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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辨性閱讀:走向真知的必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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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版語文新課標提出了「思辨性閱讀與表達」學習任務群。那麼,什麼是思辨性閱讀呢?思辨性閱讀是一種閱讀方式。閱讀的目的與訴求不同,方式與結果自然也不一樣。有的閱讀是為了消遣取樂,或者滿足個人趣味,這樣的閱讀強調個體的興會和悅納,自由度大,個體差異也大,人們津津樂道的「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主要就是針對這種閱讀講的。

思辨性閱讀則不同。它的目的是為了獲取真知,或者為了解決問題,個人的好惡與體驗都要退居其次,閱讀的準確性、明晰性與合理性,則成了判斷閱讀效果的首要標準。當然,思辨性閱讀並不排斥個體的感受與個人的趣味,但在承認「一千個哈姆雷特」的同時,更要追求「最哈姆雷特」(賴瑞雲《多元解讀與文本中心》)的理解。這就要求讀者的思維始終處在「思辨」的理性狀態,自覺地分析與論證,審慎地權衡與判斷。思辨性閱讀,正是批判性思維的用武之地,我們也不妨將它稱為批判性閱讀。

文本是思辨性閱讀的根基。美國文藝理論家M.H.艾布拉姆斯在《鏡與燈》中提出了文本解讀的兩條路徑,一是直面文本,一切關於文本的斷言與結論,都必須以文本為依據;另一種則是通過文本與作者、讀者或者環境的「關係」來間接地解釋作品。比如作家,作家是作品的生產者,借錢鍾書式的幽默來表達,研究母雞也能認識雞蛋。但事實上,母雞不等於雞蛋。種種原因,譬如環境的壓力,或者自我秉性的影響,或者風格的追求,都會讓作家的創作動機在作品中發生「變形」,因此,研究作家並不一定能達成關於作品的真知。

間接的「關係」研究還得經受直接的文本解讀的檢驗,文本是思辨性閱讀的基石。陳思和先生說,對文本要有一種「信仰」,強調的也是這個意思。

實證與分析

尊重文本,知易行難。文本似迷宮,其意蘊與邏輯並不會直接呈現在我們面前,而是隱藏在文本之中,等著讀者去挖掘。迷宮裡歧路縱橫,浮雲蔽日,走著走著,恐怕連自己都會走丟。干擾我們的因素很多,語言自身就是其中之一。語言是橋樑,是工具,這個道理人所共知;但語言又常常成為溝通與理解的障礙,成為橫亘在我們與文本之間的一堵牆。

譬如《廉頗藺相如列傳》中的「秦王」,在文中,這是一個面目模糊的人物。如果對他一無所知,對他的理解就會走向臉譜化。

如果不先入為主,僅就「完璧歸趙」一節看,這個秦王看起來倒有點虛弱與怯懦,至少表面如此。你看,藺相如在朝堂上斥責秦王倨傲輕慢,要求他舉行一個隆重儀式來交換和氏璧。面對咄咄逼人的藺相如,秦王沒有暴跳如雷,而是滿口答應。等到秦王布置好了場面,藺相如卻派人把和氏璧送回了趙國,還公然指責秦王祖宗八輩都是背信棄義之徒。應該說,這一輪倒是藺相如自己說話不算數了。設身處地站在秦王的角度想一想,他能不惱火嗎?但秦王的反應也只是「與群臣相視而嘻」,不僅沒殺藺相如,還好生款待他。藺相如疾言厲色的痛罵和誆騙式的手段,連明朝的王世貞都看不過去了,他說:「令秦王怒而戮相如於市,武安君十萬眾壓邯鄲,而責璧與信,一勝而相如族,再勝而璧終入秦矣。」意思是,你這樣激怒人家,人家殺了你也在情理之中!

很多人由此作出「外強中乾」的斷言。其實,教科書對秦王的介紹也大多如此,但歷史上的秦昭襄王並非如此粗鄙與虛弱。秦昭襄王,19歲繼位,在位56年,是中國歷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君王之一。據歷史記載,秦昭襄王「明而熟於計」,城府很深,有憂患意識。他起用范雎、白起等文臣武將,採用「遠交近攻」的軍事戰略,各個擊破,為秦統一六國奠定了基礎。「完璧歸趙」這一年,秦昭襄王42歲,在位已23年,無論是看年齡,還是看其政治履歷,都已經是個成熟的君王了。這樣一位雄才大略的政治家,面對區區一個藺相如,怎可能表現得如此不堪?顯然,外強中乾的判斷難以立足。

