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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七十猶傾城

本文經山河小歲月(shxsy2015)授權轉載

作為一個有社交恐懼症的人,每次去參加飯局,都會特別忐忑。

尤其害怕飯局中的黃段子和葷笑話,主要不知道應該如何反應。

是要裝作聽不懂比較好,還是聽懂了尷尬地微笑比較好?

所以我特別佩服周鍊霞。

因為她的做法,是和你談笑風生,黃段子講得比你還要溜,葷笑話開得比你還要大。

對,今天的主人公是我的女神周鍊霞,她擁有我永遠不具備的洒脫。

民國時期,一個女人,如果美一點,外向一點,活潑一點,就很容易有「艷名」。比如唱梆子的劉喜奎,那些平時正襟危坐的文人政客,一見她,就要喊「親娘」,還有專門去後台強吻,被罰款拘押之後還要得意洋洋地說:「買一個香吻,值了。」

可是,劉喜奎實際上長這樣(順便說一句,百度百科上至今還把孟小冬的照片掛在劉喜奎的詞條里)

相比之下,周鍊霞的艷名還是比較名副其實的,因為人家長這樣。Btw,拍這張照片的時候,周女士比我還要大一點。

我摘錄一些上海灘著名文藝直男的評價:

陳巨來:「絕代尤物,令人銷魂。」

鄭逸梅:「清麗婉轉,如流風回雪。」

蘇淵雷:「尚七十尤傾城。」

她是籍貫江西的湘女,出生書香世家。小時候最喜歡做的事情,是把家裡收藏的唐伯虎畫拿出來,剪下上面的仕女,依樣作畫。

十二歲,她隨父母搬到上海,拜鄭德凝為師工仕女花鳥,又跟隨晚清四大詞人之一的朱孝臧學詞,教她寫詩的,則是蔣碧薇的父親蔣梅笙。她為王星記、怡春堂作扇面畫家,一金一扇,買一贈一,滬上頗有畫名。

她的畫是典型的海上閨秀畫派,線條婉轉輕盈,眉梢眼處,流動一派高華,清麗而不濃艷,即使一花一草,絕不落俗。

她的詞更好,最著名那闕:「幾度聲低語軟,道是寒夜猶淺。早些歸去早些眠,夢裡和君相見。丁寧後約毋忘,星華灧灧生光。但使兩心相照,無燈無月何妨。」難怪有人說她是李清照,只是,她為了最末兩句詞,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後面會講)。

上世紀四十年代,上海文藝圈直男三天兩頭就要討論的名字是「鍊師娘」——周鍊霞的花名。

這個名字有好多種解釋,劉聰先生的大作《無燈無月兩心知》里做了分析:

1、因為她寫詩,所以大家叫她「鍊詩娘」,久而久之變成「鍊師娘」。

2、因為她的丈夫徐晚蘋擅跳交誼舞,她有時候跟著同去,大家要請她跳舞,戲稱為「向師娘問藝」,於是有了「鍊師娘」。

3、第三種說法是一個具體的故事。說某日,周鍊霞和畫師丁慕琴去舞場。丁慕琴聽起來很陌生,但他有個著名的兒子叫丁聰。到了舞場,大家都爭著和周鍊霞握手。周鍊霞當時手上生了疔,上了藥膏不便握手。老丁就開玩笑,說你可以用上了藥膏的手指頭畫畫,那肯定是滬上風靡,乃是「雅事」。周鍊霞馬上接:「疔亦有雅俗之分耶?然則老娘何幸,生此雅疔?」疔和「丁」同音,周鍊霞這句回答大大佔了老丁的便宜,大家哈哈一笑,於是稱呼周為「老畫師之娘」,隨為「鍊師娘」。

買這張1927年的老報紙花了好多銀子啊,但就為了這張美人照買的!這張《圖畫時報》上周鍊霞已經結婚。

這三種說法,現在已經無法考證哪一種更準確,但我可以跟你說的是,「鍊師娘」這三個字,肯定不是一個正面的稱呼。直男到什麼時候,總喜歡占女人一點小便宜,文藝中年直男尤為如此。

周鍊霞對此絲毫不以為意,而且,在每次文藝圈直男以此為戲謔的時候,她從不吃虧,總能像對待老丁一樣,迅速佔上風。

1946年張大千與李秋君兄妹等人的合影,左三為周煉霞。

比如,著名律師王效文問她:「怎麼大家都叫你『鍊師娘』啊!」她就回答:「鍊乃周鍊霞之「鍊」,師乃大律師之「師」,娘即姆媽。所以,就是大律師的姆媽的意思。」

又有一次,馬公愚當眾吃周鍊霞的豆腐,周鍊霞就指著馬公愚的鬍子說,你這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一時流傳開來,氣得馬公愚賭咒發誓,要在公開場合「一較長短」。

解放初期,陳巨來請江寒汀畫了蝴蝶扇面,讓唐雲給補花,周鍊霞補草。周鍊霞就拿了一塊手絹覆在扇骨上防止手汗。唐雲的心思又活絡了,對周鍊霞說,喲,你這塊手帕好像是男人的嘛!誰的呀,要不然給我好了。周鍊霞笑笑,就給唐雲了。等唐雲接過去,周鍊霞立刻說,他拿的是「奴兒子」的手帕,大家鬨堂,唐雲也只好訕笑。

厲不厲害?

