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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唇能夠夠到嘴唇

這首詩是在讀睡上讀到的,第一次讀就徹徹底底擊中了我。我反覆聽朗誦,把它逐字逐句抄在本子上,奉為我的生活聖經。

後來跑去圖書館讀了多多的小半本《諾言》,讀來讀去,還是只有《能夠》最能打動我。

能夠

能夠有大口喝醉燒酒的日子

能夠壯烈、酩酊

能夠在中午

在鐘錶滴答的窗幔後面

想一些瑣碎的心事

能夠認真地久久地難為情

能夠一個人散步

坐到漆綠的椅子上

合一會兒眼睛

能夠舒舒服服地嘆息

回憶並不愉快的往事

忘記煙灰

彈落在什麼地方

能夠在生病的日子裡

發脾氣,作出不體面的事

能夠沿著走慣的路

一路走回家去

能夠有一個人親你

擦洗你,還有精緻的謊話

在等你,能夠這樣活著

可有多好,隨時隨地

手能夠折下鮮花

嘴唇能夠夠到嘴唇

沒有風暴也沒有革命

灌溉大地的是人民捐獻的酒

能夠這樣活著

可有多好,要多好就有多好!

1973.多多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是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推進的年代,急速的推進本身就是一種斷裂,而文革又尤其擅長製造沉默,在泛政治化的生活土壤里,詩歌在許多情況下都流於空洞的政治口號。現實跌入深淵,粉身碎骨後現實的屍骸成為詩人寫作的重要養料。1973年文革的巨輪仍在快速滾動向前,但也出現了某些鬆動的跡象,詩歌從縫隙中生長出來,多多的詩就是其中尤其獨異的一個。

多多的寫作從1969年到白洋淀插隊開始,未能進入高等學府進修的時代遺憾反而造就了他詩歌中那份難得的野性。正如多多接受採訪時所言,「我的大學是田野」,與同學芒克、根子等一同在白洋淀嬉戲、寫作、追逐女人的浪蕩日子深刻地塑造了多多的詩歌精神,無拘無束、不拘一格的寫作氣質背後,我們總能隱隱約約能感受到一段自在的浪遊生涯的有力穿透。

1973年,文革正酣,對生活的不確定性的恐懼支配著大多數人。《能夠》運用一連串的排比,從黑暗的地牢中掘出通往光亮的隧道,建構出一幅完整的理想生活場景——「大口地喝著燒酒」「回憶並不愉快的往事」「認真地久久地難為情」「沿著走慣的路走回家去」「嘴唇能夠夠到嘴唇」「灌溉大地的是人民捐獻的酒」。這樣的日子瑣碎而平凡,它並不是完美的。這裡並不是沒有失落、沒有謊言、沒有為難,而是說,這樣的日子裡,所有的失落、謊言和為難都是真摯的、踏實的存在,生活的不確定性和不完美,因為自我的坦然接受,甚至熱愛,而與自我融洽地共在。這種洒脫與自在的生活理想,與文革時期的現實生活之間有一種天然的對立,正如波德萊爾所說,齷齪的現實只能讓抱有理想主義信念的詩人「感到噁心」。在文革的巨大幕布背後,很難想像詩人或是任何別的人依舊能夠看到隱藏在運動型社會穹頂之下的生活最質樸和本真的樣子,更不用說以義無反顧的勇氣來對抗和解構這樣的社會對人的壓抑和異化。

多多向來不是與官方詩歌系統並行的詩人,他的詩歌里總有一種對抗,這種對抗並不來源於對於某種現實的具體厭惡,而總有一種「超越」的傾向,他的詩歌里固然能夠讀出一個時代,然而高明之處並不在此。多多與同時代詩人不同之處在於,他不像是一個時代的刻畫者,而是始終執著於自由、創造和美等超越了時空性的永恆的追求,因而在文革始作俑者早已作古、現代科技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重新異化個體的今日,依舊能帶來讀者內心的觸動與反思。

