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作品讀人之杉本博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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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是一個相對小的藝術領域，只是因為鏡頭的普及而越發大眾化，現在似乎人人都是藝術家，但真正達到藝術水準的依然極少。大俗中實現大雅總是很難的。而之所以絕大多數照片達不到藝術層面，是因為沒有注入更多的思考，而思考來自閱歷，是一個人生活體驗的總和。
在照片泛濫，甚至是成災的當下，單張照片所給予人的視覺衝擊和思考餘地已經十分有限，所以系列才能成為作品。也因此，有人將別人棄置的照片來個拿來主義，重新組合，或者裁剪拼接，注入思想，頓時令人刮目相看，可謂別出心裁。對他們來說，外出拍攝都是多餘，思想比行動重要。
現在，我們看到的是，互相約著外拍，結果，拍攝內容大同小異，比的是視角的差異，審美的區別，在同一個地方拍攝，要顯出思想的差異，是很難的。
每年東奔西跑，零敲碎打，依然是旅遊式拍攝。只有漫遊，一個人漫遊，想想拍拍，拍拍想想，心靈是自由的，這樣，或許才誕生作品。在旅遊中，時間是急迫的，行程是呆板的，拍攝到美妙瞬間是小概率事件。旅行式的拍攝，才有創作的可能。
中國常年有全國攝影評獎，評出金獎若干，可是依我看，金獎獲得者中，真正的藝術家依然十分少。思想貧乏，題材雷同，與其他藝術門類相比，有個性的作品太少，相當多的所謂好作品，比的更多是形式，而不是內容。形式對圖片是重要的，但超越形式更重要。
你拍什麼，是因為你迷戀什麼。夏，國人喜歡拍荷。確實有合理的理由，這是文化的傳承。而日本，因為是島國，攝影師喜歡拍攝海。譬如杉本博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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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六年，重新愛上攝影。當然，痴迷不夠，痴迷是要有所捨棄的，然而，我做不到心靈的自由，只能在有限的空間、時間內小打小鬧，走不遠，居住在平原縣城的近郊，人也少。無論什麼題材，都有局限。所以拍攝不出中國式的好作品。
只能多看看攝影書，開開眼界。然而，依然是一知半解。即使攝影藝術門類，在圖書館或者書店，都只佔領了非常小的一個空間，對攝影的認知還是十分窄。如同，前幾天，看到「智者樂水，仁者樂山」的理解，以我自認為較好的文字能力和知識面，卻一舉粉碎了我的自我認同，因為我片面理解了很多年。
語言的修辭手法如同攝影的技術技巧一樣是很多的。「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原來有一種叫「互文」的修辭在裡頭。
所以，當看到小林的「水」系列攝影作品，我一下子醒了。並且，跳轉到他模仿的前輩杉本博司。
杉本博司有海景（seascopes）系列，童年對海的記憶引發他四十年對海的關注思考拍攝。他陸續造訪世界各地，於斷崖架起大型相機，等待天時地利人和的瞬間。接著在嚴格管控下將底片帶回紐約沖洗成像，過程細緻考究，表現極簡中富細節變化，甚至裱框都有杉木工作室自行製作。
杉本博司在國際上舉辦的影展非常多，我看到了許多熟悉的城市，也看到了曾經陌生現在熟悉的城市，譬如格拉納達。那是一個文化藝術高度發達的城市。我們旅行到格拉納達的時候，同行的西安小夥子先行下車，在著名吉他製作家那裡訂購了一把吉他。格拉納達有許多世界著名的高品質吉他製作家。
杉本博司1970年赴美求學，在洛杉磯藝術中心設計學院學習攝影，1974年移居紐約，先後獲紐約州政府、古根海姆、美國教育協會獎學金，開始攝影創作。此後十年，杉本博司往來日本紐約兩地，身兼古董商（他收藏三疊紀的蟲子，原始人的工具、宋代的中國畫、古佛像等）。此時期的經驗養成他日後收藏日本古文物的愛好，也增進了他對日本古美術、建築、文學、歷史的造詣。
2001年，獲頒素有「攝影諾貝爾獎」之稱的哈蘇基金會國際攝影獎。
要成為有國際聲譽的攝影家，起碼你首先得國際化。全球化的個人經歷，國際化的視野。
否則，所有的勤勞都是片面的，甚至是不足掛齒的。當然，自娛自樂的平凡也是不錯的個人選擇，我們不必置喙。但在當下國際競爭激烈的當下，我們也無法完全置身其外。不得不有所思考，為什麼，我們的辛勞拍攝得不到別人的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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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這樣一位攝影大家，攝影多年，卻一無所知，荒木經惟是知道的，但是學不來他的怪異與瘋狂。在哲學層面上，杉本博司是值得學習的。
如同文學創作一樣，開始創作，您得將你喜歡的作家的作品一一收羅反覆閱讀再說。而攝影，在各個子領域中，你要發現前輩中有心靈共鳴的大家，反覆閱讀，發現你的思維契合興趣點，再創作。
杉本博司的著作《直到長出青苔》在圖書館靜靜躺著，鮮有人關注。
