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爾班江：那本詞典帶我離開了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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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 庫爾班江主播| 張鈺良

本期嘉賓 /庫爾班江·賽買提

庫爾班江·賽買提（Kurbanjan·Samat，????????? ?????），維吾爾族，來自新疆和田，資深紀實攝影師，獨立策展人，紀錄片製片人，導演。參與拍攝《舌尖上的中國2》《絲路：重新開始的旅程》《氂牛》等多部紀錄片。出版圖文集《我從新疆來》等著作，策劃拍攝大型紀錄片《我從新疆來》《我到新疆去》。

我出生在新疆和田，這個地方96.3%的人口是維吾爾族，我成長的環境基本上百分之百都是維吾爾族。我們平時說的是維吾爾語，從小上的也是維吾爾族學校，所以對我來說世界只有和田那麼大，和田就是全世界。

那個時候對我來說，維吾爾語就是走遍全世界的語言，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們小時候也會看《新聞聯播》，尤其我爸爸特別喜歡，那時候我覺得《新聞聯播》的播音員雖然跟我們長得不太一樣，但說的也是維吾爾語。

那個年代還有一些印度的電影，演員也說的是維吾爾語。就連美國電影裡面長相更不一樣的人，全都在說維吾爾語。所以我根本沒覺得自己有必要去學漢語。

新疆和田的小學上語文課的情景

小學三年級開始，老師給我們教漢語，我是不願意學的，覺得自己聽不懂，也沒有這個需求。初中以後，這種情況更加明顯，漢語課我是不會上的，就算上了也不會好好聽課。

到了初三，我要面臨一個念高中還是中專的問題，這個時候我的漢語老師對我說：「庫爾班江，博州師範在這裡招生，這是他們的第一屆，有兩個專業，一個是體育，還有一個是漢語專業，我覺得你考漢語專業比較好。」

我說：「我為什麼要考漢語專業？我不需要。」

但是老師說：「這是將來發展的必要趨勢，如果你不懂漢語，以後哪兒你都去不了。」

我跟他說《新聞聯播》、印度電影裡面都在說維吾爾語的事情，沒想到老師笑了，告訴我那都是配音，都是翻譯完了以後再配音的。

這時我才知道，原來電視裡面那些人說的話都是配音的，但我依然沒想過一定要考中專。老師勸我說，考了中專以後，我的同學都在上高中，他們在上完高中準備考大學時候，我已經畢業了。而當我的同學們上大學時，我已經回來工作了。我是一個特別不愛學習的人，所以我決定乾脆就考中專。

我問老師，這個中專是怎樣一種考法，他說就是自我介紹，說說家人。我問他是用漢語還是維吾爾語，他說要用漢語，我說漢語我可說不了。但是老師告訴我，他會把我要說的內容用拼音寫好，讓我把它背下來，面試的時候，人家問什麼我就回答什麼。

當時我們整個和田市參加面試的好像有500多個學生，我竟然考了第二名。

博州師範所在地，新疆博爾塔拉蒙古自治州

1998年，我考上了博州師範，當時他們招收了120個學生 ，40個學生屬於體育班，80個學生是漢語班，學校希望能夠給和田的教育力量培養一些漢語老師。其實早在20世紀60年代，和田已經有了漢族學生學習維吾爾語專業的班，這些學生來自上海、天津、北京、河北、湖南……在這裡學一兩年的維吾爾語以後，他們就要當老師了。而70年代到90年代，那些老師又培養出了一些學漢語的學生，讓他們到內地上大學。

博州師範學校這一次只針對和田的學生招生，而且畢業可以分配工作，但我其實並沒有專心上學的目的，我想的是三年之後趕快去工作。

我爸爸在送我去上學的路上問我說：

「兒子，你準備要去哪裡？」

「博州。」

「去了以後準備幹什麼？」

「上學。」

「上學以後呢？」

「上學以後可以工作，就可以賺錢了嘛。」

這時候我爸爸是特別嚴肅地，也是這麼多年包括到現在為止，第一次這麼嚴肅地跟我說：「如果你上學是為了工作、為了錢，我建議你不要去上，可以跟我一塊兒去做生意。你做生意賺到的錢比上班的人要多得多，上班的人一年賺的錢，你有可能一天就可以賺到，所以你要明白自己為什麼去上學。上學不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工作，而是為了更好地強大自己，用知識去改變自己人生的軌跡。」

這是給我印象最深、也是到今天為止讓我改變最多的一句話。我爸沒有上過學，他從80年代初就開始在內地做和田玉石生意，到現在已經有30多年了。他很清楚自己吃過的那些苦，他只不過是以最簡單的方式告訴我，他不希望我像他一樣。

庫爾班江的漢維詞典

就是因為我爸在車上跟我說的那句話，我到了烏魯木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跟我爸說，能不能去一趟新華書店，我想要買一本漢維詞典。詞典的事是我的漢語老師跟我說的，當時我們在上學的時候，老師希望我們人人都買一本，在漢語課上有一些不懂的字，可以從那裡面找到。