懶惰是思維的本性。一個具體的、活生生的秦昭襄王,被我們簡稱「秦王」之後,這個語詞就成了一個空洞的概念。歷史上,秦國暴政常常作為儒家仁政的對立面被表述,「秦王」也被抽象成為醜惡殘暴的化身。顯然,這個「知識」妨礙了我們對秦昭襄王的具體理解與評價。

語言總是通過我們自己來遮蔽我們的。思辨性閱讀,必須穿過語言的霧霾,釐清文本的事實,理清文本的邏輯,這就需要實證與分析的功夫。實證與分析看起來是兩個範疇,實際上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對事實的認定,必須藉助邏輯分析的力量;而邏輯的思辨呢,又必須建立在事實的辨別之上。如果斷定秦王是虛弱的,那麼,秦國的大國地位怎麼解釋?秦昭襄王的雄才大略又體現在哪裡?顯然,事實的認定出現了邏輯破綻。

秦王的「虛弱」意味著什麼呢?是道德上的自慚形穢,還是國力上的自愧不如,或者另有所圖,隱忍不發?我的推斷是後者。在我看來,以十五座城池交換趙國的和氏璧,本來就是秦王的訛詐與試探——秦王原本就沒想打這個仗。倘若秦王已經下了開戰的決心,一個和氏璧豈能阻擋他的戰爭步伐?更何況藺相如還誆騙了他,等於給了他名正言順的殺伐借口。秦王「明而熟於計」,恰恰就表現在這裡:不管你藺相如怎麼挑逗與刺激,我自方寸不亂。這哪裡還是怯懦和虛弱呢?實證與分析是思辨性閱讀的基本功。

論證與反駁

挖掘事實,邏輯分析,說到底都伴隨著一個論證與反駁的過程。對理由的拷問,對結論的反思,對理由與結論的關係的推敲,這就是論證與反駁。

人是理性動物,也是需要理由的動物。理由常常由聖經賢傳、生活經驗、格言警語和公共知識組成。理由有一個特點,那就是「自以為是」,且喜歡「推己及人」,比如「性格決定命運」這句話,說多了聽多了,它就會從一個普通判斷搖身一變,成為不證自明的「理由」;一旦遇到合宜的人物或場合,它就會冒出來參與我們的推論與判斷。我在教《促織》時問學生,主人公成名的命運究竟是什麼決定的呢?好多學生破口而出「性格決定命運」,將成名的悲劇命運歸結於其性格。合理嗎?想一想,這真是一個既荒唐又危險的「理由」。成名本分迂訥,同樣是當差,人家藉此敲詐勒索,而他膽小怕事,搞得家破人亡。如果據此認為他的悲劇命運是由其性格決定的,豈不是鼓動人們要見利忘義,不顧廉恥?顯然,「性格決定命運」這個判斷並不適用於成名。成名的悲劇是社會悲劇,而非性格悲劇,是邪惡而荒唐的社會讓這個老實巴交的人倒了大霉,又走了大運,一切都莫名其妙,一切都不可把握。在一個正常的社會,一個「迂訥」的人也有權利追求正常而有尊嚴的生活;因「迂訥」而遭受了悲劇的命運,肯定是這個社會有問題。

原來,「性格決定命運」這個判斷本身就有缺陷,理由錯了,結論自然也會跟著錯。反思結論與理由的關係,是一個論證與反駁相呼應的過程,這正是思辨性閱讀的核心。

回到藺相如。司馬遷讚賞藺相如,說他智勇雙全,公忠體國。但基於不同的理由,有人的評價則大相徑庭。王世貞對藺相如的行事邏輯就完全不能接受。他說,因為擔心秦國找借口打仗,趙惠文王才擔著風險讓藺相如去做和平使者,但藺相如似乎忘記了出使的初衷,他主動進攻,步步緊逼,屢次冒犯秦王,激化矛盾,究竟意欲何為?王世貞質問道:「奈之何既畏而復挑其怒也?」老虎本來要吃人,你還要去捋虎鬚,實在不明智。在他看來,藺相如的「完璧歸趙」,完全是一場撞大運式的僥倖成功。

王世貞的話不無道理。其實,在出使秦國之前,藺相如與趙王制定的策略,是先保國家安全,再考慮和氏璧。這是一個正常的邏輯:和氏璧與國家安全,孰輕孰重,世人皆知。宋朝的楊時——就是那個「程門立雪」的好後生——就說道:面對虎狼之國的威脅,一塊寶玉算什麼?為了和平,給他也無所謂。但藺相如的邏輯似乎不是這樣,「乃以孤單之使,逞螳怒之威,抗臂秦庭當車轍之勢,其危如一髮引千鈞,豈不殆哉!」持這種批評態度的,還有宋人司馬光。他說,和氏璧就是個有它不多沒它不少的玩意兒,藺相如竟然「以死爭之,以詐取之」,似乎比國家安全還重要,實在不可理喻。南開大學教授徐江更尖銳,他說藺相如「輕率、無理、無禮,罔顧趙國的安危,損害趙國的國格,眼中只有那塊和氏璧,根本沒有戰略眼光」。厭惡之態,躍然紙上。

