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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鎮雷峰塔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話說西湖景緻,山水鮮明。晉朝咸和年間,山水大發,洶湧流入西門。忽然水內有牛一頭見渾身金色。後水退,其牛隨行至北山,不知去向。鬨動杭州市上之人,皆以為顯化。所以建立一寺,名曰金牛寺。西門,即今之涌金門,立一座廟,號金華將軍。當時有一番僧,法名渾壽羅,到此武林郡雲遊,玩其山景,道:「靈鷲山前小峰一座忽然不見,原來飛到此處。」當時人皆不信。僧言:「我記得靈鷲山前峰嶺,喚做靈鷲嶺,這山洞裡有個白猿,看我呼出為驗。」果然呼出白猿來。山前有一亭,今喚做冷泉亭。又有一座孤山,生在西湖中。先曾有林和靖先生在此山隱居,使人搬挑泥石,砌成一條走路,東接斷橋,西接棲霞嶺,因此喚作孤山路。又唐時有刺史白樂天,築一條路,南至翠屏山,北至棲霞嶺,喚做白公堤,不時被山水衝倒,不只一番,用官錢修理。後宋時蘇東坡來做太守,因見有這兩條路被水沖壞,就買木石,起人夫築得堅固。六橋上朱紅欄杆,堤上栽種桃柳,到春景融和,端的十分好景,堪描入畫,後人因此只喚做蘇公堤。又孤山路畔,起造兩條石橋,分開水勢,東邊喚做斷橋,西邊喚做西寧橋。真乃:隱隱山藏三百寺,依稀雲鎖二高峰。

說話的,只說西湖美景,仙人古迹。俺今日且說一個俊俏後生,只因遊玩西湖,遇著兩個婦人,直惹得幾處州城,鬧動了花街柳巷。有分教才人把筆,編成一本風流話本。單說那子弟,姓甚名誰?遇著甚般樣的婦人?惹出甚般樣事?有詩為證:「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話說宋高宗南渡,紹興年間,杭州臨安府過軍橋黑珠巷內,有一個宦家,姓李,名仁。見做南廊閣子庫募事官,又與邵太尉管錢糧。家中妻子有一個兄弟許宣,排行小乙。他爹曾開生藥店,自幼父母雙亡,卻在表叔李將仕家生藥鋪做主管,年方二十二歲。那生藥店開在官巷口。忽一日,許宣在鋪內做買賣,只見一個和尚來到門首,打個問訊,道:「貧僧是保叔塔寺內僧,前日已送饅頭並卷子在宅上。今清明節近,追修祖宗,望小乙官到寺燒香,勿誤。」許宣道:「小子准來。」和尚相別去了。許宣至晚歸姐夫家去。原來許宣無有老小,只在姐姐家住。當晚與姐姐說:「今日保叔塔和尚來請燒絪子,明日要薦祖宗,走一遭了來。」次日早起買了紙馬、蠟燭、經幡、錢垛一應等項,吃了飯,換了新鞋襪;衣服,把絪子、錢馬使條袱子包了,徑到官巷口李將仕家來。李將仕見,問許宣何處去,許宣道:「我今日要去保叔塔燒絪子,追薦祖宗,乞叔叔容暇一日。」李將仕道:「你去便回。」

許宣離了鋪中,入壽安坊,花市街,過井亭橋,往清河街後錢塘門,行石函橋,過放生碑,徑到保叔塔寺。尋見送饅頭的和尚,懺悔過疏頭,燒了絪子,到佛殿上看眾僧念經。吃齋罷,別了和尚,離寺迤邐閑走,過西寧橋、孤山路、四聖觀,來看林和靖墳,到六一泉閑走。不期雲生西北,霧鎖東南,落下微微細雨,漸大起來。正是清明時節,少不得天公應時,催花雨下,那陣雨下得綿綿不絕。許宣見腳下濕,脫下了新鞋襪,走出四聖觀來尋船,不見一隻。正沒擺布處,只見一個老兒搖著一隻船過來。許宣暗喜,認時,正是張阿公。叫道:「張阿公,搭我則個。」老兒聽得叫,認時,原來是許小乙。將船搖近岸來,道:「小乙官,著了雨,不知要何處上岸?」許宣道:「涌金門上岸。」

這老兒扶許宣下船,離了岸,搖近豐樂樓來。搖不上十數丈水面,只見岸上有人叫道:「公公,搭船則個。」許宣看時,是一個婦人,頭戴孝頭髻,烏雲畔插著些素釵梳,穿一領白絹衫兒,下穿一條細麻布裙。這婦人肩下一個丫鬟,身上穿著青衣服,頭上一雙角髻,戴兩條大紅頭須,插著兩件著飾,手中捧著一個包兒,要搭船。那老張對小乙官道:「因風吹火,用力不多,一發搭了他去。」許宣道:「你便叫他下來。」老兒見說,將船傍了岸邊,那婦人同丫鬟下船,見了許宣,起一點朱唇,露兩行碎玉,向前道一個萬福。許宣慌忙起身答禮。那娘子和丫鬟艙中坐定了,娘子把秋波頻轉,瞧著許宣。許宣平生是個老實之人,見了此等如花似玉的美婦人,傍邊又是個俊俏美女樣的丫鬟,也不免動念。那婦人道:「不敢動問官人,高姓尊諱?」許宣答道:「在下姓許,名宣,排行第一。」婦人道:「宅上何處?」許宣道:「寒舍住在過軍橋黑珠兒巷,生藥鋪內做買賣。」那娘子問了一回,許宣尋思道:「我也問他一問。」起身道:「不敢拜問娘子高姓?潭府何處?」那婦人答道:「奴家是白三班白殿直之妹,嫁了張官人,不幸亡過了,見葬在這雷嶺。為因清明節近,今日帶了丫鬟,往墳上祭掃了方回。不想值雨,若不是搭得官人便船,實是狼狽。」又閑講了一回,迤邐船搖近岸。只見那婦人道:「奴家一時心忙,不曾帶得盤纏在身邊,萬望官人處借些船錢還了,並不有負。」許宣道:「娘子自便,不妨,些須船錢,不必計較。」還罷船錢,那雨越不住,許宣挽了上岸。那婦人道:「奴家只在箭橋雙茶坊巷口,若不棄時,可到寒舍拜茶,納還船錢。」許宣道:「小事何消掛懷。天色晚了,改日拜望。」說罷,婦人共丫鬟自去。