第一次讀《能夠》的時候我想起一些氣溫升高、卻又沒有出太陽的日子,腳踩拖鞋,順著彎彎窄窄的小路往家裡走,和小賣部的老闆擺一兩句閑話,手裡晃晃悠悠地捏著一瓶啤酒,家裡有個看了無數年卻依舊沒有厭煩的女人。多多顯然知道對於詩歌而言,意象就是力量本身。隨意彈落的煙灰、漆綠的長椅、滴答的鐘聲,在這些平凡生活的意象里居住著一個自足的世界。多多憑藉著他對於生活與世界的溫情和對於心靈細節的極為明晰的洞察,讓一些簡單質樸的漢語辭彙變成了生活最佳的棲所。在多多看來,意向的使用不是表達而是創造,它們「屈從於詩歌的本體屈從於美本身」。在多多眼中,「只不過借用了詞語進行了一個表達,詞語成了運載工具,從甲地運到乙地,至少有這樣一條線,這就叫散文,詩歌不是這樣的。在他們相遇之前,意義、意思根本不成立,所以何談表達?沒有可表達的,這就叫創造。」

除了意象的使用,《能夠》還因為排比的使用而具有很強的音樂性,短句讓詩歌節奏更加緩慢、複雜而美妙。許許多多的「能夠」拼接在一起,聲調在理想大廈的構建中長出腳來,意義之樹在語言的河流上瘋長。同時,《能夠》是多多為數不多的直抒胸臆的詩歌,詩歌結尾處「可有多好,要多好就有多好!」於理想主義的豪邁中又暗含現實的悲愴感,情感直截了當地呈現並打動人,因而超越個人性的存在而具有普遍意義上的價值。

《能夠》表面上看是對於現實生活中文革侵蝕個人生活的不滿與反抗,是詩歌參與政治、表達訴求的現實功用的體現。略薩在得獎之後也曾說過,熱愛文學的公民是不容易被獨裁統治的。然而,在關於詩歌功用問題的討論中,多多卻認為,詩歌和政治是不能夠混淆的,詩人是內向的,而政治是外在的。「我覺得目前來講,或者一直是這樣子,從社會公眾對詩歌的冷感,就可以看出它是一種並不處於中心地帶的東西,一直是這樣,一直都是如此,可能有好一點時候有更不好的時候,但是詩歌根本就沒有成為過中心,它也不應當扮演這樣一種角色,因為這不是它能承擔的。」在多多看來,詩思的巨大背囊必然不能夠脫離社會而存在,但文學創作始終不能等同於政治的表達訴求。

《能夠》所表達出來的生活理想,從本質上看是回到了「原點」的。這在某種程度上就涉及到了榮格所說的原型理論,即藝術家無意識的深層意象。多多的詩從原點出發,最為質樸原始的生活理想像麵粉一樣發酵,「所有的修養、閱讀,還有潛移默化的滲透,都一定要找到那裡,然後才能夠一下「嘩」地開出意想不到的東西,否則都是行進在半途上,一磚一瓦的在那建構。」多多看到了人的生活中最本真的東西:坦然、自在與洒脫——這些氣質都建立在對於自我的接受上,「舒舒服服地嘆息」、「回憶並不愉快的往事」、「認真地久久地難為情」。

謝默斯·希尼曾用「耶穌在沙上寫字」這個典故來比喻詩人的工作。或許沙上寫的字都無法持久,轉瞬即逝,然而這些語言都擁有同耶穌造人一般崇高的意義,因為它們將「詩歌」與「哲思」融合了起來,直指人類最根本的東西。多多就是這樣一個內斂的、孤獨的旅者,他且歌且縱酒,在語言的孤舟上,執著於愛和美的滔滔江河。

END

文字 ▏

多多

尹但丁

編輯 ▏尹

圖片 ▏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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