奇怪的是，《直到長出青苔》書封面所採用的圖片是給《陰翳禮讚》拍攝的圖片。當我讀到此處時，我突然理解《直到長出青苔》書的基調和杉本博司攝影作品的風格所在了。《陰翳禮讚》是日本作家谷崎潤一郎創作的隨筆，發表於1933年底至1934年初。《直到長出青苔》書中多次提及《陰翳禮讚》，可見這位前輩作家對杉本博司的影響。
谷崎潤一郎是日本唯美派文學大師，他早期傾倒於西方美學，後來隨著精神世界的升華，回到日本古典美學的懷抱，發現了東方傳統之美。谷崎潤一郎後期的散文洋溢著濃郁的日本風，流露出民族風情。（跟東山魁夷的畫作一樣樣？）在其散文代表作《陰翳禮讚》中，谷崎潤一郎以充滿欣賞和懷念的筆調闡述了他的陰翳審美觀。他說：「美，不存在於物體之中，而存在於物與物產生的陰翳的波紋和明暗之中。」「竊以為我們東方人常於自己已有的境遇中求滿足，有甘於現狀之風氣，雖雲略淡，亦不感到不平，卻能沉潛於黑暗之中，發現自我之美。」「日本人從明暗中發現美，享受暗，使得陰翳美學成為日本獨特的美學傳統。」
杉本博司其攝影作品和文字，都有著陰翳審美觀。《直到長出青苔》書中收錄了杉本博司自1974年以來所有的代表作品，包括「海景系列」、「肖像系列」、「劇場系列」、「建築系列」、「博物館系列」、「布景系列」等。書籍雖關乎攝影，但是真正涉及攝影的並不多，內容龐雜，述及世界歷史、日本歷史與傳說、戲劇、古畫、古董、詩詞到個人經歷、他的建築設計作品等，跨度頗大，很跳躍。其中有一段述及西班牙歷史，他寫道：「一四九二年一月，伊斯蘭教的阿爾罕布拉宮淪陷，收復國土戰爭贏得最終的勝利，當時世界的情勢，西班牙是遠勝於英國的強國……」，自從到過格拉納達後，這段歷史是很清晰的。讀到這樣熟悉的內容，還是有一點點驚喜的。
書中照片蠻多，但是並沒有成系列印製給讀者，像「海景」系列，就只有一張，也看不出什麼，成系列的圖片窺一斑難得全貌。於是上網找找，也寥寥。從不多的圖片看，都是黑、白、灰，一成不變的構圖，上天下海、各分一半，只有通過圖片下面的拍攝地才能知道海的不同，與其說圖片注釋了世界，莫如說是他的行動注釋了圖片。有些攝影師靠同一地點經年累月的拍攝成就照片，成就自己，而杉本博司則用行為表達出他的思考：「見海是海，見海不是海，見海又是海」。1997年，在維也納漢堡美術館舉辦「慾望與虛空：當代日本攝影」（Desire andVoid, Contemporary Japanese Photography）展覽時，杉本博司曾經引用以下這一段話來詮釋他的作品。宋代吉州青原惟信禪師曾對門人說：「老僧叄十年前未曾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後來參禪悟道，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個休歇處，依然見山是山，見水是水。」
如果用這句話來觀照圖片，確有這樣的意思。畫面空、無、單純至極致，反倒展現了極簡的創意美學與深度的觀念思想。
當下中國，經濟繁榮，所以現在我們的照片追求的是豐富，內容的豐富，色彩的喧嘩，構圖的美麗。我們還無法追求極簡，因為我們還不夠富裕，無論物質還是心靈。所以斷舍離的概念也是日本人提出的吧，那是發達後的返璞歸真。而我們還沒有達到足夠豐富，我們還在積累，真正的心靈層面的斷舍離還很遠。
拍攝什麼樣的題材與攝影師的生活及對生活的思考緊密相關，杉本博司長時間生活在異國，生活在紐約，其生活空間相當大，對世界的思考也是宏大，這個宏大不是題材的宏大，而是對世界的審視立意深遠。像「電影院」系列，也是畫面簡單意思深邃。而拍攝難嗎？這個，攝影師各有各的理解。重要的是，要用鏡頭留住歷史，用行動展開對生命的思考。
總之，他的作品，大體上有著陰翳美學味道。陰翳美學有著日本獨有的文化和地理烙印，屬於傳統東方美學的一部分。東方美學似乎總有一些陰翳、幽暗、模糊、暖昧的成分。陰翳是一種含蓄、雖有空缺但留有餘味的狀態。就像書名也是動人又含蓄曖昧不清的，「直到長出青苔」如何理解？難道來自美國女詩人艾米麗，她曾寫下一行詩句：「如同親人相見在一個夜晚，我們隔牆交談－一直到青苔長到我們唇上，且淹沒了我們的名字……」[Until the moss had reached our lips, And covered up our names.]青苔順著時光長出來，需要多久才能漫過這個謎一樣的女人的唇？她自己分明就是幽寂的青苔呀。
在似乎漫不經心的述寫中，也常有讓人眼睛一亮的文字，這些文字樸實，但確實是杉本博司行攝天下後的自然流露，這樣的文字確實能撞擊心靈。
他在《虛之相》一文中，把人類的眼睛比作相機。在文章結束之際寫道：「從落地後第一次睜開雙眼的那刻起，到臨終躺在床頭闔眼的那刻為止，人類眼睛的曝光時間，就只有這麼一次。人類一生，就是依賴映在視網膜上的倒立虛像，不斷測量著自己和世界之間的距離吧。」
他說：「我以為真正的美麗，是可以通過時間考驗的東西。時間，有著壓迫、不赦免任何人的腐蝕力量，以及將所有事物歸還土地的意志。能夠耐受這些而留存下來的形與色，才是真正的美麗。」
「江河流水，潺湲不絕，後浪已不復為前浪。浮於凝滯之泡沫，忽而消失，忽而碰撞，卻無長久飄搖之例。世人與棲息之處，不過如此。」「世界是無限豐饒而又充滿細節的，當這一切成為一個整體的時候，便顯得非常安靜、放鬆、單純。」文字冷峻是因為生命的真相是悲涼。
直到青苔長出，將我們的記憶抹去，直到青苔長處，將我們的生命掩蓋。杉本博司構造的畫面呈現的不是每日局促的現實，或者僅僅尋求形式上的美感。在那些沉靜的畫面之後，站著的是一個沉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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