許宣入涌金門,從人家屋檐下到三橋街,見一個生藥鋪,正是李將仕兄弟的店。許宣走到鋪前,正見小將仕在門前。小將仕道:「小乙哥,晚了那裡去?」許宣道:「便是去保叔塔燒絪子,著了雨,望借一把傘則個。」將仕見說,叫道:「老陳,把傘來與小乙官去。」不多時,老陳將一把雨傘撐開,道:「小乙官,這傘是清湖八字橋老實舒家做的,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好傘,不曾有一些兒破,將去休壞了!仔細,仔細!」許宣道:「不必分付。」接了傘,謝了將仕,出羊壩頭來,到後市街巷口。只聽得有人叫道:「小乙官人。」許宣回頭看時,只見沈公井巷口小茶坊屋檐下,立著一個婦人,認得正是搭船的白娘子。許宣道:「娘子如何在此?」白娘子道:「便是雨不得住,鞋兒都踏濕了。教青青回家取傘和腳下。又見晚下來,望官人搭幾步則個。」許宣和白娘子合傘到壩頭,道:「娘子到那裡去?」白娘子道:「過橋投箭橋去。」許宣道:「小娘子,小人自往過軍橋去,路又近了,不若娘子把傘將去,明日小人自來取。」白娘子道:「卻是不當,感謝官人厚意!」許宣沿人家屋檐下冒雨回來,只見姐夫家當直王安拿著釘靴雨傘來接不著,卻好歸來。到家內吃了飯。當夜思量那婦人,翻來覆去睡不著。夢中共日間見的一般,情意相濃。不想金雞叫一聲,卻是南柯一夢。正是:心猿意馬馳千里,浪蝶狂蜂鬧五更。

到得天明起來,梳洗罷,吃了飯,到鋪中,心忙意亂,做些買賣也沒心想。到午時後,思量道:「不說一謊,如何得這傘來還人?」當時許宣見老將仕坐在柜上,向將仕說道:「姐夫叫許宣歸早些,要送人情,請暇半日。」將仕道:「去了,明日早些來!」許宣唱個喏,徑來箭橋雙茶坊巷口尋問白娘子家裡。問了半日,沒一個認得。正躊躊間,只見白娘子家丫鬟青青,從東邊走來。許宣道:「姐姐,你家何處住?討傘則個。」青青道:「官人隨我來。」許宣跟定青青,走不多路,道:「只這裡便是。」許宣看時,見一所樓房,門前兩扇大門,中間四扇看街槅子眼,當中掛頂細密朱紅帘子,四下排著十二把黑漆交椅,掛四幅名人山水古畫。對門乃是秀王府牆。那丫頭轉入帘子內,道:「官人請入裡面坐。」許宣隨步入到裡面,那青青低低悄悄叫道:「娘子,許小乙官人在此。」白娘子裡面應道:「請官人進裡面拜茶。」許宣心下遲疑,青青三回五次催許宣進去。許宣轉到裡面,只見四扇暗槅子窗,揭起青布幕,一個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鬚菖蒲,兩邊也掛四幅美人,中間掛一幅神像,桌上放一個古銅香爐花瓶。那小娘子向前深深的道一個萬福,道:「夜來多蒙小乙官人應付周全,識荊之初,甚是感謝不淺!」許宣道:「些微何足掛齒。」白娘子道:「少坐拜茶。」茶罷,又道:「片時薄酒三杯,表意而已。」許宣方欲推辭,青青已自把菜蔬、果品流水排將出來。許宣道:「感謝娘子置酒,不當厚擾。」飲至數杯,許宣起身道:「今日天色將晚,路遠,小子告回。」娘子道:「官人的傘,舍親昨夜轉借去了,再飲幾杯,著人取來。」許宣道:「日晚,小子要回。」娘子道:「再飲一杯。」許宣道:「飲饌好了,多感,多感!」白娘子道:「既是官人要回,這傘相煩明日來取則個。」許宣只得相辭了回家。

至次日,又來店中做些買賣,又推個事故,卻來白娘子家取傘。娘子見來,又備三杯相款。許宣道:「娘子還了小子的傘罷,不必多擾。」那娘子道:「既安排了,略飲一杯。」許宣只得坐下。那白娘子篩一杯酒,弟與許宣,啟櫻桃口,露榴子牙,嬌滴滴聲音,帶著滿面春風,告道:「小官人在上,真人面前說不得假話。奴家亡了丈夫,想必和官人有宿世姻緣,一見便蒙錯愛。正是你有心,我有意。煩小乙官人尋一個媒證,與你共成百年姻眷,不枉天生一對,卻不是好?」許宣聽那婦人說罷,自己尋思:「真箇好一段姻緣,若取得這個渾家,也不枉了。我自十分肯了,只是一件不諧,思量我日間李將仕家做主管,夜間在姐夫家安歇,雖有些少東西,只好辦身上衣服,如何得錢來娶老小?」自沉吟不答。只見白娘子道:「官人何故不回言語?」許宣道:「多感過愛,實不相瞞,只為身邊窘迫,不敢從命。」娘子道:「這個容易,我囊中自有餘財,不必挂念。」便叫青青道:「你去取一錠白銀下來。」只見青青手扶欄杆,腳踏胡梯,取下一個包兒來,遞與白娘子。娘子道:「小乙官人,這東西將去使用,少欠時再來取。」親手遞與許宣。許宣接得包兒,打開看時,卻是五十兩雪花銀子。藏於袖中,起身告回。青青把傘來還了許宣,許宣接得相別,一徑回家,把銀子藏了。當夜無話。

明日起來,離家到官巷口,把傘還了李將仕。許宣將些碎銀子,買了一隻肥好燒鵝、鮮魚、精肉、嫩雞、果品之類,提回家來。又買了一樽酒,分付養娘、丫鬟安排整下。那日卻好姐夫李募事在家,飲饌俱已完備,來請姐夫和姐姐吃酒。李募事卻見許宣請他,到吃了一驚,道:「今日做甚麼子壞鈔?日常不曾見酒盞兒面,今朝作怪!」三人依次坐定飲酒。酒至數杯,李募事道:「尊舅,沒事教你壞鈔做甚麼?」許宣道:「多謝姐夫,切莫笑話,輕微何足掛齒。感謝姐夫、姐姐管雇多時,一客不煩二主人,許宣如今年紀長成,恐慮後無人養育,不是了處。今有一頭親事在此說起,望姐夫、姐姐與許宣主張,結果了一生終身也好。」姐夫、姐姐聽得說罷,肚內暗自尋思,道:「許宣日常一毛不拔,今日壞得些錢鈔,便要我替他討老小?」夫妻二人,你我相看,只不回話。吃酒了,許宣自做買賣。過了三兩日,許宣尋思道:「姐姐如何不說起?」忽一日,見姐姐問道:「曾向姐夫商量也不曾?」姐姐道:「不曾。」計宣道:「如何不曾商量?」姐姐道:「這個事不比別樣的事,倉卒不得,又見姐夫這幾日面色心焦,我怕他煩惱,不敢問他。」許宣道:「姐姐,你如何不上緊?這個有甚難處?你只怕我教姐夫出錢,故此不理。」許宣便起身到卧房中,開箱取出白娘子的銀來,把與姐姐,道:「不必推故,只要姐夫做主。」姐姐道:「吾弟多時在叔叔家中做主管,積趲得這些私房,可知道要娶老婆!你且去,我安在此。」

