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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宇:金斗街八號

金斗街八號

季宇

導讀:

五湖城內金斗街上繁華熙攘,卻也波譎雲詭。日偽行動隊隊長元鵬飛於此鋪開了抓捕中共省委特派員的恢恢大網,然而,卻被一個賣唱瞎子的一曲《馬嵬驛》唱破了。地下黨迅速轉移,元鵬飛徒勞無功,一場驚心動魄的鬥爭就此歇場。十餘年後,被判死刑的元鵬飛才明白其中根底。小說刻畫大時代里的小人物,敘事描寫點到為止,精彩獨到。

文./

行動隊長

行動隊長姓元,叫元鵬飛。元隊長原來的名字不叫元鵬飛,叫元小三,後來他升職到警察局任局長時覺得這個名字太土氣,便改成了元鵬飛。元鵬飛是個聰明人,但有時聰明過了頭,反倒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差點害了自己。不過,元隊長從來不承認這一點,他認為自己倒霉那是運氣不濟。

元隊長是個講究衣著和儀容的人。他的頭髮永遠梳得紋絲不亂,而且還打了厚厚的髮蠟,亮閃閃地放光。他的衣服也一塵不染,熨得筆挺,沒有一點褶皺,包括襯衣在內。行動隊的蔡扁頭原先是個小裁縫,就因為會燙衣服,被招進了行動隊,專門負責打理元隊長的衣著穿戴。元隊長到哪去不帶別人可以,但不帶蔡扁頭不行。因此外邊不了解的人都以為蔡扁頭是個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其實他啥也不是,就是一個專管替元隊燙衣服梳頭的小使喚。

元隊長民國十九年畢業於省政法學堂監獄科。他長著一張小白臉,細長的眼睛,雪白的牙齒,頭髮向後梳得油光光的,一副文雅小生的模樣。畢業後初到蛤蟆崗(五湖市監獄所在地)就職時,犯人們都不把這個元警官放在眼裡。可是,沒過多久,便領教了他的厲害,見到他一個個就像是老鼠見到貓,沒有一個不打怵的。因為他整起人來下手特別狠。要是看誰不順眼,就想盡辦法折磨你,幾乎到了病態的程度。反正監獄裡各種刑法有的是,但他從來不自己動手,而是讓犯人自己整自己。有一次,他讓幾個犯人按住一個犯人,往他的肛門裡灌了滿滿一桶的辣椒水;還有一次竟讓幾個犯人砸碎了另一個犯人的睾丸,差一點要了那傢伙的命。他的冷酷無情令人生畏,人們背後都稱他小閻王,惟恐避之不及。

民國二十三年秋,國民黨中央調查局肅反專員羅幼泰來五湖視察,在嚴密的保安措施下,他的懷錶居然被盜了。這件事讓五湖上下都十分緊張。警察局長徐胖子壓力最大。市府和市黨部都追著屁股要他限期破案,因為羅專員的表不是普通的表,而是蔣委員長贈送給他的禮物。徐胖子派出局裡所有的警員,並親自拜訪了城裡幾大幫會的瓢把子,要他們幫助查找。因為凡在五湖地界上的慣偷、劫賊,包括乞丐在內,無不在他們的控制之下,即便外來的「合子」(賊)也得向他們挂號、拜碼頭,查問起來並非難事。過去遇到失竊,只要警局出面,物品都會找回,雖不明說,但早已形成默契。可是,這一次不同了,一連幾日竟毫無頭緒。徐胖子急得抓耳撓腮。市長一日幾次催問,有一次還氣得摔了電話,說是查不出來,你這個警察局長就別幹了。

就在眾人一籌莫展之時,元警官找到了那塊表。據說他跟蹤了那個盜賊好幾天,最終人贓俱獲,並在其拒捕時果斷開槍將其擊斃。這件事讓市裡的一干要員都鬆了一口氣,包括警察局長徐胖子在內。不過,徐胖子雖然鬆了一口氣,但心裡卻很生氣。因為元警官破案後沒有報告警察局,而是越級直接報告了市黨部的幹事長靳培祖。靳培祖與徐胖子一向不和,他幾次提出要更換警察局長,要不是市長為他說話,他的位子恐怕早已被人取代了。現在,元警官這麼做不啻是又給他挖了一個坑,儘管他破了案,緩解了他的壓力,他也一點不感謝他。徐胖子把元小三找了來,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通,說你是不是不想幹了,我現在就叫你滾蛋,你信不信。但元小三似乎並不害怕,他等徐胖子罵完後,不緊不慢地敬了一個禮,然後說了句「局座多保重」,便退了出去。

幾天後,元小三成了市黨部特務室的成員。又過了幾年,元小三不斷升遷,由特務室一個普通的股員榮升為新成立的市黨部情報科科長。民國二十五年,他取代徐胖子當上了警察局局長。交接的那天,他拍著徐胖子的肩膀說:「老徐啊,千萬別小看了你手下的人!」徐胖子朝他翻了翻眼珠子,一口氣差點沒背過去。

打這,元小三成了元局長,他的名字也改成了元鵬飛。

金斗街

金斗街是五湖最繁華的大街。大街上商鋪林立,行人如織,車馬如龍。金斗街的街名是由金斗河而來。該河是龍河的支流,流經五湖後匯入長江。在水運時代,金斗河是五湖重要的水上通道,因此五湖又別稱金斗。改革開放後,有人在市中心建起一座形似金斗的大廈,謂之金斗城,一度成為五湖的地標之一。

金斗街有一個茶館叫佛照樓,門牌是八號。五湖的老人都知道這個茶館,當年相當有名。你到五湖城只要一打聽,沒人不知道的。

佛照樓的老闆姓田,叫田二,是個大胖子,酒糟鼻子,滿身的贅肉。愛喝酒,也愛吃肉。尤其是愛吃豬頭肉。一餐可吃兩三斤,而且還盡揀那些白晃晃的肥膘吃。他的酒量也大,一隻大瓷碗端起來不停地喝,誰也不知他究竟能喝多少。