周鍊霞一張嘴,像極了快嘴李翠蓮。

我看了那麼多案例,她從沒輸過。

有一次,有個飯店開張,請她去吃飯。吃完了想讓她代為推薦推薦。她說,哎呀,真是抱歉,可惜我沒生個「水晶肚皮」,否則把我吃下去的東西分門別類,展覽一番,做個廣告,那就好了。

後來周鍊霞懷孕,老報人朱鳳慰見了她,問:大妹子黃台瓜熟,蒂落之期近矣?當眾問產期,一則因為熟,二則對是老直男們對「鍊師娘」的一貫戲謔,周鍊霞回答:「八月十五月光明,屈指計之,吾即宣告破產矣!」誰沒想到她如此坦蕩回答,小報記者也不免感慨:

「於大庭廣眾見答覆一尋常女子羞於啟齒之私事,而能輕鬆脫略,不覺其粗俗如此,非鍊霞錦心繡口不辦也。」

朱鳳慰是「吃周鍊霞豆腐團」的中堅分子,能討到一點便宜算一點,據說,某次飯局,周鍊霞向他敬酒,杯中酒太慢,周鍊霞就倒了一點給朱,朱馬上又倒回去一點,說,這叫「兄妹合歡酒」。但周鍊霞並沒說什麼,因為她知道,其實老朱沒有惡意,差不多就算了。

朱鳳慰喜歡揩油,叫周鍊霞「大妹子」,叫潘柳黛(就是罵張愛玲的那個)「小妹子」。這當然不算尊重,潘柳黛是小輩,沒有吱聲;周鍊霞就出來說,我出個上聯:「大妹子塊頭小,小妹子塊頭大,塊頭大小不同,而妹子則一也。」你們對一對?大家都對不上來,揩油到此結束。

不過,朱鳳慰後來的揩油越來越不像話,他在《力報》上撰文,說自己做了一個春夢,夢見和某女士接吻,某女士的描繪三百六十度直指周鍊霞。周鍊霞沒吭聲,差不多得了,結果沒多久,他又在《東方日報》寫了一篇《第二夢》,說又做了一個綺夢,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銷魂攝骨」。

我看到這篇文章都炸裂了,還第二夢,你老人家要湊足瓊瑤阿姨的六個夢嘛!你以為你是攝魂怪嗎?另外,民國中年油膩男揩油也就算了,報紙怎麼就可以刊登這種天天吃飽了飯沒事做騙稿費博眼球的文章呢!!!!

我都這麼憤怒,你們想一想周鍊霞的心情。想一想周鍊霞的丈夫的心情。

於是,就悲劇了。

做周鍊霞的先生,確實是要有心理素質的。

何況,徐晚蘋出身大家,他的曾祖父是同治年間的狀元。

他們結婚,度蜜月的地方是杭州煙霞洞——徐志摩和陸小曼,胡適和小表妹等民國文藝cp指定情侶約會聖地。

周錬霞扇面

徐晚蘋除了喜歡跳交誼舞,還喜歡拍照。他曾經為周鍊霞拍了不少照片,以「徐綠芙」的筆名發表在報紙上——會拍照的直男,我總是給他們點贊!周鍊霞說徐晚蘋最大的優點是善於抓拍,不過,看得出來,構圖還是很用心的,當然,人家太太也確實底子好。

這對夫婦的愛好相近,兩個人一起出攝影集,一起跳舞,一起寫文章,算得上一對神仙眷侶。但問題就出在那幫文藝圈油膩中年男身上,在朱鳳慰寫了第二夢之後,徐晚蘋坐不住了,他在報上撰文回擊,文章的題目叫——

《赤佬的夢》!

這是真的出離憤怒了。

但同時,他對妻子也開始埋怨不已。他認為,如果不是因為妻子平時快人快語,又對那些老直男的態度太過洒脫,他們又怎麼敢如此變本加厲呢?