卻說李募事歸來,姐姐道:「丈夫,可知小舅要娶老婆,原來自趲得些私房,如今教我倒換些零碎使用,我們只得與他完就這親事則個。」李募事聽得說道:「原來如此,得他積得些私房也好。拿來我看!」做妻的連忙將出銀子,遞與丈夫。李募事接在手中,番來覆去,看了上面鑿的字型大小,大叫一聲:「苦!不好了,全家是死!」那妻吃了一驚,問道:「丈夫,有甚麼利害之事?」李募事道:「數日前邵太尉庫內封記鎖押俱不動,又無地穴得入,平空不見了五十錠大銀。見今著落臨安府提捉賊人,十分緊急,沒有頭路得獲,累害了多少人。出榜緝捕,寫著字型大小、錠數,『有人捉獲賊人、銀子者,賞銀五十兩;知而不首,及窩藏賊人者,除正犯外,全家發邊遠充軍。』這銀子與榜上字型大小不差,正是邵太尉庫內銀子。即今捉捕十分緊急。正是火到身邊,顧不得親眷,自可去撥。明日事露,實難分說。不管他偷的、借的,寧可苦他,不要累我。只得將銀子出首,免了一家之害。」老婆見說了,合口不得,目睜口呆。

當時拿了這錠銀子,徑到臨安府出首。那大尹聞知這話,一夜不睡。次日,火速差緝捕使臣何立。何立帶了夥伴,並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徑到官巷口李家生藥店提捉正賊許宣。到得櫃邊,發聲喊,把許宣一條繩子綁縛了,一聲鑼,一聲鼓,解上臨安府來。正值韓大尹升廳,押過許宣,當廳跪下,喝聲:「打!」許宣道:「告相公,不必用刑,不知許宣有何罪?」大尹焦躁道:「真贓正賊,有何理說!還說無罪?邵太尉府中不動封鎖,不見了一號大銀五十錠,見有李募事出首,一定這四十九錠也在你處。想不動封皮,不見了銀子,你也是個妖人!不要打,……」喝教:「拿些穢血來!」許宣方知是這事,大叫道:「不是妖人,待我分說!」大尹道:「且住!你且說這銀子從何而來?」許宣將借傘、討傘的上項事,一一細說一遍。大尹道:「白娘子是甚麼樣人?見住何處?」許宣道:「憑他說,是白三班白殿直的親妹子,如今見住箭橋邊雙茶坊巷口,秀王牆對黑樓子高坡兒內住。」那大尹隨即便叫緝捕使臣何立押領許宣,去雙茶坊巷口捉拿本婦前來。

何立等領了鈞旨,一陣做公的徑到雙茶坊巷口秀王府牆對黑樓子前看時,門前四扇看階,中間兩扇大門,門外避藉陛,坡前卻是垃圾,一條竹子橫夾著。何立等見了這個模樣,到都呆了!當時就叫捉了鄰人,上首是做花的後大,下首是做皮匠的孫公。那孫公擺忙的吃他一驚,小腸氣發,跌倒在地。眾鄰舍都走來,道:「這裡不曾有甚麼白娘子。這屋不五六年前有一個毛巡檢合家時病死了,青天白日常有鬼出來買東西,無人敢在裡頭住。幾日前,有個瘋子立在門前唱喏。」何立教眾人解下橫門竹竿,裡面冷清清地,起一陣風,卷出一道腥氣來。眾人都吃了一驚,倒退幾步。許宣看了,則聲不得,一似呆的。做公的數中,有一個能膽大,排行第二,姓王,專好酒吃,都叫他做「好酒王二」。王二道:「都跟我來。」發聲喊,一齊哄將入去,看時,板壁、坐起、桌凳都有。來到胡梯邊,教王二前行,眾人跟著,一齊上樓。樓上灰塵三寸厚,眾人到房門前,推開房門一望,在上掛著一張帳子,箱籠都有,只見一個如花似玉穿著白的美貌娘子,坐在床上。眾人看了,不敢向前。眾人道:「不知娘子是神是鬼?我等奉臨安大尹鈞旨,喚你去與許宣執證公事。」那娘子端然不動。「好酒王二」道:「眾人都不敢向前,怎的是了?你可將一壇酒來,與我吃了,做我不著,捉他去見大尹。」眾人連忙叫兩三個下去,提一壇酒來與王二吃。王二開了壇口,將一壇酒吃盡了,道:「做我不著!」將那空壇望著帳子內打將去。不打萬事皆休,才然打去,只聽得一聲響,卻是青天里打一個霹靂,眾人都驚倒了!起來看時,床上不見了那娘子,只見明晃晃一堆銀子。眾人向前看了,道:「好了。」計數四十九錠。眾人道:「我們將銀子去見大尹也罷。」扛了銀子,都到臨安府。何立將前事稟覆了大尹。大尹道:「定是妖怪了。也罷,鄰人無罪寧家。」差人送五十錠銀子與邵太尉處,開個緣由,一一稟覆過了。許宣照「不應得為而為之事」,理重者決杖,免刺,配牢城營做工,滿日疏放。牢城營乃蘇州府管下,李募事因出首許宣,心上不安,將邵太尉給賞的五十兩銀子,盡數付與小舅作為盤費。李將仕與書二封,一封與押司范院長,一封與吉利橋下開客店的王主人。許宣痛哭一場,拜別姐夫、姐姐,帶上行枷,兩個防送人押著,離了杭州,到東新橋,下了航船。不一日,來到蘇州。先把書去見了范院長並王主人。王主人與他官府上下使了錢,打發兩個公人去蘇州府,下了公文,交割了犯人,討了迴文,防送人自回。范院長、王主人保領許宣不入牢中,就在王主人門前樓上歇了。許宣心中悶癖,壁上題詩一首:

獨上高樓望故鄉,愁看斜日照紗窗。

平生自是真誠士,誰料相逢妖媚娘!

白白不知歸甚處?青青豈識在何方?