田二早年在軍隊做過連長,習過武,有一身的功夫。他家的院子里常年擺放著石鎖和刀棍劍戟之類,每天早上他都要練上一陣子。從軍隊回來後,田二就在這金斗街上開了這家佛照樓茶館。開始生意並不大,後來卻越做越紅火。人們都說這個名字起得好——佛照樓嘛,有佛照著能不好?其實,懂行的人都明白,茶館真正紅火的原因不是名字好,而是市口好。金斗街是五湖的主要大街,而佛照樓茶館又位於金斗街的中心地段。這樣的地段別說開茶館了,哪怕是閉上眼睛,擺個小攤子都能掙錢。當然,田二當初能盤下這個地段,並非他的能耐,而是義方法師的面子。義方法師是廣元寺的老和尚。廣元寺是當地有名的寺廟,始建於明代,作為寺廟的住持,義方法師的名望一直很高。民國初年,軍閥混戰,田二當時在五湖駐紮,曾保護過寺廟,感念於此,義方法師便出面幫田二開辦了這家茶館。由於茶館離廣元寺不遠,義方法師便給茶館取名佛照樓,意為佛光普照之意。

田二行伍出身,生性豪爽,說話做事都大大咧咧,但招了個女婿卻謹小慎微,樹葉掉下來都怕砸了頭。他的名字叫沈六強,長著一張圓臉,逢人三分笑。本來個頭挺高,但長年哈著個腰,像個大馬蝦似的,反倒不顯得高了。他沒有任何嗜好,不抽煙,不喝酒,而且手腳勤快,更要緊的是,他的眼色來得快,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嘴巴也甜,開口盡說好聽的,很少得罪人。當學徒那會兒就有個外號叫「老丫頭」。

老丫頭是五湖鄉下人,早年家裡窮得叮噹響,討飯討到城裡來,後來被田二收留了。那時他才七八歲,瘦得像只小田雞,看人連眼睛都不敢抬,那副模樣要多可憐有多可憐,可誰也沒想到(包括他自己在內)以後竟當上了田二的女婿。

田二的女兒叫小蓮,是個獨生女,脾氣和他爹一樣任性,想幹啥就幹啥,自己拿定的事誰的話也不聽,包括田二在內。眼看到了嫁人的年齡,田二便四處張羅,想替她說一門體面的人家,可小蓮誰也看不上,偏偏看上了從小一起長大的老丫頭。田二對老丫頭倒也喜歡,不喜歡也不會從小就留他在茶館裡,可是要讓他當女婿,那就一百個不般配了。可女兒要死要活,執意要嫁,田二被她吵得心煩意亂,便把老丫頭找了去,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地告訴他,要麼你回絕小蓮子,讓她死了這條心;要麼你走人,別讓我再看見你。

老丫頭挨了罵,嚇得戰戰兢兢,硬著頭皮去找小蓮,又被罵個狗血噴頭。小蓮指著他的鼻子說,你還是男人嗎?你要是個男人,就和我一起去見我爹,把心裡的話說出來。可老丫頭嚇得直哆嗦,說啥也不敢。小蓮急了,一把揪住他,把他拖到田二那裡。

「爹,」小蓮說,「我誰也不嫁,要嫁就嫁六強。」

「你敢!」

「我說話算數。」

田二氣得拍桌子,又叫又罵,但對小蓮絲毫不起作用。於是,只好瞪起眼睛沖老丫頭喊:「六強,你說話!你要娶她嗎?」老丫頭看看田二,又看看小蓮,急得團團亂轉,眼淚都流了下來。憋了半天,終於憋出了一句:「我,我……我聽二爺的。」

「那就滾,給我馬上滾。」田二用手指了指門外。

老丫頭搓著手,點頭哈腰,一邊應承著,一邊向後退去,嘴裡咕咕噥噥的,聲音像蚊子哼,也不知在嘀咕什麼。小蓮這時叫了一聲:「站住!」接著又說:「你走我就死,連肚裡的孩子一起死!」

轟的一聲響,彷彿一聲炸雷,田二蒙了,老丫頭也蒙了。過了片刻,田二首先回過神來,操起茶盞就朝老丫頭砸過去。只聽砰的一聲響,小蓮倒了下去,頭上鮮血直流。原來就在茶盞砸出的一剎那間,她擋在了老丫頭的面前。田二一下子傻了,跑過去抱住小蓮,一邊大喊著請大夫,一邊不迭聲地喚著小祖宗,那副模樣比茶盞砸在他自己頭上還要痛。老丫頭一看這情景,嚇得早已六神無主,茫然地站了一會,等到大夫來了,便轉身想走。

「你去哪?」田二這時抬起眼睛盯著他。

「我走,我馬上走。」老丫頭唯唯諾諾地賠著小心。

田二眼裡冒著火:「你敢走?你走我就剁了你。」

此後沒多久,老丫頭便成了田二的女婿。至於小蓮肚裡的孩子那是壓根兒沒有的事。田二知道上當了,但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飯,也無可奈何。不過,這個女婿他也沒找錯。雖然老丫頭出身貧賤,但做生意卻是把好手。尤其是頭腦靈活,兢兢業業,把個茶館盤弄得風生水起,倒省了田二許多事。這一來,人們都說還是田家的小姐有眼光,不光找了個好丈夫,還找了個好當家。

日本打進五湖後,田二悲憤難抑,整天喝了酒便罵罵咧咧。小蓮怕他惹事便把他送回了鄉下老家,自己也帶著兒女一起回鄉照料父親。佛照樓茶館的生意便由老丫頭獨自打理。雖然老丫頭如今已成了沈老闆,但他依然不改過去的稟性,凡事謹慎處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日本人來後,他更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然而,越怕事越來事。昨天,元隊長找到他時他就知道不妙了,整整一夜沒有睡安生,心裡害怕極了,儘管他還不知道下邊將發生什麼事。不過,他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這些年,他雖經過不少事,但從來沒有一件像眼下這樣棘手的,而且身邊連個商量的人也沒有。沈老闆只有暗自祈禱,求老天保佑了。