在批評者看來,作為一國之使者,藺相如應該懂得輕重緩急,應該知道如何進退,但他卻主動撩撥秦王。最糟糕的是,親口答應了交付和氏璧,卻又偷偷派人把它送走了。那麼,你當初帶它來幹什麼呢?放在趙國不是更安全嗎?……諸如此類的矛盾,還有很多。不能不說,這些質疑和反問都擊中了事情的要害。那麼,藺相如的成功到底靠他的智勇,還是靠運氣?如果靠的是運氣,那麼,藺相如的智勇就值得懷疑了。

思辨是在反覆的質詢與反駁中達成的。不妨對上述質疑再來一次質疑:將「完璧歸趙」歸結為運氣,這樣的歷史解釋能否讓人信服?藺相如如此撩撥秦王,秦王為什麼卻沒殺他?為什麼莽撞輕狂的藺相如竟然能不辱使命?如果藺相如如此不堪,那司馬遷的歷史眼光是不是存在嚴重問題……

若將藺相如走鋼絲式的政治博弈看作是一次純粹的運氣,那麼歷史研究就失去了它本來的意義——運氣永遠是蒙昧歷史學的說辭。如果不是運氣,那麼,「完璧歸趙」的討論就必須回到當事人身上,是當事人造就了這段歷史。其實,當初藺相如還是宦官門客的時候,就已經顯示出了非凡的政治遠見;在此後的澠池會、將相和等事件中,他的政治膽識和政治操守又得到了更加耀眼的展現。就是這樣一個藺相如,難道偏偏在「完璧歸趙」這一事件中腦子進水了?顯然,這樣的理解有違文本的內在一致性。我們有理由認為,上述對藺相如的批判,僅僅停留在事件的表象,而未能深入歷史事件與歷史人物的真實。

如果藺相如不是莽夫,那麼,我們只能推斷,藺相如的莽撞只是表象。他一改唯唯諾諾、仰人鼻息的弱國姿態,以攻為守,高調宣示,以激進張揚的方式,來阻止秦國的野心,滅秦國的威風。看起來風險很大,實際上他心中有數,進退有據,抑揚有度。

這樣,問題就轉化為:藺相如為什麼要選擇這一策略?原因很複雜,但有兩點是可以在文中找到依據的。首先,藺相如有冒險的膽量和動機。我曾撰文說,藺相如出身卑微,夢想改變自己的草根地位;作為戰國士人,他對功名充滿著熱望,這讓他敢於冒險,不走尋常路。幸運的是,他遇到了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秦昭襄王沒有任性使氣,沒有喪失理智。他認識到,「今殺相如,終不能得璧也,而絕秦趙之歡」,反而做了個順水人情。秦王把「秦趙之歡」看得很重,可見他是個理智而隱忍的君王。我相信藺相如看到了這一點,否則,他不是去白白送死嗎?

藺相如的膽源於他的識。他洞悉大勢,對秦趙的國力對比了如指掌;他明察秋毫,對秦王的喜怒心態洞若觀火。他判斷,秦有吞趙之心,卻暫無動兵之意;他清楚,縱然危機四伏,秦王也不會輕易砍他的頭。政治不是兒戲,歸根到底,角逐的是國力,是利益,是國策,是時機。藺相如的膽識非一般人可比,所謂藝高人膽大,長袖善舞,多錢善賈,沒有本錢,誰敢拿生命冒險?但有時,膽大者藝更高。有了赴死的決心,倒反過來促成了他的大開大闔。

回到歷史現場,上述這些推斷都能在歷史的長河中找到蛛絲馬跡。在這個案例中,我們繞了一圈,結果還是確證了司馬遷「智勇雙全」的判斷。這說明,司馬遷達成了事實與邏輯的統一。倘若文本中存在著事實與邏輯相矛盾的地方,即便是司馬遷,我們也一樣有質疑和批評的權利。

論證讓我們有了判斷力。康德說,人生所有的實踐和閱歷,都不過是在訓練自己的判斷力。思辨性閱讀,能夠造就更銳利的眼睛和更睿智的頭腦。

(作者繫上海市語文特級教師,「思辨讀寫」與「公共說理」的倡導者與實踐者)

《中國教育報》2018年07月02日第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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