拋離骨肉來蘇地,思想家中寸斷腸!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又在王主人家住了半年之上。忽遇九月下旬,那王主人正在門首閑立,看街上人來人往,只見遠遠一乘轎子,傍邊一個丫鬟跟著,道:「借問一聲:此間不是王主人家么?」王主人連忙起身,道:「此間便是。你尋誰人?」丫鬟道:「我尋臨安府來的許小乙官人。」主人道:「你等一等,我便叫了他出來。」這乘轎子便歇在門前。王主人便入去,叫道:「小乙哥,有人尋你。」許宣聽得,急走出來,同主人到門前看時,正是青青跟著,轎子里坐著白娘子。許宣見了,連聲叫道:「死冤家!自被你盜了官庫銀子,帶累我吃了多少苦,有屈無伸,如今到此地位,又趕來做甚麼?可羞死人!」那白娘子道:「小乙官人,不要怪我,今番特來與你分辯這件事。我且到主人家裡面與你說。」白娘子叫青青取了包裹下轎。許宣道:「你是鬼怪,不許入來。」擋住了門不放他。那白娘子與主人深深道了個萬福,道:「奴家不相瞞,主人在上,我怎的是鬼怪?衣裳有縫,對日有影。不幸先夫去世,教我如此被人欺負!做下的事是先夫日前所為,非干我事。如今怕你怨暢我。特地來分說明白了,我去也甘心。」主人道:「且教娘子入來,坐了說。」那娘子道:「我和你到裡面,對主人家的媽媽說。」門前看的人自都散了。許宣入到裡面,對主人家並媽媽道:「我為他偷了官銀子事,如此如此,因此教我吃場官司。如今又趕到此,有何理說?」白娘子道:「先夫留下銀子,我好意把你,我也不知怎的來的。」許宣道:「如何做公的捉你之時,門前都是垃圾?就帳子里一響,不見了你?」白娘子道:「我聽得人說,你為這銀子捉了去,我怕你說出我來,捉我到官,妝幌子羞人不好看。我無奈何,只得走去華藏寺前姨娘家躲了,使人擔垃圾堆在門前,把銀子安在床上,央鄰舍與我說謊。」許宣道:「你卻走了去,教我吃官事!」白娘子道:「我將銀子安在床上,只指望要好,那裡曉得有許多事情?我見你配在這裡,我便帶了些盤纏,搭船到這裡尋你。如今分說都明白了,我去也。敢是我和你前生沒有夫妻之分!」那王主人道:「娘子許多路來到這裡,難道就去?且在此間住幾日,卻理會。」青青道:「既是主人家再三勸解,娘子且住兩日。當初也曾許嫁小乙官人。」白娘子隨口便道:「羞殺人!終不成奴家沒人要?只為分別是非而來。」王主人道:「既然當初許嫁小乙哥,卻又回去!且留娘子在此。」打發了轎子,不在話下。

過了數日,白娘子先自奉承好了主人的媽媽,那媽媽勸主人與許宣說合,選定十一月十一日成親,共百年諧老。光陰一瞬,早到吉日良時。白娘子取出銀兩,央王主人辦備喜筵,二人拜堂結親。酒席散後,共入紗廚,白娘子放出迷人聲態,顛鸞倒鳳,百媚千嬌,喜得許宣如遇神仙,只恨相見之晚。正好歡娛,不覺金雞三唱,東方漸白。正是: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自此日為始,夫妻二人如魚似水,終日在王主人家快樂昏迷纏定。

日往月來,又早半年光景。時臨春氣融和,花開如錦,車馬往來,街坊熱鬧。許宣問主人家道:「今日如何人人出去閒遊,如此喧嚷?」主人道:「今日是二月半,男子婦人,都去看卧佛。你也好去承天寺里閑走一遭。」許宣見說,道:「我和妻說一聲,也去看一看。」許宣上樓來,和白娘子說:「今日二月半,男子、婦人都去看卧佛,我也看一看就來。有人尋說話,回說不在家,不可出來見人。」白娘子道:「有甚好看,只在家中卻不好?看他做甚麼?」許宣道:「我去閑耍一遭就回,不妨。」許宣離了店內,有幾個相識同走,到寺里看卧佛。繞廊下各處殿上觀看了一遭。方出寺來,見一個先生,穿著道袍,頭戴逍遙巾,腰系黃絲絛,腳著熟麻鞋,坐在寺前賣葯,散施符水。許宣立定了看。那先生道:「貧道是終南山道士,到處雲遊,散施符水,救人病患災厄,有事的向前來。」那先生在人叢中看見許宣頭上一道黑氣,必有妖怪纏他,叫道:「你近來有一妖怪纏你,其害非輕。我與你二道靈符,救你性命。一道符,三更燒,一道符放在自頭髮內。」許宣接了符,納頭便拜,肚內道:「我也八九分疑惑那婦人是妖怪,真箇是實。」謝了先生,徑回店中。

至晚,白娘子與青青睡著了,許宣起來道:「料有三更了。」將一道符放在自頭髮內,正欲將一道符燒化,只見白娘子嘆一口氣道:「小乙哥和我許多時夫妻,尚兀自不把我親熱,卻信別人言語,半夜三更,燒符來壓鎮我!你且把符來燒看!」就奪過符來,一時燒化,全無動靜。白娘子道:「卻如何?說我是妖怪!」許宣道:「不干我事,卧佛寺前一雲遊先生知你是妖怪。」白娘子道:「明日同你去看他一看,如何模樣的先生。」

次日,白娘子清早起來,梳妝罷,戴了釵環,穿上素凈衣服,分付青青看管樓上。夫妻二人來到卧佛寺前。只見一簇人團團圍著那先生,在那裡散符水。只見白娘子睜一雙妖眼,到先生面前喝一聲:「你好無禮!出家人枉在我丈夫面前說我是一個妖怪,書符來捉我!」那先生回言:「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妖怪,吃了我的符,他即變出真形來。」那白娘子道:「眾人在此,你且書符來我吃看。」那先生書一道符,遞與白娘子;白娘子接過符來,便吞下去。眾人都看,沒些動靜。眾人道:「這等一個婦人,如何說是妖怪?」眾人把那先生齊罵,那先生罵得口睜眼呆,半晌無言,惶恐滿面。白娘子道:「眾位官人在此,他捉我不得,我自小學得個戲術,且把先生試來與眾人看。」只見白娘子口內喃喃的不知念些甚麼,把那先生卻似有人擒的一般,縮做一堆,懸空而起。眾人看了,齊吃一驚。許宣呆了。娘子道:「若不是眾位面上,把這先生吊他一年。」白娘子噴口氣,只見那先生依然放下,只恨爹娘少生兩翼,飛也似走了。眾人都散了。夫妻依舊回來。不在話下。日逐盤纏,都是白娘子將出來用度。正是:夫唱婦隨,朝歡暮樂。

不覺光陰似箭,又是四月初八日,釋迦佛生辰。只見街市上人抬著柏亭浴佛,家家布施。許宣對王主人道:「此間與杭州一般。」只見鄰舍邊一個小的,叫作鐵頭,道:「小乙官人,今日承天寺里做佛會,你去看一看。」許宣轉身到裡面,對白娘子說了。白娘子道:「甚麼好看,休去!」許宣道:「去走一遭,散悶則個。」娘子道:「你要去,身上衣服舊了,不好看,我打扮你去。」叫青青取新鮮時樣衣服來。許宣著得不長不短,一似像體裁的,戴一頂黑漆頭巾,腦後一雙白玉環,穿一領青羅道袍,腳著一雙皂靴,手中拿一把細巧百摺描金美人珊瑚墜上樣春羅扇。打扮得上下齊整,那娘子分付一聲,如鶯聲巧囀,道:「丈夫早早回來,切勿教奴記掛!」許宣叫了鐵頭相伴,徑到承天寺來看佛會。人人喝采:「好個官人!」只聽得有人說道:「昨夜周將仕典當庫內,不見了四五千貫金珠細軟物件,見今開單告官挨查,沒捉人處。」許宣聽得,不解其意,自同鐵頭在寺。其日燒香官人、子弟、男女人等,往往來來,十分熱鬧。許宣道:「娘子教我早回,去罷。」轉身,人叢中不見了鐵頭,獨自個走出寺門來。只見五六個人似公人打扮,腰裡掛著牌兒,數中一個看了許宣,對眾人道:「此人身上穿的,手中拿的,好似那話兒。」數中一個認得許宣的道:「小乙官,扇子借我一看。」許宣不知是計,將扇遞與公人。那公人道:「你們看這扇子扇墜,與單上開的一般!」從人喝聲:「拿了!」就把許宣一索子綁了,好似:數只皂雕追紫燕,一群餓虎啖羊羔。許宣道:「眾人休要錯了,我是無罪之人。」眾公人道:「是不是,且去府前周將仕家分解!他店中失去五千貫金珠細軟,白玉絛環,細巧百摺扇,珊瑚墜子,你還說無罪?真贓正賊,有何分說!實是大膽漢子,把我們公人作等閑看成。見今頭上、身上、腳上,都是他家物件,公然出外,全無忌憚!」許宣方才呆了,半晌不則聲。許宣道:「原來如此!不妨,不妨,自有人偷得。」眾人道:「你自去蘇州府廳上分說。」