新來的跑堂

他最大的特點是斜眼。主要是右眼向下斜,而且兩隻眼睛一大一小,左邊大,右邊小。看人的時候眼睛一眨一眨,似笑非笑,一副屌屌的樣子。他的身材瘦小,胸脯平塌塌的,顯得十分單薄,年齡看上去不大,最多二十來歲,穿著倒也齊整,只是頭髮和身上散發著一股汗酸味,像是很久沒有洗過澡。他來到佛照樓,誰也不理,除了沈老闆。他是傍晚時候來的,來了之後便四處轉悠,樓上樓下到處探頭看,就連犄角旮旯也不放過。沈老闆給大家說,這是新來的跑堂,名叫石小山,諸位多關照。那個叫石小山的也不客氣,坐在八仙椅上,腿一蹺,掏出了一支煙叼在嘴上,沈老闆趕緊上前擦了一根火柴替他點著了。眾人一看都有些吃驚,說是這夥計譜也太大了。晚上又有細心的人發現這個新來的跑堂抽的居然是櫻花牌香煙。這煙是日本進口的高級煙,一般夥計哪能抽得起。再者,這傢伙的手細長細長,白白凈凈,根本不像是幹活人的手。人們就更疑惑了,紛紛猜測,都說這裡邊有名堂,但究竟是啥名堂,誰也猜不透。他們當然不可能知道,一件危險的行動正在悄悄地逼近。

夏先生

五湖城關中學的前身是五湖小學堂,是當地士紳集資興辦的,後由政府接手,改為城關中學堂。抗日戰爭爆發後,學校一度陷入癱瘓,後由當地商會出面維持,才又繼續辦了下去,但規模比以前縮小了許多。目前中學部只設兩個班,另附設小學部三個班,以適應需求。夏善潮就在中學部教授國文,人們都稱他夏先生。

夏先生是個寡漢子。據說老婆孩子都在逃難時被炮彈炸死了。如今四十多歲了,還是單身一人。平時住在離學校不遠的梨花巷。那是臨時租來的房子。夏先生每天來學校上課,早上在巷口的小食店裡吃一碗面,或買兩個燒餅;中午則在學校搭夥;晚上回家便順帶買點菜自己燒,有時是一條魚、一把白菜,有時是一塊豆腐,或一包醬菜。五湖的醬菜是很有名的,品種也多。夏先生很愛吃。

夏先生的相貌很普通,個頭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走在人堆里並不顯眼。不過,你要仔細看,會發現他臉上有幾粒淺淺的白麻子,但並不十分礙眼。夏先生慣常的穿戴是長袍,深色居多;天氣涼時,脖子上便圍上一條圍巾,顯出了幾分儒雅。夏先生是省立師範畢業的,課講得好,還寫得一手好字,學的是蘇體,筆鋒剛勁有力。過年時常常有人上門來找他寫對聯,或有商鋪開業,也有請他寫對子的。夏先生總是有求必應,對於報酬從不計較。夏先生個性內向,很少與人交往,也看不出他有什麼愛好。得空的時候喜歡聽瞎子老章唱一段戲文。還有,就是時常往張嫂那兒跑。

張嫂是個裁縫,有一個兒子,小名叫鎖子,七八歲的樣子,正是淘氣的時候。張嫂的住處在雙井巷,離夏先生的住處並不遠,十幾分鐘的路程。張嫂對外說,夏先生是他的表哥,鎖子則喊他舅舅。其實,他們是在逃難的路上認識的。一路上相互照顧,後來夏先生的家人被炮彈炸死了,張嫂的男人也在混亂中走失了,夏先生便帶著張嫂和孩子來到五湖,並在這裡落下腳來。亂世之中,同病相憐,二人漸生感情。張嫂長得不算漂亮,但三十歲不到,年輕、豐滿、水靈,就像秋天的蜜桃,渾身都透著成熟的味道,而且她性格隨和,心地善良。張嫂的男人是個拉車的,沒多少文化,現在遇到夏先生,她是既崇拜又感激,因此處處順著他,夏先生就很喜歡。夏先生的妻子是個鄉下女人,人也挺好,就是太古板,夫妻十多年來,做愛只准一個姿式。夏先生想換一個花樣,她就罵他是流氓,根本不肯。可現在,張嫂凡事由著他,夏先生想怎麼來就怎麼來。

時間一長,有人便看出了名堂。有時夏先生來了,人們便會在背後擠眉弄眼,指指戳戳。碰到張嫂說一聲你表哥來了,話中也有了別的含意。這事很快引起了組織的注意,於是組織上派人鄭重地找夏先生談了一次話,要他儘快妥善地處理好這件事。然而,還沒等夏先生處理好這件事,他就出事了。

瞎子老章

老章是賣唱的。在五湖沒有人不知道瞎子老章的。他在五湖城裡唱了幾十年,如今已經六十多歲了,還在走街串巷地賣唱。他的嗓音很寬,很亮,一把胡琴拉得出神入化。老章有個孫女叫小芬,是個半盲人,老章出行時,小芬就牽著他的手,給他引路。其實,小芬並不是老章的親孫女,是他打小抱養的。有一天,老章賣唱回來,聽到街角的垃圾堆里有哭聲。摸摸索索地尋了去,便發現了一個被遺棄的女嬰,估摸著剛生下來不久。老章把她抱回家,這就是小芬。那時,老章的老伴還活著,兩人一把屎一把尿把小芬拉扯大。小芬十一歲時老章的老伴過世了,老章便和小芬爺孫倆相為命。如今,小芬已經十六歲了,在老章的調教下,也唱得一口好戲文。有時,老章拉,小芬唱;有時,老章和小芬一起唱,你一句,我一句。老章聲音激越、蒼涼,小芬則清脆、悅耳。

除了沿街賣唱,逢到黑紅喜事,也有主家請他們去唱。如遇婚嫁,他們就唱:

大紅花轎門前停,走馬彩燈掛中堂,

十碗八碗桌上放,紫薇高照福滿堂。

遇到喪事則唱:

孝子賢孫跪滿堂,德厚流芳照一方,

開堂哭送佛聲起,駕鶴飛龍上天堂。

老章家住大同巷,離金斗街不到一百碼,出了巷口抬腳便到。小芬漸漸長大,女大十八變,身型也出來了,一站一動都裊裊婷婷的,臉模樣兒也漂亮,雖然是個半盲,但還是很招人的。這一下,麻煩也就來了,每次出街總要惹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瞎子老章很擔心。有一次,幾個青皮纏上了小芬,把老章也打了。要不是九叔恰好路過,事情就大了。九叔是碼頭上扛活的,膂力過人,也是個練家子,三拳兩腳便把那幫鬧事的青皮給撂趴了。那幾個青皮心裡不服,回去召人,忽啦啦來了一大幫子,但一見九叔就偃旗息鼓了。領頭的認識九叔,上去一抱拳,說是狗咬呂洞賓,大水沖了龍王廟,這事就算過去了。後來,九叔又找了「報點子」(打更)的老杆子。這老杆子明裡是個打更的,實則是丐幫的頭兒。他給了老章一截細竹竿,上頭塗了一團白漆。以後老章出街,便把竿兒往面前一豎,就沒有人再敢鬧事了。因為老杆子的人誰敢惹啊。