我初中三年都沒有買過，但是因為我爸的那一句話，我就到烏魯木齊的新華書店裡買了一本特別大的漢維詞典。這個詞典是我人生當中自己花錢買的最厚的一本書，是我完整看完的一本書，也是走到今天給我幫助最大的一本書。

所以如果讓我說出自己人生中最貴重的一個東西的話，那就是漢維詞典了，它是我人生當中最昂貴，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物品。因為漢維詞典改變了我的人生，改變了我對漢語的理解，也讓我學會用漢語來表達自己的想法。

到了博州師範學習的時候，我爸的那一句話我明白，上學不單是為了工作，從那時開始，我會很仔細地去拿每一個漢字跟老師較勁。我問老師漢字裡面的「人」為什麼一撇一捺，國家的「國」字，裡面為什麼放一塊玉。因為我爸就是做玉石生意的，所以我對這些東西非常感興趣，也希望能夠通過漢字去理解更多的事情，並找到它們的答案。

大家都說和田很遠，是塔克拉瑪干沙漠的最南端，它的交通很不方便，跟外界基本沒有信息流通。但是我發現，我的漢族朋友，對玉的認可和喜歡的程度遠比我們想像的要大得多。

後來我通過漢維詞典，開始慢慢在看一些漢語的書，最後我終於明白，和田與中原之間的關係，從來就沒有斷過。

產自新疆和田的和田玉

現在我已經有四五年沒有用過這本漢維詞典了，但是四五年前我還一直在用，我在街頭看到、聽到的漢字，我第一時間都會想到去查它的意思。2006年，我第一次來到北京，在中國傳媒大學當旁聽生。

老師在講課時，有一些核心的內容會用漢語去寫到黑板上，這個時候我就需要把這些漢字抄下來，但是有的老師手特別快，寫完了以後沒多久就把黑板擦掉了，然後重新再寫。所以我在抄寫的時候，會把我明白的那些漢字很快地用漢語寫下來，不明白的就用拼音寫，更不明白的用維吾爾語寫。

回到宿舍以後，我一個一個去查那些不明白的漢字，這個過程對我的幫助是很大的。

2007年我第一次聽到了《北京北京》這首歌，我聽不懂歌詞的意思，只知道它的旋律很好聽。一年之後我再聽那首歌，我的腦海裡面已經可以飄出歌裡面的那些字來，這其實就能說明我和漢維詞典的關係，如果我沒有去查詞典，這些歌詞不會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現在我可以很輕鬆地用漢語去表達我想說的東西，可能有一些話，直接說可以到達那個目的，換另外一種方式去說也能達到目的，但是兩者不同的區別在於，也許換一種方式就不會那麼直接那麼傷人。

我們國家的漢字非常偉大，一個字可以表達很多種意思，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場合、不同的情緒下表達出來的那一個字，意義也許完全不一樣，聽到的人的感受也會完全不一樣。

活在當下，人和人之間的溝通和交流是非常重要的

雖然我在學校裡面學了三年的漢語，但其實學校能給我們的，只是學習的方式方法，在這些以外，很多事情還是要靠自己想辦法。對我而言，能夠為我提供幫助的，始終都是漢維詞典。

我學習漢語的過程其實相當痛苦，反而覺得學英語很簡單，因為維吾爾語裡面有很多詞是外來的，其中有英語、俄語，甚至還有波斯語。在和田的那種環境下，我們生活上的所有需求，其實不出和田都可以得到解決。

但是我們活在當下，人和人之間的溝通和交流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沒有溝通，沒有交流，就不會有共識，沒有共識，就會帶來偏見、極端，還有歧視。

學完漢語，我最初說話的時候還會用維吾爾語思考，我在腦子裡面想好我要說的東西，然後用最快的速度把它翻譯成漢語。現在我不需要這個過程了，我可以直接用漢語思考，然後用漢語去表達。反倒是現在需要說維吾爾語的時候，要把漢語翻譯成維吾爾語去表達了。

其實人和人之間沒有什麼不一樣，文化差異、飲食習慣的差異、還有地域的不同，它讓我們的生活更為豐富，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們要學會包容和尊重。

人與人之間的差別不能成為我們之間溝通的障礙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語言，如果語言不通，又對對方的文化背景不太了解的時候，往往會把自己的特點放大，把別人的缺點也放大，這就會發生一個溝通的斷層。

所以說語言是最好的交流工具，多學會一門語言，多理解一種文化，就會發現自己的世界其實更大。

下期嘉賓 / 高 虎

高虎，痛仰樂隊的主唱。 1999年創立痛仰樂隊，逐漸成為中國硬核搖滾樂的代表樂隊。多年來，高虎將更豐富的音樂元素融入樂隊風格，使樂隊的風格日趨多元。代表作《不》《不要停止我的音樂》《願愛無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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