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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球場上,俄羅斯人期待成為「大國」!

文/克韓

當你頭一次乘坐莫斯科的地鐵時,你會深刻意識到俄羅斯與中國文化特性上的某種差異。

我是說莫斯科地鐵里那漫長的、陡峭到近乎容易產生恐高症的自動扶梯——不管是上升,還是下降,看上去都永無止境。

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地鐵的自動扶梯需要一個專門的駕駛員的。直到我在莫斯科見到彷彿停車場管理員那樣的小亭子,以及亭子里的自動扶梯駕駛員。他們的表情往往冷漠淡然,你可以看到這份工作的無聊和他的厭倦,以及一種無可奈何,而他的面前則有幾個可供操縱的大按鈕——這或許會讓他產生一些自己掌控命運的錯覺。

我想,無論是誰身處這樣的超長、超深自動扶梯里,都會萌生拒絕反抗命運的退意——反正你努力趕幾步,也只是縮小了一點點差距而已。這和中國完全不同,在中國,我們的自動扶梯很少有如此長直和陡峭的。在中國的自動扶梯上,趕一趕常常是有意義的,因為它多少能改變命運——如果命運就是能否趕上下一班車的話。

而莫斯科的地鐵自動扶梯,就彷彿是一種讓你學會接受命運操弄的地方:雖然偶爾有人沿著自動扶梯左側「超車道」超過你,但當你看到他們幾經努力,卻依然只是走出不遠、還沒有完全擺脫自動扶梯的控制時,自然會感喟「努力有什麼用」,至少意義似乎不是很大。

這或許,是一個仍處於上升期的文化與一個長期習慣於艱難環境的文化之間的差異。一個仍然相信努力足以改變命運,而另一個,正如姚海在《俄羅斯文化》一書中曾說的:「為了生存而進行的同自然界的鬥爭,對俄羅斯人的民族性格留下了深刻痕迹,如善於應付一般的危險和困難,對生活的艱辛和不幸具有堅韌的忍耐力。克留切夫斯基曾說,在歐洲沒有一個民族像大俄羅斯人那樣不嬌生慣養、不奢望貪求、不期待自然和命運的饋贈。」(上海社科:2013版)

2003年修建的「勝利公園」站,是世界上最深的地鐵站

俄羅斯是一個大國。這個大,不僅指其國土之大,政治意義上的「大」,也指其道路、器物等規制上的「大」。莫斯科市區的主幹道很多是八車道以上,看上去壯闊,車流滾滾,但對於穿馬路的人來說卻是一件難事——人們也通常沒法穿馬路,而是走地下人行通道。人民的生活方便,讓步於宏大。

到俄羅斯的這兩天,我還抽空參觀了著名的克里姆林宮建築群,這裡的建築同樣也是巨大,繁複的顏彩踵事增華,瑰麗的洋蔥頭五色紛陳。在類似於中國「故宮珍寶館」的「軍械庫」里,土豪獻寶一般的馬車金碧輝煌,陳列櫃里閃閃發光的金銀器鱗次櫛比。

旁邊的紅場倒是不大,這些天到處是各國足球遊客。我在大紅場廣場的兩端,也看到了BBC、ITV、美聯、RT(今日俄羅斯,以俄新社為基礎捏合而成的國有通訊社,旗下有自己的外宣電視台,影響力還算可以)的演播室,當然,還有中國CCTV5。這些,都是主辦方為了方便這些轉播商而搭建的臨時建築。

看著各國球迷在國際足聯於列寧墓附近的球迷廣場踢球,在紅牆的襯托下還是多少有些感慨——時代畢竟變化了,換到過去,誰能想像?不過,變化終究也是有限。據說借著好萊塢電影《尋夢環遊記》把亡靈節文化推進到全球的墨西哥球迷,本準備在紅場組織一次亡靈節遊行。想像一下,一隊骷髏人出現在列寧墓前,是何等朋克的行為?這次遊行,理所當然地被斃了。

俄羅斯是一個大國,但她從歷史上就是一個多疑的大國。「他們內向、謹慎、喜歡獨自自省。」(《俄羅斯文化》)這種多疑投射到外界,自然也以同樣的多疑去回報。《星期日泰晤士報》7月1日發文一篇,作者是以揭發自行車手阿姆斯特朗而得名的戴維·沃爾什(DavidWalsh)。沃爾什在文中寫道,他的行李里有一個法寶,叫作「旅行任意鎖」。按照《泰晤士報》集團的安全專家培訓時所說,這玩意兒能夠讓任何人試圖進入你房間的努力被識破。在英國安全專家的想像中,跨過俄羅斯國境,就彷彿是穿越到了野蠻地區,需要這種特殊裝置來幫助避免野蠻人進入你的房間。

克里姆林宮享有「世界第八奇景」的美譽

沃爾什還寫了這麼一個小故事。他說一個美國商人到俄羅斯做生意,一進酒店房間就懷疑房間里有竊聽器,拿著設備到處找,牆上的畫框內、電話機里、空調機里……終於,在地毯下面找到了「竊聽器」。他拿出工具把竊聽器卸掉,說時遲那時快,樓下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原來所謂的「竊聽器」是固定樓下巨型吊燈的螺釘。

這是一個生動的西方對俄羅斯不信任的故事,這就是俄羅斯文化多少年來在西方人心中的位置。而這,似乎並不會因為俄羅斯曾經靠近西方的努力而有所變化,他們始終是蠻族、是異邦。畢竟是曾經被金帳汗國統治過,是帶有濃烈東方色彩的東斯拉夫異質文化。