老章賣唱沒有固定的點兒,有時在廣元寺門前,有時在城隍廟路口,但大多是在金斗街上,因為這裡人多客多,聽戲的也多。這天,老章和小芬正在金斗街上唱。夏先生路過,便立在一邊聽:

這佳人直醉得昏迷不醒,

且坐在她身旁細看分明。

鮮花兒插滿了烏雲兩鬢,

玉腮上起紅霞酒氣猶醺。

這齣戲名叫《獨佔花魁》,夏先生很熟悉,一邊聽一邊晃著腦袋不出聲地和著。當小芬唱到「這一夜巫山雲雨夢境」時,夏先生不知怎麼又想到了張嫂。昨夜晚他與張嫂也是同衾共枕,睡到天明。想到這裡,各種細節便在腦海里滾動起來。這個女人雖然純樸,但她善解人意,懂得男人的心思。每次做愛總令人銷魂,讓夏先生感覺特別好。好在哪裡,夏先生也說不出,只是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活。尤其是她的身子,好像會發火,人一碰就發燙,隨後便全部打開來,洶湧的濕潤像海潮澎湃,夏先生整個人都要化了,酥了。他把自己所會的幾種姿式一一來過,仍意猶未盡,最後只能直起身子死命地衝撞,來發泄體內快要爆炸的慾望。天亮時,張嫂給他打了兩個荷包蛋,說你昨晚嚇死人了。夏先生說是嗎,接過碗,往邊上一放,又把張嫂往床上拉。張嫂說要死了你,不要命啦,這個年紀千萬不敢,日頭長著哩。夏先生知道她是心疼他,心裡一熱,便鬆開手,一邊穿衣一邊張口來了兩句:

這是我賣油郎三生有幸,

但不知何日里再見芳卿。

人群里忽然傳來了一陣喝彩聲,原來戲文已進入高潮。夏先生回過神來,正要往下聽,這時有人在後邊推了他一下。回頭一看,是個陌生的青年人,穿著一身藏青藍的中山裝。

「請問是夏先生嗎?」

「我是。」

「有人找,請跟我來。」

夏先生正有些詫異,後邊又有一年輕人抓住他的胳膊,壓低聲音說:「別出聲!」然後推著他走向街邊的一輛汽車。

黃老闆

黃老闆是富華照相館的老闆,也是照相館的技師,人們都稱他黃老闆。富華照相館也在金斗街上,只是位置有點偏,靠近南門。門臉兒也小,朝街的一面有個玻璃櫥窗,擺放著一些相片,供展示之用。屋內面積也不大,只有兩間房。走進去是一個小門廳,門廳後邊是照相的地方,擺著照相機和燈架子,還有一些布景,如公園、假山等等。顧客來了只要一推門便會聽見啷噹一聲響,那是門上的鈴鐺發出的,提示有客來了。這時,便會有人出來接待。如果黃老闆正在屋裡替人照相,小順子便會前來招呼,讓客人在門廳的椅子上坐一坐,稍等一會兒,說師傅一會兒就好。小順子是黃老闆的徒弟,年紀約在十三四歲的樣子。長得瘦個郎精,大眼睛、大腦袋、細胳膊、長腿。這孩子很勤快,也很靈活。除了打雜外,還管買菜、燒飯。燒飯的地方就在後院。院子里有一口井,還搭了一間披廈,用來做廚房。照相館的樓上還有一間閣樓,那是暗房。黃老闆經常在裡邊洗照片。有人曾經上過閣樓,說是洗照片時不能開燈,因此黃老闆在燈泡上蒙了紅布,一開燈屋裡便是一片暗紅色的光。黃老闆的技術很高,他能把照片上的人修得比真人好看許多,還能把一些小照片放成大照片。五湖城裡原有三家照相館,可後來因技術或成本原因先後歇業了,只剩下富華一家。因此來富華照相館的人還算不少,包括一些日偽軍也常常登門。

黃老闆三十來歲,戴著眼鏡,據說上過洋學堂,會說外國話,也會寫洋碼子。他喜歡穿西裝,打領帶,天冷時外邊還要穿一件皮大衣,一副很洋派的樣子。不過,工作的時候,他常穿一件長褂子,就像醫院裡的大夫一樣,不過大夫穿的是白色的,他是藍色的。黃老闆為人很和善,也很安靜,照相館不忙時,他就拿一本書坐在那裡看,多是一些言情和武俠的小說。黃老闆的太太在省城師範學堂教書,一兩個月他就要往省城跑一趟,但從沒見過他太太來過。有人問起來,他便說小地方她住不慣。——嗬,瞧這口氣,還真把自己當根蔥了。

不過,黃老闆在五湖也算是一個小小的名人。他常去那些有錢的人家照相,就連市長、商會會長都請過他。因此,五湖的頭面人物他認識不少。遇上婚嫁壽誕、節慶假日什麼的,這些請他去照相的有錢的主兒出手也很大方,有時一次給的紅包就能頂上照相館好幾個月的流水。對黃老闆來說,這是一筆額外收入,也是結交上層、擴大名聲的機會。

這天是周日。照相館照例休息。黃老闆便夾了一本書去了佛照樓茶館。佛照樓茶館的茶好,點心也好。特別是芙蓉冰糖糕,黃老闆就愛這口。還有這裡的五味齋元宵,做得也很地道。黃老闆得閑了,便會來坐一坐,喝杯茶,吃點點心和元宵。

上午九點多鐘,他進了佛照樓。沈老闆老遠就迎上來打招呼。都是老熟人了,免不了要寒暄一番。這時黃老闆便看見沈老闆身後站著一個年輕人。那個人長得怪怪的,仔細看才發現他是個斜眼兒,而且眼睛還老是不停地眨巴。沈老闆似乎注意到了這一點,便說這是新來的夥計,叫小山。黃老闆頷首道難怪沒見過。說著,找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來。那個叫小山的夥計這時也跟了上來,問他要點什麼。