那一邊,周鍊霞覺得很委屈,她覺得丈夫應該懂她的脾氣。她天生是個爽利的人,一如她的閨蜜、女畫家陳小翠評價「鍊霞系花衫,我乃青衣」。對於這些蜚短流長,只要自己不在意,生活是自己的,和旁人無關。

更何況,她是真心信任丈夫。徐晚蘋喜歡跳舞,有常跳舞的舞女。有一次,他捧的舞女忽然失蹤,徐晚蘋回家悶悶不樂,周鍊霞就填詞開玩笑說:「問卿底事歸來早,綠窗豈有人兒好。」後來得知舞女是嫁入豪門,周鍊霞又作詩曰:「惆悵侯門人不見,陌路蕭郎舊姓徐」。徐先生逢場作戲,鍊霞不吃醋;如今報上兩篇yy文章,先生你吃什麼醋呢?

這對夫妻第一次遇到了感情危機。1946年5月4日,徐晚蘋因公飛往台灣,他的本意是借出差雙方稍許冷靜,等重陽再回上海。結果三個月之後,徐晚蘋忽然得到升職通知,成為台北郵政局長,短差成了長差。徐晚蘋顧及妻子身體不好,台灣也沒有朋友,夫妻便一直這樣兩地分居著。

直到1949年。

一個名聲不太好的單身女人,在1949年之後的待遇可想而知。

原來畫扇面的她,和唐雲一起畫臉盆;不讓寫愛恨情仇,她就詠鹹鴨蛋「剖出寸心顏色好,滿山云為夕陽開。」安迪在《鍊師娘》一文中說,他曾在「上海中國畫院成立五十周年的紀念畫冊上,看到一張五十年代的照片,圖中其他女畫家個個穿著樸素如女工,惟有周鍊霞還是身著花色緞子棉襖,一派民國女子的風貌。」

畫臉盆圖樣的唐雲和周鍊霞(左一)

陳巨來在《安持人物瑣憶》里對周鍊霞濃墨重彩,那些八卦瑣碎而惡毒,諸如說她生了個私生子,徐晚蘋得知後與她大吵。她說:「這個孩子你不養,自有人養。」這樣的事情是真是假,已經無從判斷,但陳巨來這樣詆毀,顯然是因為他和吳湖帆失和一事,和周鍊霞有關。(吳湖帆的故事,我另行再講)

但這樣八卦的陳巨來,也不得不承認:

但她有一特點,不論反右鬥爭,文化大革命,寧人斗她,她不寫任何人一張大字報也。在一九六七年後,一班革命小將堅逼她招認有多少姘夫,她只認湖帆一人,總說我有罪我有罪。

吳湖帆和周錬霞合作的《荷花鴛鴦圖》,是我的大愛。

因為她有台灣電報局長老婆的頭銜,哪一次批鬥,都少不了她。她寫的那兩句「但使兩心相照,無燈無月何妨」,被紅衛兵認為是眷戀舊社會的黑暗,不要新社會的光明,打瞎了她的一隻眼睛。

有人告訴她吳湖帆的死訊,她說,解脫了。

但她從不輕易言死。她的閨蜜陳小翠開煤氣罐自殺,龐左玉在學習班跳樓身亡,可她被打成那樣,仍然堅強樂觀。有友人跳樓自殺,她寫了輓詩:「繁華散盡春如夢,墮樓人比落花多。」

「文革」結束,陳小翠的追悼會姍姍來遲,親人無一到場,她帶著自己寫的輓聯去了;她給自己治了一方印,叫「一目了然」;有老男人蠢蠢欲動又來索照,她回信說:「已是醜奴兒,那復羅敷媚。」

滄海桑田,她一直沒有變。

1980年,她收到了一封來自美國的信,信是徐晚蘋寫的,據說抬頭第一句「錬霞吾妻」。這段姻緣,最終以這四個字,破鏡重圓了。

她去了美國,在諸多子女和親友的陪伴下,於美國教堂舉辦了盛大的鑽石婚紀念儀式。她的眼傷最終治好了,洛杉磯建市二百周年,市長親自登門給她送來洛杉磯文藝名人證書,她亦贈畫《洛城嘉果圖》回報。人生的最後二十年,她終於和那些八卦毫無關係,陳巨來的文字,她看到了嗎?我想,即使看到,她也並不以為然,不以為意吧。她這一生,如果僅僅用「交際花」三個字來形容她,未免也太可笑、太淺薄了。

2000年4月13日,我的偶像周鍊霞清晨起床,一切如常。中午,在沙發上坐著,無疾而終,享年94歲。

*參考文獻:

劉聰著輯,《無燈無月兩心知——周鍊霞其人與其詩》,北京出版社,2012年7月第一版

陳巨來,《安持人物瑣憶——記螺川事》,

桑農,《海上花開花又落》

張憲光,《如何為周鍊霞辯「誣」》,《東方早報》2012年10月14日

殷勵箴,《恩師周錬霞》

山河小歲月(shxsy2015)由李舒主理,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追求一點無用,在這個處處談論有用的世界。主聊八卦,有時夾帶私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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