俄羅斯的悲劇性,也許正在於此。他們處於東西方的交叉口,左右徊徨,並無前路。以賽亞·伯林說:「因為種種歷史理由,他們(俄羅斯知識分子)體現的不是一個、卻是至少兩個根本且彼此對立的人類衝動……終極解決之追求,與人類自由之尊重,無法得兼。」(《俄國思想家》,譯林2011年版)

有意思的是,這樣一個無論從政治還是體量上都身份明確的大國,在足球上卻是一個小國——這或許就是足球的有意思之處,因為這樣的國家並非只有俄羅斯一家。在本屆世界盃的國際足聯排名上,俄羅斯是最低的一家(第70位)。頂著「史上最差一屆俄羅斯隊」的頭銜,他們最終卻殺入了淘汰賽,這已經讓俄羅斯球迷喜出望外。

這些天,我出門總喜歡和各種俄羅斯球迷胡侃。他們普遍一致的觀點是,俄羅斯隊能走到16強已經非常了不起,接下來完全屬於「勝固欣然、敗亦可喜」——能贏西班牙自然最好,那會引起舉國狂歡;但如果輸給西班牙,也並非不可接受的事情。畢竟實力擺在那裡,俄羅斯是足球小國,近十年來兩屆歐洲杯冠軍、一屆世界盃冠軍的西班牙是大國。

在這裡,不得不佩服俄羅斯世界盃組委會在賽程編排上的精算。為了俄羅斯出線,在小組安排了沙特和埃及兩個弱旅,並且順利地在他們身上取到了6分,奠定了出線的基礎,也一掃此前的陰霾。然後又安排了與小組最強敵烏拉圭在第三輪遭遇,在略有留力的情況下被烏拉圭橫掃,這樣又調低了人民剛剛漲起來的預期。到打西班牙之前,群眾的情緒被調整到不多不少、正正合適。

「最差東道主」在揭幕戰已經給出了「驚喜」

有一個球迷宿命地說:「至少我們是被最厲害的對手淘汰的。」還有一個球迷說:「他們輸球了,也不會有人責怪他們,因為他們已經給了我們很多快樂,反正足球也不是我們的第一運動。」還有一個球迷的反應最典型、最俄羅斯,「擊敗西班牙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出現奇蹟,但我不相信奇蹟。」

俄羅斯前鋒久巴賽前把俄羅斯隊比作史泰龍電影里的「洛奇·巴爾博亞」,這將是一場大衛對歌利亞的史詩對決。但大衛當時手中至少還有投石武器,媒體認為這一次的俄羅斯則是「連投石武器都沒有的大衛」。久巴說:「因此,對於西班牙人來說這是一場日常操作。但對我們來說,則是一生之戰。我們必須在場上不惜戰死、必須投入200%-300%的努力,這樣我們才有一絲機會。」

媒體還關心一件事:普京總統會不會到現場看球。6月30日參觀克里姆林宮時,我特意注意了總統官邸上方的俄羅斯國旗:按照規矩,普京在總統府時會升旗,不在時則不會升旗。這一天,總統官邸的國旗是升起的,這說明普京在莫斯科。他之前就看了俄羅斯一場現場比賽,那就是首輪對沙特的5比0大勝。如果能再次到現場,應該會帶來好運吧?

7月1日下午的莫斯科,雖然下過幾場陣雨,但隨著太陽的重新出現,溫度很快就上去了。這一天的盧日尼基球場,和我此前經歷過的任何歐洲球場沒有什麼不同。標識清楚,安檢迅捷方便。球迷載歌載舞,歡樂進場。

對於遠方來客,俄羅斯球迷大部分保持熱情,沒有什麼不友好或者種族歧視的行為。《星期日泰晤士報》記者沃爾什就說,他碰到的俄羅斯人都很友好謙卑,和之前西方媒體報道的都不一樣。我座位旁的俄羅斯球迷,掏出一管口紅那樣的東西,但上面是代表俄羅斯的三色,把它在臉上一塗,就是一面國旗。我說這玩意兒很有創意,那位球迷直接就掏出來要送給我。

儘管普大帝最終沒有來,整個盧日尼基8.1萬人,至少六分之五屬於東道主。只要有人喊一聲「羅-新-亞」,四面看台都會有熱烈的掌聲相應。有那麼十分鐘時間,俄羅斯球迷似乎真的認為自己的球隊能與對手抗衡了。直到第十二分鐘伊格納舍維奇混戰中烏龍擺尾,現場的氣氛才一時又冷靜了下來。

不過,正如所有有關俄羅斯文化的書籍告訴我們的,俄羅斯人沉靜內省,但一旦喜歡上某樣東西又極易狂熱。在球場內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當墨西哥人浪造起來後,就很難停止,因為人人如被裹挾,必須一直玩下去,直到最終人浪失去吸引力。因此,短暫的挫折不會讓俄羅斯球迷消沉,他們很快又再次站立為俄羅斯加油。

「俄羅斯寶寶」也站起來看球!

而這一天的俄羅斯,也確實像大衛一樣英勇。他們通過邊路發動一波又一波的衝擊,最終居然通過點球扳平了比分!當一比一的比分奇蹟般地一直保持到了120分鐘,比賽臨近尾聲時,俄羅斯球迷對西班牙人的每一次觸球都狂噓,這氣勢似乎確實震懾了世界盃上面對東道主一向發揮欠佳的西班牙。到最後5分鐘,我身前的俄羅斯球迷已經全部站起來看球。

點球大戰來臨,當勝利最終屬於俄羅斯時,全場的歡呼聲把我耳朵都快震聾了,啤酒雨更是漫天飛舞。贏了!哪怕是在球場上,成為一個大國也是俄羅斯人所期待的。

哪怕,這一切只是稍縱即逝的幻象。

今夜,勝利屬於俄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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