「老規矩。」

小山愣了一下,轉身看著沈老闆。沈老闆說,一壺炒青,一盤芙蓉冰糖糕。於是,小山便吆喝了一聲,走到一邊,遠遠地候著。等到夥計從後堂端著盤子上來,他便接過去,送到黃老闆的桌前。「黃老闆,你要的東西來了。」說著替他斟上茶,又問他還要點什麼。

「不用了,」黃老闆說。

「那你慢用。」

「哦,你叫什麼來著?」

「小山,石小山。」斜眼兒答道。

「你什麼時候來的?」

「來了幾天了。」小山答道。其實,他是昨晚才來的。

「哦,你去忙吧。」

小山退了下去。黃老闆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下,便打開手中的書看起來。五月的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照在茶桌上,也照在黃老闆的身上,顯得暖洋洋的。茶館裡的客人也陸陸續續地多了起來。就在夥計們忙忙碌碌招呼客人時,那個叫小山的跑堂卻在遠處的角落裡,表面上漫不經心,實則一動不動地盯著黃老闆。

康小八

這是他的真名。他這一輩子不知用過多少假名,包括石小山在內。

康小八從小就沒爹沒娘,後來被鄭道台收留。鄭道台是江湖上有名的飛賊,慣於流竄作案。鄭道台姓鄭,叫什麼名字已無人知曉。宣統年間,他曾受雇於人,偷了某道台的大印,因此便有了鄭道台的雅號。康小八自幼跟著鄭道台,也練了一身偷竊扒拿的本事。鄭道台病死後,康小八便獨來獨往。民國二十三年,他在五湖犯了事,被關進了蛤蟆崗。這一年他才十五歲。有一天,元警官把他叫了去。康小八嚇得要命,因為犯人們都知道元警官的手段。不過,那天元警官倒沒為難他。他說,鄭道台是你師傅?康小八點頭稱是。元警官說,那你有啥本事?康小八說沒啥本事,就是混口飯吃。

「那你露一手我看看。」

「不敢,不敢。」

元警官有些不快了,他說,我讓你露你就露。康小八說,我能抽支煙嗎?元警官掏出煙來,扔給他一支,自己也往嘴上叼了一支,接著伸手往口袋裡去摸打火機。摸了一下沒摸到,只聽啪噠一聲響,康小八已經打著了火,把打火機伸到他面前。元警官一看,康小八手中拿的正是他的打火機,便罵了一句:「小狗日的,還真有兩下子!」

於是,兩天後便發生了羅專員懷錶失竊事件。再之後,元警官便受到市黨部的幹事長靳培祖的重用,一路升遷,最後竟取代徐胖子當上了警察局長。

不過,徐胖子在警察局經營多年,也不是吃素的。他下台後並不甘心,便四處暗查,越查越覺得這案子發生得蹊蹺,破得也蹊蹺。線索最後集中到了康小八的身上。康小八在案發後很快就出獄了,而且案卷也被銷毀了。這就更奇了。就在他動手要抓康小八時,康小八突然失蹤了,不知去向。直到前不久,康小八才重新現身。此時他的身份已是五湖警察局行動隊的成員了,而且他的年齡也已經是十九歲了,要不是那雙斜眼兒,幾乎沒人能夠認出他來了。

皋陶律師所

皋陶是中國司法的鼻祖,這家律師所以皋陶命名,其意不言自明。皋陶律師所主任是個大律師,他的人脈廣泛,來頭也很大。據說他的叔父是省城名流,經營著好幾家工廠。就在昨天下午,元鵬飛突然帶人來到了律師所,要他明天停業一天。「憑什麼?」大律師有些不高興了。「不憑什麼,叫你停你就停。」元鵬飛也不和他啰嗦,就下令手下把律師所的門關了起來,把停業的牌子也掛了出去。

「你是誰啊?」大律師生氣了。

蔡扁頭說:「你不認識我們隊長啊?」

「隊長算個屁,」大律師也火了,「我找靳市長!」說著拿起電話。但還沒來得及撥號,電話已被元鵬飛一把按住了。「你他媽的,活得不耐煩了?」元鵬飛罵了一句。大律師說,好好好,這事沒完,你等著瞧。話沒落音,臉上便砰地挨了一拳。接著行動隊的人便一擁而上,把大律師按在地上拳打腳踢。這一下大律師老實了,他連聲求饒。元鵬飛一邊整理著衣衫,一邊吩咐手下把律師所的三個律師、兩個打雜的,包括大律師在內統統捆起來,塞進了樓下的一間房間里。大律師嚇得半死,以為是碰上了什麼仇家了,實際上他根本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而他之所以被卷進這件事也完全是偶然的,誰叫他的律師所恰好是在佛照樓茶館的對面呢。

這是元鵬飛精心策劃的一次行動,也是一次志在必得的行動。他調動了所有能夠調動的力量,在佛照樓茶館嚴密布控,而他的指揮所就臨時設在了皋陶律師所里。

元鵬飛搞掉徐胖子當上局長後,本來一帆風順,可是徐胖子哪能咽下這口氣,一直在暗中搜集證據。他先是想從康小八身上下手,但元鵬飛得知消息,趕緊把康小八送走了。雖然這件事被掩蓋了下去,但徐胖子通過自己在警局的親信還是抓到了他的把柄,一狀告到市長那裡。原來,元鵬飛當上警察局長後,經常借辦案為名,對當地富商敲詐勒索,收繳的錢物大部分落入了私人囊中,累計下來數字驚人,而且鐵證如山,無法抵賴。此時,他的後台靳幹事長已經調走了。於是,元鵬飛被判刑入獄,直到日本人攻佔五湖前,他才通過關係逃了出來。不久,日本人佔領五湖,原來的靳幹事長靳培德當上了市長。元鵬飛覺得機會來了,便前來投靠。靳培德知道元鵬飛的能力,也很欣賞他。當年在市黨部情報處,他就多次破獲共黨的案子,便有意委以重任。他對元鵬飛說,先給你一個行動隊長,你只要幹得好,拿出成績來,五湖警察局的局長還是你的。元鵬飛一聽便連鞠三個躬,保證決不辜負市長的栽培。