次日大尹升廳,押過許宣見了。大尹審問:「盜了周將仕庫內金珠寶物在於何處?從實供來,免受刑法拷打。」許宣道:「稟上相公做主,小人穿的衣服物件皆是妻子白娘子的,不知從何而來。望相公明鏡詳辨則個!」大尹喝道:「你妻子今在何處?」許宣道:「見在吉利橋下王主人樓上。」大尹即差緝捕使臣袁子明,押了許宣,火速捉來。差人袁子明來到王主人店中,主人吃了一驚,連忙問道:「做甚麼?」許宣道:「白娘子在樓上么?」主人道:「你同鐵頭早去承天寺里,去不多時,白娘子對我說道:『丈夫去寺中閑耍,教我同青青照管樓上。此時不見回來,我與青青去寺前尋他去也,望乞主人替我照管。』出門去了,到晚不見回來。我只道與你去望親戚,到今日不見回來。」眾公人要王主人尋白娘子,前前後後,遍尋不見。袁子明將王主人捉了,見大尹回話。大尹道:「白娘子在何處?」王主人細細稟覆了,道:「白娘子是妖怪。」大尹一一問了,道:「且把許宣監了。」王主人使用了些錢,保出在外,伺候歸結。

且說周將仕正在對門茶坊內閑坐,只見家人報道:「金珠等物都有了,在庫閣頭空箱子內。」周將仕聽,慌忙回家看時,果然有了。只不見了頭巾、絛環、扇子並扇墜。周將仕道:「明是屈了許宣,平白地害了一個人,不好。」暗地裡到與該房說了,把許宣只問個小罪名。

卻說邵太尉使李募事到蘇州幹事,來王主人家歇。主人家把許宣來到這裡,又吃官事,一一從頭說了一遍。李募事尋思道:「看自家面上親眷,如何看做落?」只得與他央人情,上下使錢。一日,大尹把許宣一一供招明白,都做在白娘子身上,只做「不合不出首妖怪」等事,杖一百,配三百六十里,押發鎮江府牢城營做工。李募事道:「鎮江去便不妨。我有一個結拜的叔叔,姓李,名克用,在針子橋下開生藥店。我寫一封書,你可去投托他。」許宣只得問姐夫借了些盤纏,拜謝了王主人並姐夫,就買酒飯與兩個公人吃,收拾行李起程。王主人並姐夫送了一程,各自回去了。

且說許宣在路,飢餐渴飲,夜住曉行,不則一日,來到鎮江。先尋李克用家,來到針子橋生藥鋪內。只見主管正在門前賣生葯,老將仕從裡面走出來,兩個公人同許宣慌忙唱個喏道:「小人是杭州李募事家中人,有書在此。」主管接了,遞與老將仕。老將仕拆開看了,道:「你便是許宣?」許宣道:「小人便是。」李克用教三人吃了飯,分付當直的同到府中,下了公文,使用了錢,保領回家,防送人討了迴文,自歸蘇州去了。許宣與當直一同到家中,拜謝了克用,參見了老安人。克用見李募事書,說道:「許宣原是生藥店中主管。」因此留他在店中做買賣,夜間教他去五條巷賣豆腐的王公樓上歇。克用見許宣藥店中十分精細,心中歡喜。原來藥鋪中有兩個主管,一個張主管,一個趙主管。趙主管一生老實本分,張主管一生克剝奸詐,倚著自老了,欺侮後輩。見又添了許宣,心中不悅,恐怕退了他,反生奸計,要嫉妒他。忽一日,李克用來店中閑看,問:「新來的做買賣如何?」張主管聽了,心中道:「中我機謀了!」應道:「好便好了,只有一件。……」克用道:「有甚麼一件?」老張道:「他大主買賣肯做,小主兒就打發去了,因此人說他不好。我幾次勸他,不肯依我。」老員外說:「這個容易,我自分付他便了,不怕他不依。」趙主管在傍聽得此言,私對張主管說道:「我們都要和氣,許宣新來,我和你照管他才是。有不是,寧可當面講,如何背後去說他?他得知了,只道我們嫉妒。」老張道:「你們後生家,曉得甚麼!」天已晚了,各回下處。趙主管來許宣下處,道:「張主管在員外面前嫉妒你,你如今要愈加用心,大主、小主兒買賣,一般樣做。」許宣道:「多承指教!我和你去閑酌一杯。」二人同到店中,左右坐下。酒保將要飯果碟擺下,二人吃了幾杯。趙主管說:「老員外最性直,受不得觸。你便依隨他生性,耐心做買賣。」許宣道:「多謝老兄厚愛,謝之不盡!」又飲了兩杯,天色晚了。趙主管道:「晚了路黑難行,改日再會。」許宣還了酒錢,各自散了。

許宣覺道有杯酒醉了,恐怕衝撞了人,從屋檐下回去。正走之間,只見一家樓上推開窗,將熨斗播灰下來,都傾在許宣頭上。立住腳,便罵道:「誰家潑男女不生眼睛,好沒道理!」只見一個婦人慌忙走下來,道:「官人休要罵,是奴家不是,一時失誤了,休怪!」許宣半醉,抬頭一看,兩眼相觀,正是白娘子。許宣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無明火焰騰騰高起三千丈,掩納不住,便罵道:「你這賊賤妖精!連累得我好苦,吃了兩場官事!」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許宣道:「你如今又到這裡,卻不是妖怪?」趕將入去,把白娘子一把拿住,道:「你要官休,私休?」白娘子陪著笑面,道:「丈夫,一夜夫妻百夜恩,和你說來事長。你聽我說,當初這衣服都是我先夫留下的,我與你恩愛深重,教你穿在身上。恩將仇報,反成吳越。」許宣道:「那日我回來尋你,如何不見了?主人都說你同青青來寺前看我,因何又在此間?」白娘子道:「我到寺前,聽得說你被捉了去,教青青打聽不著,只道你脫身走了。怕來捉我,教青青連忙討了一隻船,到建康府娘舅家去。昨日才到這裡。我也道連累你兩場官事,也有何面目見你!你怪我也無用了,情意相投,做了夫妻,如今好端端,難道走開了?我與你情似泰山,恩同東海,誓同生死。可看日常夫妻之面,取我到下處,和你百年諧老,卻不是好!」許宣被白娘子一騙,回嗔作喜,沉吟了半晌,被色迷了心膽,留連之意,不回下處,就在白娘子樓上歇了。次日,來上河五條巷王公樓家,對王公說:「我的妻子同丫鬟從蘇州來到這裡。」一一說了,道:「我如今搬回來一處過活。」王公道:「此乃好事,如何用說。」當日把白娘子同青青搬來王公樓上。次日,點茶請鄰舍。第三日,鄰舍又與許宣接風,酒筵散了,鄰舍各自回去,不在話下。第四日,許宣早起梳洗已罷,對白娘子說:「我去拜謝東西鄰舍,去做買賣去也。你同青青只在樓上照管,切勿出門!」分付已了,自到店中做買賣,早去晚回。

