔跤絕技。他知道自己個頭較小,因而在與高手比試跤法時,他從來不用「大背胯」、「倒口袋」之類的大動作,而是使用「小絆子」,像「搓」、「耙」、「別」之類,最拿手的就是「小得合」——就是將一條腿伸進對方襠內,冷不丁絆其一腿,功底再深厚的人也難以經受住他鐵腿的撞擊,只有訇然倒地的份兒。
於是,各路摔跤高手紛紛慕名前來找他切磋跤法,但沒有一個人能勝過他兩局。其實,他輸掉的那一局,也是他故露破綻,以禮送給別人的。
民國十四年春天,墨城「富雲堂」藥店有一批價值五萬大洋的名貴藥材,要運送至濟南。藥店的宋老掌柜唯恐有個閃失,便親自出面懇請歇鏢多年的石震東出山。
那時候出墨城三十里,便是荒山野嶺。因為兵荒馬亂,古道之上更是人跡稀少,偶爾只有一些商客、鏢車經過。如此一來,反倒惹得劫匪經常出沒。其中,有一夥以「南河雙鬼」為首的馬賊,令城內四大鏢局紛紛失手。以後,凡是重鏢,四大鏢局竟無一家敢經手。
聽了宋老掌柜的來意,石震東放下茶杯,頗為難地搖了搖頭道:「俺已年老體邁,這樁生意恐怕無力經手。」
宋老掌柜叫苦不迭道:「石師傅,你若不出山,我在濟南的店面只有關門的份了。依石師傅的品行,不能見死不救吧?」
石震東沉吟了一會兒,說:「不過,俺可向你推薦一人。」
宋老掌柜趕緊問道:「何人能擔此任?」
石震東神色靜然地說:「俺的徒弟,劉不三。」
宋老掌柜也遲疑了一陣兒,最後他抬眼瞅了瞅石震東那一雙飽含自信的眼神,也點頭同意了。
三天之後,劉不三和十幾名師兄弟小心翼翼地押著鏢車上路了。當他們行至九牛嶺時,距離墨城一百餘里,天色漸漸暗將下來。只見四周荒山野嶺,野風凄凄,陡然一陣刺耳的銅鈴聲響過,一夥馬賊迎面從峪子後撲過來,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這幫馬賊有五六十號人,為首的是兩個滿臉橫肉的彪形大漢。他倆收住韁繩,端坐於馬上,手中各持一把明晃晃的鋼刀。
劉不三迎上前去,坦然抱拳施禮道:「諸位江湖好漢,今日俺劉不三打攪諸位,奉上幾文茶資,請笑納!」他一邊說著,一邊從懷裡掏出一包銀洋,「咣啷啷」地撒在路上。
那兩個匪首仰面哈哈大笑道:「就這幾個錢能買得動爺兒們的心?」後面那些眾賊也都狂笑起來,那笑聲震得野雀陡然紛飛。
劉不三正色斥道:「你們別欺人太甚!」
其中一個匪首狂囂道:「俺『南河雙鬼』做事從不『欺人』,鏢車和爾等狗命,俺照冊全收!」
此時,劉不三才知道眼前這兩個匪首正是作惡多端、令過往鏢局聞聲喪膽、身背著上百條人命的「南河雙鬼」。他怒火沖胸,仰天長嘯一聲,一個鷂子騰空,那兩條腿像一把飛馳的鋼剪,朝「南河雙鬼」的面前射去。只聽「噗、噗」兩聲異響,眨眼之間,「南河雙鬼」的人頭已滾落馬下,而他倆的屍體仍端坐於馬上,血水噴濺了幾尺高。
後面那些馬賊一個個驚得目瞪口呆,半天才緩過神來,趕緊掉轉馬頭落荒而逃。而那兩匹馬也早已把「南河雙鬼」的屍體掀倒在荒坡上,狂奔而去。從此之後,墨城鏢局只要在鏢車插上「劉不三」字樣的護旗,即可通行無阻。
3
民國十八年的冬天,有個叫松本一郎的武士,點名找劉不三比試跤法。這個一郎是日本的柔道高手,他生性兇殘好鬥。在來中國之前,他就狂傲地叫囂道:「東亞病夫,不堪一擊,我要統統把他們摔倒在腳下!」他到中國之後,已在多個地方擺設擂台,被他摔死和摔成重傷的跤場高手已不下二十人。
松本一郎和劉不三比試的擂台,就設在大雜院西頭的一塊空場之上。在比試之前,墨城督察局長張虞令便接到了上司的手諭:無論採取何種措施,必須保證日本人的生命安全!他拿著這份手諭,如坐針氈,連夜趕寫了一封信,命手下送到「震東武館」。他在信中,以同樣的口吻要求劉不三在與松本一郎比試時,點到為止,切不可傷人。
比試那天,擂台四周被圍得水泄不通。張局長親自率隊,荷槍實彈來到擂台旁維持秩序。只見那個松本一郎長得像一頭瞎子熊似的,比劉不三高出半截來,體重足有四五百斤。看到這陣勢,石震東也替徒弟捏一把冷汗。在劉不三上台之前,他悄聲對徒弟說:「不三,為師現在只能送你一句話,『拳無不可破,勝在智求中』。」劉不三俯身給師傅磕了三個響頭,說:「徒弟銘記師傅教誨,若徒弟沒有本事,讓日本人給摔死,那俺只有下輩子報答師傅的養育之恩了。」
說完,劉不三起身健步走上擂台。他上身穿著漂白過的褡褳,下身是鴨蛋青色的褲子,煞是乾淨利索。
松本一郎朝劉不三不屑地冷笑幾聲,爾後用生硬的中國話嘲諷道:「東—亞—病—夫——」他倆對峙了一會兒,松本一郎先是伸出兩隻兇猛的熊爪朝劉不三撲來,看陣勢,他是想一招將劉不三置於死地。而劉不三並不慌張,他輕巧地晃過了松本一郎那肥胖的身子。一招落空,松本一郎轉身又撲了上來。劉不三並不急於出招,與其硬搏,只是靈巧地閃、挪、騰、移。二十個照面過去了,松本一郎絲毫便宜沒有占著。他惡目噴火,額頭上滲出了豆粒大的汗珠,嘴裡不停地「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劉不三見時機已到,待松本一郎又朝他撲過來時,他不再躲閃,暗暗運足氣力,迎面箍住松本一郎的一條胳膊,並用力一別。他另一隻手則扳住松本肥胖的肩部,右腿順勢插進他的襠間,只聽他山吼一聲:「開去吧——」
再看松本一郎竟像一個肉團似的彈了起來,四爪朝天跌出兩丈有餘,活像一隻被掀翻的大烏龜,動彈不得。頓時,全場一片歡呼,響徹九霄。
隨從人員趕緊上台將松本一郎扶起來,他齜牙咧嘴地活動著手腳,剛才那股狂傲勁早已被摔得無影無蹤。那個張局長見松本一郎的傷勢無甚大礙,緊皺的眉頭也舒展開了。於是,他急忙命令收隊,護送著松本一郎他們回到了寢館。
然而到了第二天早上,松本一郎的雙腿莫名地腫脹起來,疼得他鬼哭狼嚎,隨從人員趕緊請來醫生給他診治。醫生看過他的傷情之後,驚愕地搖了搖頭說:「即使再高明的醫術,恐怕也難使他重新站立起來了——」
聽到這個消息,督察局局長張虞令慌忙帶隊去緝拿劉不三師徒,而「震東武館」早已人去屋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