這之後沒多久,夏先生便撞到了元鵬飛的槍口上了。

縣橋十四號

縣橋也是一條街,不過當地人習慣把街字省略了。如縣橋街某某號便說成縣橋某某號。縣橋街的規模和熱鬧程度要略遜於金斗街,但在五湖城內也算是一條知名的大街。在這條街上有一個院落,門牌是十四號,原先是前清一個翰林的宅院,現在則成了行動隊的隊部。夏先生被帶進縣橋十四號,噩夢便開始了。

刑訊室里擺滿了各種刑具,元隊長使用這些刑具可謂駕輕就熟。不過,夏先生被帶進行訊室後,元隊長並未對他動刑,而是替他泡上茶,讓他坐在椅子上觀看。受刑的犯人受盡折磨,發出凄厲的叫聲,如同鬼哭狼嚎。夏先生渾身顫抖,大汗淋漓,幾度閉上眼睛不忍目睹。元隊長坐在一邊不動聲色。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他才吩咐把張嫂和鎖子帶了上來。鎖子嚇得哇哇大哭,打手們將他頭朝下吊起來,下邊就是熊熊燃燒的火盆,只要打手手中的繩子一松,後果不堪設想。鎖子大聲叫著娘。張嫂哭天喊地要撲上去,但卻被打手們死死地拉住,動彈不得。元隊長走過去,用刀劃開了張嫂的外衣,又劃開了她的內衣,兩個白白挺挺的奶子露了出來。元隊長用刀挑起一隻,看著夏先生說,我數到十,你要再不開口,我就割下這玩意兒來喂狗。此時,夏先生完全崩潰了。元隊長還沒數到二,他便噗撲跪了下來。

夏先生全部招供了。他供稱自己是中共地下黨的交通員。他的上級是照相館的黃老闆。黃老闆的名字叫黃凡。他們是民國二十九年認識的。當時,他去富華照相館洗照片,聽說他的老婆孩子都在逃難中被炸彈炸死了,黃凡對他很同情,後來漸漸熟了便被發展成了交通員。但他不是黨員,黃凡說了還要對他進一步考驗。五湖地下黨的情況,他並不了解。他只與黃凡單線聯繫。不過,在供詞中他提供了一個重要情況。即中共近期有一位重要領導人要路過五湖,省委特派員將提前來五湖安排路線。據夏善潮交待,這個情報是他從五里廟帶回來的。他每個月都會去五里廟兩次。那裡有座土地廟,廟後有一個隱秘的活動的磚洞,上級如有情報便會放在磚洞內,由他帶回交給黃凡,而黃凡有時也會讓他把情報送至這個磚洞里。至於這個磚洞內的情報由誰送取他並不清楚。

「那麼,省委特派員何時來五湖?」元鵬飛問道。

「明天。」

「接頭地點在哪裡?」

「佛照樓茶館,」夏善潮說,「時間是上午九點至十點。」

九叔

九叔是獨臂。早年參加過北伐軍,左手受傷,沒能及時救治,結果肌肉壞死,只有鋸掉了。九叔雖然是獨臂,但依然強健有力,在碼頭上幹活從不輸人。他從小就練過形意拳,儘管如今一隻手,對付三五個漢子還輕鬆自如。在碼頭上,九叔威望很高,一呼百應,就連五湖黑道上的人物都給他面子。九叔家住大同巷,住在這裡的大多是一些扛活的窮苦人家。瞎子老章也住在這裡。在大同巷可以說沒有不認識九叔的,誰家要是攤上事都會來找九叔幫忙。九叔總有辦法化解。那年瞎子老章遇到事,就是他與老杆子打了一個招呼,便把事情解決了。

在外人眼裡,九叔是個講義氣的漢子,可沒人知道他就是五湖地下黨的負責人。五湖地下黨的書記姓余,由於病重,經組織批准前往江南根據地休養,五湖地下黨的工作便由九叔臨時負責。在這之前,九叔是地下黨保衛科的科長,負責武裝鬥爭和鋤奸工作。交通站接到省委特派員要來的消息後,黃凡第一時間便向九叔進行了報告。鑒於任務重大,九叔進行了精心安排,包括落腳的地點以及遇到意外如何接應如何撤離,都考慮得很仔細。他還要求黃凡千萬小心,確保省委特派員的安全萬無一失。

今天一大早,他還親自沿著撤離路線查看了一遍,這才回到家中,取出武器,準備按照事先安排的路線前往接應點。參加這次接應任務的,除了他本人之外,還有老楊和小李,都是保衛科里有經驗的同志。八點多鐘他們先後到了。然而,誰也沒想到的是,就在即將出發時,一個年輕人突然前來敲門了。來人二十來歲,中等身材,皮膚較黑,說話時嗓子沙啞。九叔見到他,頓時一驚。

「你怎麼來了?」

那人顧不上回答,連忙把九叔拉到一邊,壓低聲音說:「老夏被抓了?」

「什麼時間?」

「昨天。」

九叔心想糟了。鮑英一出現,他就預感到情況不妙。鮑英是老余安插在警察局的卧底,公開身份是警察局的槍械員。他的身份一直嚴格保密,以前只與老余單線聯繫,連九叔也不知情,直到老余走後,他的聯繫人才轉為九叔。平時聯繫的方式也有嚴格的規定,除非遇到緊急情況,他不得暴露身份,更不得直接前往九叔的住處。但是這一次,由於事發突然,他也顧不上這些了。九叔問他現在老夏是什麼情況,他也不清楚,因為這是元鵬飛親自辦的案子,只有少數親信知道內情,而且為了防止走漏消息,連向警察局也未透露內情。「不過,行動隊今天有行動,」鮑英說,「所有人都派出去了。警察局也接到靳市長的指令,全力配合行動。」

九叔知道情況嚴重了,但此時已經快九點了,黃凡早已出發了,至於特派員現在何處,也不清楚。現在要做的就是立即中止這次接頭。然而,如何中止卻是一件難事。如果老夏真的叛變了,那麼黃凡必定被盯上了。如何通知黃凡脫身,這是一難。還有更難的則是如何通知特派員,這是一道更大的難題。因為特派員什麼模樣,現在何處,他們一無所知。九叔現在只能做最壞的打算。他們迅速商定了兩套方案:其一是由老楊進入佛照樓茶館,設法通知黃凡離去,如果情況不好,就強行突圍,他和小李在外邊接應。其二,如果黃凡順利離開茶館,他們便在金斗街上放槍,製造混亂,以此通知特派員情況有變。但是這樣做,無論哪套方案都要冒很大的風險。「顧不了那麼多了,」九叔說,「只能這麼辦了!」他說得沒錯,因為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們也不可能從容地進行商量。九叔布置完任務後,最後用力握了一下右拳——這是他的習慣動作,表示決心已定。「你們都記住」,他說,「就是全體犧牲,也要保證特派員的安全。」