不覺光陰迅速,日月如梭,又過一月。忽一日,許宣與白娘子商量,去見主人李員外媽媽家眷。白娘子道:「你在他家做主管,去參見了他,也好日常走動。」到次日,雇了轎子,徑進裡面,請白娘子上了轎,叫王公挑了盒兒,丫鬟青青跟隨,一齊來到李員外家。下了轎子,進到裡面,請員外出來。李克用連忙來見,白娘子深深道個萬福,拜了兩拜,媽媽也拜了兩拜,內眷都參見了。原來李克用年紀雖然高大,卻專一好色,見了白娘子有傾國之姿,正是:三魂不附體,七魄在他身。那員外目不轉睛看白娘子。當時安排酒飯管待,媽媽對員外道:「好個伶俐的娘子!十分容貌,溫柔和氣,本分老成。」員外道:「便是,杭州娘子生得俊俏。」酒飲罷了,白娘子相謝自回。李克用心中思想:「如何得這婦人共宿一宵?」眉頭一簇,計上心來,道:「六月十三是我壽誕之日,不要慌,教這婦人著我一個道兒。」

不覺烏飛兔走,才過端午,又是六月初間。那員外道:「媽媽,十三日是我壽誕,可做一個筵席,請親眷朋友閑耍一日,也是一生的快樂。」當日親眷、鄰友、主管人等,都下了請帖。次日,家家戶戶都送燭、面、手帕物件來。十三日都來赴筵,吃了一日。次日,是女眷們來賀壽,也有廿來個。且說白娘子也來,十分打扮,上著青織金衫兒,下穿大紅紗裙,戴一頭百巧珠翠金銀首飾。帶了青青,都到裡面,拜了生日,參見了老安人。東閣下排著筵席。原來李克用吃虱子留後腿的人,因見白娘子容貌,設此一計,大排筵席。各各傳杯弄盞,酒至半酣,卻起身脫衣凈手。李員外原來預先分付腹心養娘道:「若是白娘子登東,他要進去,你可另引他到後面僻凈房內去。」李員外設計已定,先自躲在後面。正是:不勞鑽穴逾牆事,穩做偷香竊玉人。只見白娘子真箇要去凈手,養娘便引他到後面一間僻凈房內去,養娘自回。那員外心中淫亂,捉身不住,不敢便走進去,卻在門縫裡張。不張萬事皆休,則一張,那員外大吃一驚,回身便走,來到後邊,望後倒了。不知一命如何,先覺四肢不舉!那員外眼中不見如花似玉體態,只見房中蟠著一條吊桶來粗大白蛇,兩眼一似燈盞,放出金光來。驚得半死,回身便走,一絆一跤。眾養娘扶起看時,面青口白。主管慌忙用安魂定魄丹服了,方才醒來。老安人與眾人都來看了,道:「你為何大驚小怪做甚麼?」李員外不說其事,說道:「我今日起得早了,連日又辛苦了些,頭風病發暈倒了。」扶去房裡睡了。眾親眷主席,飲了幾杯,酒筵散罷,眾人作謝回家。

白娘子回到家中思想,恐怕明日李員外在鋪中對許宣說出本相來。便生一條計,一頭脫衣服,一頭嘆氣。許宣道:「今日出去吃酒,因何回來嘆氣?」白娘子道:「丈夫,說不得,李員外原來假做生日,其心不善。因見我起身登東,他躲在裡面,欲要奸騙我,扯裙扯褲來調戲我。欲待叫起來,眾人都在那裡,怕妝幌子。被我一推倒地,他怕羞沒意思,假說暈倒了。這惶恐那裡出氣!」許宣道:「既不曾奸騙你,他是我主人家,出於無奈,只得忍了這遭,休去便了。」白娘子道:「你不與我做主,還要做人?」許宣道:「先前多承姐夫寫書教我投奔他家,虧他不阻,收留在家做主管,如今教我怎的好?」白娘子道:「男子漢,我被他這般欺負,你還去他家做主管?」許宣道:「你教我何處去安身?做何生理?」白娘子道:「做人家主管也是下賤之事,不如自開一個生藥鋪。」許宣道:「虧你說,只是那討本錢?」白娘子道:「你放心,這個容易。我明日把些銀子,你先去賃了間房子,卻又說話。」且說今是古,古是今,各處有這等出熱的,間壁有一個人,姓蔣,名和,一生出熱好事。次日,許宣問白娘子討了些銀子,教蔣和去鎮江渡口馬頭上,賃了一間房子,買下一付生葯廚櫃,陸續收買生葯。十月前後,俱已完備,選日開張藥店,不去做主管。那李員外也自知惶恐,不去叫他。

許宣自開店來,不匡買賣一日興一日,普得厚利。正在門前賣生葯,只見一個和尚將著一個募緣簿子,道:「小僧是金山寺和尚,如今七月初七日,是英烈龍王生日,伏望官人到寺燒香,布施些香錢。」許宣道:「不必寫名,我有一塊好降香,舍與你拿去燒罷。」即便開櫃取出,遞與和尚。和尚接了,道:「是日望官人來燒香。」打一個問訊去了。白娘子看見,道:「你這殺才,把這一塊好香與那賊禿去換酒肉吃!」許宣道:「我一片誠心舍與他,花費了也是他的罪過。」不覺又是七月初七日,許宣正開得店,只見街上鬧熱,人來人往。幫閑的蔣和道:「小乙官,前日布施了香,今日何不去寺內閑走一遭?」許宣道:「我收拾了,略待略待,和你同去。」蔣和道:「小人當得相伴。」許宣連忙收拾了,進去對白娘子道:「我去金山寺燒香,你可照管家裡則個。」白娘子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去做甚麼?」許宣道:「一者不曾認得金山寺,要去看一看;二者前日布施了,要去燒香。」白娘子道:「你既要去,我也擋你不得,只要依我三件事。」許宣道:「那三件?」白娘子道:「一件,不要去方丈內去;二件,不要與和尚說話;三件,去了就回。來得遲,我便來尋你也。」許宣道:「這個何妨,都依得。」