說完,幾個人帶好武器,向金斗街趕去。大同巷離金斗街很近,出了巷口便是。九叔他們剛上金斗街,就看見瞎子老章和小芬走了過來。老章的眼睛不濟,但耳朵特靈,老遠就聽出了九叔的腳步聲,便站下來向九叔打招呼。他打心眼裡感激九叔。但九叔心裡有事,也顧不上和他多說話,拔腿就走了過去。老章心裡有些奇怪,便嘀咕了一聲說,九叔這是咋啦?小芬說看樣子是有事。兩人正說著,又聽見九叔的腳步聲打了迴轉,向他們走來……

佛照樓茶館

黃凡坐在茶桌旁,一邊看書,一邊品茶,顯得很悠閑,但他內心卻很警覺,時不時地就會拿眼睛向四周睃巡幾下。茶館裡的情況倒也正常,只有新來的跑堂有點古怪。正是上客的時間,其他跑堂都在忙忙碌碌地張羅,但他好像很清閑,除了偶爾過來給自己斟一下茶外,大堂里並不見他的身影。也許是個新來的,情況還不熟悉,他心裡這樣想。

黃凡放下書,揀了一塊芙蓉冰糖糕放進嘴裡,眼睛漫不經心地朝大街看去。大街上的情況也很正常。客來車往,一如平常。但他總感到有一絲隱隱的不安。可能是這次接頭太重要了。省委派特派員下來,說明即將過境的領導人非常重要,否則省委不會專門派人下來安排。五湖是交通樞紐,以前也有過境的同志,都由五湖地下黨安排迎送。前不久,還有一批青年學生前往江南,就是由黃凡把他們送過境的。從省委的重視程度看,這一次的任務顯然不同以往,上級要求不能出任何問題,必須百分之百地完成。

昨天,夏善潮從五里廟取出情報後,他便立即向九叔進行了彙報。九叔指示他,一旦與特派員接上頭,馬上把他帶往安全地點。「我會派人接應,」九叔說。如果遇到意外,撤退路線是通過四古巷,進入廣元寺。此外,藏身地點和暗號不變。

黃凡端起茶盞喝了一口,不知怎麼又想到了夏善潮。自從發展他為交通員後,他的表現一直不錯,任務完成的也比較好。他還積極地要求加入組織,黃凡把他的事向上級彙報過,認為夏先生妻兒均被日本人的炸彈炸死,他對日本侵略者有深仇大恨,這是很好的基礎。不過組織在考察的過程中,發現他與張嫂的關係,感到有些擔心,便讓黃凡出面與他談一談。就在前兩天,黃凡與他談了一次。夏先生表示,他很喜歡張嫂,兩人也很有感情,但是張嫂的丈夫生死不明,他還不好與她結婚。黃凡於是對他說,那麼你要考慮好,要麼結婚,要麼斷掉,兩者只能選一個。否則,這樣不明不白,容易引起非議,也容易引起注意。對於一個地下工作者,這樣極不安全。夏先生顯得很矛盾,但他答應認真考慮。然而,黃凡不可能知道,就在夏先生還沒做出抉擇前,他已經出事了。而且,這事不早不晚,就出在他與特派員接頭之前。

天煞行動

元鵬飛悄悄地張開了網,他把這次行動定名為天煞行動。從昨天開始他就著手布置,先是安排康小八進了佛照樓茶館,專門盯著蘇老闆和前來與他接頭的人員。今天又調集行動隊的人在金斗街八號附近布下樁子。當然,這些樁子都是改了裝的,有的扮成賣瓜子的,有的扮作賣香煙的,也有的扮成修鞋的,還有的扮成賣糖葫蘆的,四處遊走。在佛照樓後邊的文昌巷也安排了人手,裝成修路的,把巷口兩頭都堵了起來。至於大隊人馬則潛伏在金斗街附近,只要聽見槍響便會立即出動並封鎖整條大街。在行動前,他還專門向靳市長進行了報告,請求警察局隨時待命,以便策應。一切都布置妥帖,在元鵬飛看來,此次行動,鐵壁銅牆,成功在望,別說一個大活人了,就連一隻蚊子也休想飛出他的掌心。

元鵬飛一大早就來到皋陶律師所。早在前一天,他已在這裡布下了指揮所。站在律師所的二樓,佛照樓茶館和茶館前的大街盡收眼底。他在窗帘背後嚴密地注視著街對面的茶館和大街上的動靜。此時,時間還沒到,他把望遠鏡交給了身邊偵緝隊的費隊長,自己坐下來抽了一支煙。蔡扁頭早已替他泡好茶,並用梳子把他弄亂的頭髮重新梳理整齊。

抓到夏先生是個意外的收穫。行動隊接到報告,說是在雙井巷一戶居民家發現反日報刊,立即派人搜查,查到了兩本《救亡周刊》。經查,這家戶主就是張嫂。原來這兩本期刊是夏先生帶去的,早上起床不好拿,便塞進了被褥底下,哪知讓張嫂的兒子鎖子翻了出來,和院里的孩子一起撕紙疊飛機玩,結果被人發現了,報告了行動隊。開始,元鵬飛並未重視,心想不過是偷看進步報刊,這樣的人充其量是思想進步,具有反日情緒而已,但當手下把案卷送來時,他發現這兩本期刊都是近期出的,而且是共產黨根據地辦的赤色報刊,立即重視起來。當然,他更沒想到順藤摸瓜,竟會發現地下黨的交通站,而且還有省委特派員這條大魚即將上鉤。「真是天助我也!」元鵬飛興奮不已。心想只要破獲這個大案,那警察局長的位置便非他莫屬了。

「來了,」這時,費隊長輕輕叫了一聲。元鵬飛起身來到窗前,費隊長趕緊把望遠鏡遞過去。他從望遠鏡中清楚地看到黃老闆進了茶館。元鵬飛看了一下懷錶,此時正是九點鐘。「是他嗎?」他歪過頭問了一句。夏先生伸頭看了一下,點點頭。

「好,」元鵬飛說,「這事辦成了,你下輩子就吃穿不愁了。」

夏先生哭喪著臉說:「你們饒了我吧,千萬不能說出去。」

「你放心吧,」元鵬飛說,「我們不會虧待你。」

黃老闆這時已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下來。康小八上前招呼,一切都在按照既定計划進行。元鵬飛感到很滿意。大街上的情況也很正常。時間還早,街上的行人和車輛並不多。茶館前,那些修鞋的、賣瓜子、賣香煙和賣糖葫蘆的,按照事前的布置,都在扮演著各自的角色。一場好戲就要開場了。元鵬飛心裡得意地想。

上午九點多一點,瞎子老章和小芬從街上走了過來。他們在茶館門前豎起竿子唱起來。琴聲一響便引來了不少行人。茶館門前顯得有些亂了。「他媽的,」元鵬飛罵了一句,心想這傢伙早不來晚不來,這不是添亂嗎?費隊長說,我讓人把他趕走吧?「別價,」元鵬飛一抬手來制止了他。費隊長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怕驚動了黃老闆和前來接頭的人。

瞎子老章唱開了,那聲音遠遠地傳過來,站在律師樓上也聽得清清楚楚。

朕本是九五尊一統天下,

難道是為天子不及民家?

一婦人保不住豈非笑話,

朕情願與妃子同死黃沙。

人群里響起陣陣叫好聲。「這唱得是哪出啊?」元鵬飛隨口問道。「好像是《馬嵬驛》,」費隊長答道。

「是那出殺貴妃的?」

「正是。」

這時,小芬唱了起來:

身伏在塵埃地淚流滿面。

這是我楊玉環前世孽緣。

御林軍要把妾碎屍萬段,

謝萬歲賜自盡恩重如山。

人群里又響了一片喝彩聲。小芬唱得凄婉動人,元鵬飛也忍不住叫了一聲好。就在這時,黃老闆從茶桌旁站起來,向茶館外走來。康小八連忙跟上去,他們說著什麼。一路走到門口,康小八連連點頭,看著黃老闆向街的一邊走去。

「怎麼回事?」元鵬飛咕噥了一句。

「看樣子是要走?」

「別讓他跑了。」

「是。」費隊長轉身下樓。這時,按照先前的布置,已有兩個便衣跟上了黃老闆。不一會兒,費隊長又帶了一個人穿過大街跟了過去。元鵬飛舉著望遠鏡緊張地看著。

咚咚咚,樓梯上響起了一陣腳步。一個手下跑上來報告,剛才康小八傳信,說是黃老闆牙痛,去藥店買葯,過一會就回來,茶錢也沒結。元鵬飛鬆了一口氣。「去,」他對手下說,「告訴費隊長,悄悄地跟著,不要驚動他。」

「是。」手下應了一聲,轉身而去。

哭一聲楊妃子一朝命盡,

見花鈿與金釵棄在埃塵。

這都是前世緣一言難盡,

這一株梨花樹萬古傷心。

茶館前,老章還在唱著。戲已進入了高潮。這時,只見費隊長從街那邊快步走了過來。不一會兒,樓梯再次咚咚響起,費隊長衝上樓來叫了一聲:

「不好了,那傢伙跑了!」

不用問也知道他指的是黃老闆,元鵬飛腦袋炸了一下,他故作鎮靜地聽完了費隊長的報告。原來,藥店就在金斗街與四古巷交口。黃老闆進了藥店買了葯,轉身出來時,忽然一輛人力車出現了。黃老闆跳上車,穿過四古巷直奔廣元寺而去。這一來,行動隊的人措手不及,連忙追上去,到廣元寺門前已不見人影。看來他們是早有準備。

「媽的,」元鵬飛知道出問題了,他拿起電話,通知警察局立即全城戒嚴,同時帶人衝進佛照樓,下令扣留所有人,挨個進行檢查。路過茶館門前時,瞎子老章還在唱:

捧荔枝供靈前淚如雨點,

哭一聲楊妃子叫聲玉環。

元鵬飛氣不一打處,喊了一聲滾。手下立即上前把老章和小芬趕走了。天煞行動完全失敗了。儘管軍警全城戒嚴搜捕,儘管茶館裡的人也都一一過堂,從頭到腳審了個遍,均一無所獲。事後,靳市長大罵元鵬飛自作聰明,如果當初不是他貪功,起碼黃老闆跑不了。現在倒好,忙了半天連個屁也沒撈到。元鵬飛仔細檢查了自己的計劃,並沒有發現任何問題。他百思不解,只能唉聲嘆氣,怪自己運氣不佳。

蛤蟆崗

這裡原先是五湖監獄所在地,1949年以後改為人民政府的看守所。元鵬飛就關在這裡。想當年他是從這裡起步的,現在他的人生也將在這裡划上句號。由於罪大惡極,他被判處死刑,這早在他的預料之中。定案後前來向他宣判的是五湖公安局副局長黃凡,他就是當年富華照相館的黃老闆。宣判之後,黃凡問他還有什麼話要說。元鵬飛說,我有一事,至今不明,你能告訴我嗎?「什麼事?」黃凡問他。他說,我就想知道你當年是怎麼逃走的?黃凡說,你知道我們撤離的暗號是什麼嗎?

元鵬飛搖頭。

「今天上演的劇目是《馬嵬驛》。」黃凡說。

元鵬飛愣了片刻,輕輕嘆了一口氣。在被帶往牢房時,他穿過院子。正是初夏時節,天上滿天繁星,一片清輝映在地面上泛著白色的光,就像下過雪似的。

責任編輯:何子英

《長江文藝》2018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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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18年第7期目錄

小說坊

短篇

金斗街八號 |季 宇

海島奇事錄 |林 森

鮮花大道 |呂不二

一場輕描淡寫的葬禮 |俞 妍

中篇

低處的父親 |馬金蓮

動物生存 |馮 慧

筆記本

陽光下的眺望(外一篇) |呂 新

在路上

AT路上,滿滿同胞情 |胡曉暉

詩空間

不停變幻的流星(7首) |谷 禾

通俗的美(8首) |宋 尾

誰對我撒網(6首) |林季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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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官殿

從莫奈到蘇拉熱 |馬文婷

刊中刊

分家 |秦祖成

翠柳街

悲傷像一枝火,逆行在人群的雨中 |丁東亞

《長江文藝》2018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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