當時換了新鮮衣服鞋襪,袖了香盒,同蔣和徑到江邊,搭了船,投金山寺來。先到龍王堂燒了香,繞寺閑走了一遍,同眾人信步來到方丈門前。許宣猛省道:「妻子分付我休要進方丈內去。」立住了腳不進去。蔣和道:「不妨事。他自在家中,回去只說不曾去便了。」說罷,走入去看了一回,便出來。且說方丈當中座上,坐著一個有德行的和尚,眉清目秀,圓頂方袍,看了模樣,的是真僧。一見許宣走過,便叫侍者:「快叫那後生進來。」侍者看了一回,人千人萬,亂滾滾的,又不記得他,回說:「不知他走那邊去了?」和尚見說,持了禪杖,自出方丈來,前後尋不見。復身出寺來看,只見眾人都在那裡等風浪靜了落船。那風浪越大了,道:「去不得。」正看之間,只見江心裡一隻船,飛也似來得快。許宣對蔣和道:「這般大風浪,過不得渡,那隻船如何到來得快?」正說之間,船已將近。看時,一個穿白的婦人,一個穿青的女子來到岸邊。仔細一認,正是白娘子和青青兩個。許宣這一驚非小。白娘子來到岸邊,叫道:「你如何不歸?快來上船!」許宣卻欲上船,只聽得有人在背後喝道:「業畜!在此做甚麼?」許宣回頭看時,人說道:「法海禪師來了!」禪師道:「業畜,敢再來無禮,殘害生靈!老僧為你特來。」白娘子見了和尚,搖開船,和青青把船一翻,兩個都翻下水底去了。許宣回身看著和尚便拜:「告尊師,救弟子一條草命!」禪師道:「你如何遇著這婦人?」許宣把前項事情從頭說了一遍。禪師聽罷,道:「這婦人正是妖怪,汝可速回杭州去。如再來纏汝,可到湖南凈慈寺里來尋我。有詩四句:本是妖精變婦人,西湖岸上賣嬌聲。汝因不識遭他計,有難湖南見老僧。」許宣拜謝了法海禪師,同蔣和下了渡船,過了江,上岸歸家。白娘子同青青都不見了,方才信是妖精。到晚來,教蔣和相伴過夜。心中昏悶,一夜不睡。

次日早起,叫蔣和看著家裡,卻來到針子橋李克用家,把前項事情告訴了一遍。李克用道:「我生日之時,他登東,我撞將去,不期見了這妖怪,驚得我死去。我又不敢與你說這話。既然如此,你且搬來我這裡住著,別作道理。」許宣作謝了李員外,依舊搬到他家。不覺住過兩月有餘。

忽一日,立在門前,只見地方總甲分付排門人等,俱要香花燈燭,迎接朝廷恩赦。原來是宋高宗策立孝宗,降赦通行天下,只除人命大事,其餘小事,盡行赦放回家。許宣遇赦,歡喜不勝,吟詩一首,詩云:「感謝吾皇降赦文,網開三面許更新。死時不作他邦鬼,生日還為舊土人。不幸逢妖愁更甚,何期遇宥罪除根?歸家滿把香焚起,拜謝乾坤再造恩。」許宣吟詩已畢,央李員外衙門上下打點,使用了錢,見了大尹,給引還鄉。拜謝東鄰西舍,李員外、媽媽、合家大小、二位主管,俱拜別了。央幫閑的蔣和買了些土物,帶回杭州。

來到家中,見了姐夫、姐姐,拜了四拜。李募事見了許宣,焦躁道:「你好生欺負人,我兩遭寫書教你投託人,你在李員外家娶了老小,不直得寄封書來教我知道,直恁的無仁無義!」許宣說:「我不曾娶妻小。」姐夫道:「見今兩日前,有一個婦人,帶著一個丫鬟,道是你的妻子。說你七月初七日去金山寺燒香,不見回來,那裡不尋到。直到如今,打聽得你回杭州,同丫鬟先到這裡,等你兩日了。」教人叫出那婦人和丫鬟,見了許宣。許宣看見,果是白娘子、青青。許宣見了,目睜口呆,吃了一驚。不在姐夫、姐姐面前說這話本,只得任他埋怨了一場。李募事教許宣共白娘子去一間房內去安身。許宣見晚了,怕這白娘子,心中慌了,不敢向前,朝著娘子跪在地下,道:「不知你是何神何鬼?可饒我的性命!」白娘子道:「小乙哥,是何道理?我和你許多時夫妻,又不曾虧負你,如何說這等沒力氣的話?」許宣道:「自從和你相識之後,帶累我吃了兩場官司。我到鎮江府,你又來尋我。前日金山寺燒香,歸得遲了,你和青青又直趕來,見了禪師,便跳下江里去了。我只道你死了,不想你又先到此。望乞可憐見,饒我則個!」白娘子圓睜怪眼,道:「小乙官,我也只是為好,誰想到成怨本!我與你平生夫婦,共枕同衾,許多恩愛。如今卻信別人閑言語,教我夫妻不睦。我如今實對你說,若聽我言語,喜喜歡歡,萬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滿城皆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腳踏渾波,皆死於非命。」驚得許宣戰戰兢兢,半晌無言可答,不敢走近前去。青青勸道:「官人,娘子愛你杭州人生得好,又喜你恩情深重。聽我說,與娘子和睦了,休要疑慮。」許宣吃兩個纏不過,叫道:「卻是苦耶!」只見姐姐在天井裡乘涼,聽得叫苦,連忙來到房前,只道他兩個兒廝鬧,拖了許宣出來。白娘子關上房門自睡。許宣把前因後事,一一對姐姐了告訴了一遍。卻好姐夫乘涼歸房,姐姐道:「他兩口兒廝鬧了,如今不知睡了也未,你且去張一張了來。」李募事走到房前看時,裡頭黑了,半亮不亮,將舌頭鋋破紙窗,不張萬事皆休,一張時,見一條吊桶來大的蟒蛇,睡在床上,伸頭在天窗內乘涼,鱗甲內放出白光來,照得房內如同白日。吃了一驚,回身便走。來到房中,不說其事。道:「睡了,不見則聲。」許宣躲在姐姐房中,不敢出頭,姐夫也不問他。

過了一夜,次日,李募事叫許宣出去,到僻靜處,問道:「你妻子從何娶來?實實的對我說,不要瞞我!自昨夜親眼看見他是一條大白蛇,我怕你姐姐害怕,不說出來。」許宣把從頭事,一一對姐夫說了一遍。李募事道:「既是這等,白馬廟前一個呼蛇戴先生,如法捉得蛇。我同你去接他。」二人取路來到白馬廟前,只見戴先生正立在門口。二人道:「先生拜揖。」先生道:「有何見諭?」許宣道:「家中有一條大蟒蛇,相煩一捉則個!」先生道:「宅上何處?」許宣道:「過軍將橋黑珠兒巷內李募事家便是。」取出一兩銀子道:「先生收了銀子,待捉得蛇,另又相謝。」先生收了道:「二位先回,小子便來。」李募事與許宣自回,那先生裝了一瓶雄黃藥水,一直來到黑珠兒巷內,問李募事家。人指道:「前面那樓子內便是。」先生來到門前,揭起帘子,咳嗽一聲,並無一個人出來。敲了半晌門,只見一個小娘子出來問道:「尋誰家?」先生道:「此是李募事家么?」小娘子道:「便是。」先生道:「說宅上有一條大蛇,卻才二位官人來請小子捉蛇。」小娘子道:「我家那有大蛇?你差了。」先生道:「官人先與我一兩銀子,說捉了蛇後,有重謝。」白娘子道:「沒有,休信他們哄你。」先生道:「如何作耍?」白娘子三回五次發落不去,焦躁起來,道:「你真箇會捉蛇?只怕你捉他不得!」戴先生道:「我祖宗七八代呼蛇捉蛇,量道一條蛇有何難捉!」娘子道:「你說捉得,只怕你見了要走!」先生道:「不走,不走!如走,罰一錠白銀。」娘子道:「隨我來。」到天井內,那娘子轉個彎,走進去了。那先生手中提著瓶兒,立在空地上。不多時,只見颳起一陣冷風,風過處,只見一條吊桶來大的蟒蛇,連射將來,正是: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

且說那戴先生吃了一驚,望後便倒,雄黃罐兒也打破了。那條大蛇張開血紅大口,露出雪白齒,來咬先生。先生慌忙爬起來,只恨爹娘少生兩腳,一口氣跑過橋來,正撞著李募事與許宣。許宣道:「如何?」那先生道:「好教二位得知。」把前項事從頭說了一遍。取出那一兩銀子,付還李募事道:「若不生這雙腳,連性命都沒了。二位自去照顧別人。」急急的去了。許宣道:「姐夫,如今怎麼處?」李募事道:「眼見實是妖怪了,如今赤山埠前張成家欠我一千貫錢。你去那裡靜處討一間房兒住下。那怪物不見了你,自然去了。」許宣無計可奈,只得應承。同姐夫到家時,靜悄悄的,沒些動靜。李募事寫了書帖,和票子做一封,教許宣往赤山埠去。只見白娘子叫許宣到房中,道:「你好大膽,又叫甚麼捉蛇的來!你若和我好意,佛眼相看;若不好時,帶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於非命!」

許宣聽得,心寒膽戰,不敢則聲。將了票子,悶悶不已。來到赤山埠前,尋著了張成,隨即袖中取票時,不見了。只叫得苦,慌忙轉步,一路尋回來的,那裡見!正悶之間,來到凈慈寺前。忽地里想起那金山寺長老法海禪師曾分付來:「倘若那妖怪再來杭州纏你,可來凈慈寺內來尋我。如今不尋,更待何時!」急入寺中,問監寺道:「動問和尚,法海禪師曾來剎也未?」那和尚道:「不曾到來。」許宣聽得說不在,越悶。折身便回來長橋堍下,自言自語道:「時衰鬼弄人,我要性命何用?」看著一湖清水,卻待要跳!正是:閻王判你三更到,定不容人到四更。許宣正欲跳水,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男子漢何故輕生!死了一萬口,只當五千雙,有事何不問我?」許宣回頭看時,正是法海禪師,背馱衣缽,手提禪杖,原來真箇才到。也是不該命盡,再遲一碗飯時,性命也休了。許宣見了禪師,納頭便拜,道:「救弟子一命則個!」禪師道:「這業畜在何處?」許宣把上項事一一訴了,道:「如今又直到這裡,求尊師救度一命。」禪師於袖中取出一個缽盂,遞與許宣,道:「你若到家,不可教婦人得知,悄悄地將此物劈頭一罩,切勿手輕,緊緊的按住,不可心慌。你便回去。」

且說許宣,拜謝了禪師回家。只見白娘子正坐在那裡,口內喃喃的罵道:「不知甚人挑撥我丈夫和我做冤家,打聽出來,和他理會!」正是有心等了沒心的,許宣張得他眼慢,背後悄悄的望白娘子頭上一罩,用盡平生氣力納住,不見了女子之形,隨著缽盂慢慢的按下,不敢手鬆,緊緊的按住。只聽得缽盂內道:「和你數載夫妻,好沒一些兒人情!略放一放!」許宣正沒了結處,報道:「有一個和尚,說道:『要收妖怪。』」許宣聽得,連忙教李募事請禪師進來。來到裡面,許宣道:「救弟子則個!」不知禪師口裡念的甚麼,念畢,輕輕的揭起缽盂,只見白娘子縮做七八寸長,如傀儡人像,雙眸緊閉,做一堆兒伏在地下。禪師喝道:「是何業畜妖怪,怎敢纏人?可說備細!」白娘子答道:「禪師,我是一條大蟒蛇,因為風雨大作,來到西湖上安身,同青青一處。不想遇著許宣,春心蕩漾,按納不住,一時冒犯天條,卻不曾殺生害命,望禪師慈悲則個!」禪師又問:「青青是何怪?」白娘子道:「青青是西湖內第三橋下潭內千年成氣的青魚,一時遇著,拖他為伴。他不曾得一日歡娛,並望禪師憐憫!」禪師道:「念你千年修鍊,免你一死,可現本相!」白娘子不肯。禪師勃然大怒,口中念念有詞,大喝道:「揭諦何在?快與我擒青魚怪來,和白蛇現形,聽吾發落!」須臾,庭前起一陣狂風,風過處,只聞得豁刺一聲響,半空中墜下一個青魚,有一丈多長,向地撥剌的連跳幾跳,縮做尺餘長一個小青魚。看那白娘子時,也復了原形,變了三尺長一條白蛇,兀自昂頭看著許宣。禪師將二物置於缽盂之內,扯下褊衫一幅,封了缽盂口,拿到雷峰寺前,將缽盂放在地下,令人搬磚運石,砌成一塔。後來許宣化緣,砌成了七層寶塔。千年萬載,白蛇和青魚不能出世。

且說禪師押鎮了,留偈四句:「西湖水干,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法海禪師言偈畢,又題詩八句,以勸後人:「奉勸世人休愛色,愛色之人被色迷。心正自然邪不擾,身端怎有惡來欺。但看許宣因愛色,帶累官司惹是非。不是老僧來救護,白蛇吞了不留些。」法海禪師吟罷,各人自散。惟有許宣情願出家,禮拜禪師為師,就雷峰塔披剃為僧。修行數年,一夕坐化去了。眾僧買龕燒化,造一座骨塔,千年不朽。臨去世時,亦有詩四句,留以警世,詩曰:

祖師度我出紅塵,鐵樹開花始見春。

化化輪迴重化化,生生轉變再生生。

欲知有色還無色,須識無形卻有形。

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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