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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隔壁的中國,那些孩子已經長大了|大象公會

原標題:在隔壁的中國,那些孩子已經長大了|大象公會


比起任勞任怨的父輩,這是對家庭和社會的理解已完全不同的一代人。


文|黃章晉


以前在《鳳凰周刊》時,什麼內容好賣,不是一句能說清,但什麼東西不好賣,大家卻有一致共識,只要封面和農村題材沾邊的,不管具體講什麼,銷量都會大幅下降。


我覺得,這顯然是因為與讀者相關性不足,但我當時業務上的搭檔提供了一個完全不同的角度:這不僅是相關性的問題,更是因為體制內的人——正好是當時我們的典型讀者——通常會非常不喜歡看到社會不光明的東西。

她的強烈印象是,大家都多少知道一些中國社會讓人痛苦的一面,但非常拒絕談起這些東西,因為一個人一旦意識到自己所處的世界,和他觀念中的世界不一樣,就會因認知錯位帶來痛楚。


這兩個不同的世界,他更願意不假思索地接受後者,不是因為智力的懶惰,而是與身份更匹配,所以,他們通常會本能地拒絕那個與他們觀念不符的世界的一切信息,這樣,他們的幸福和平靜才會是心安理得的。所以,大家普遍的心態是,你說的我知道,為什麼非要給我們講這個?講點不負面的不行嗎?


與農村相關的一切,天然就是會引發痛苦的「我不想知道」的那一部分,它是一種會破壞個人幸福感、安寧感的信息,那是隔壁的中國,另一個世界,我知道它,但我不希望你提醒它的存在,只要我不被它打擾到就行了。


今天看,我這位搭檔幾年前的總結,我覺得唯一需要補充的就是,這種心態並不只是體制內的人的心態,而是中國中產階級的普遍心態。


所以,下面這個觀點很正常甚至相當具有代表性:



上海砍人案發生後,不少人建議用校車接送以增加安全係數。


人們真是忘了幾年前,校車曾是個網上容易引起情緒對立的關鍵詞,因為頻發的校車事故,以至於校車被稱為「學生殺手」。


當時呼籲重視校車安全的建議數不勝數,認為政府應當積極有所為的,有些會因為想法不切實際而被指責「公知」甚至「聖母婊」,而認為應當看到有校車總比沒有校車好,過分苛責政府會導致最終沒有校車的聲音,又很容易被指責為「洗地」。


但很少有人注意這個問題:為什麼校車事故突然增多,為什麼出現大量死傷的校車事故,都是發生在農村地區,而且集中在中西部省份——這些地方是什麼時候突然開始出現校車的?


下面這種聲音,網上零星出現,但不會被人注意,媒體上幾乎看不到(請注意紅色文字):



他最後這段話是什麼意思?


我來解釋一下。2001 年國務院發布《關於基礎教育改革與發展的決定》,提出「農村地區學校布局調整」,它的目的,是為了快速解決農村基礎教育長期薄弱的問題,優化農村教育資源,實現城鄉公平教育。


於是就有了媒體零星報道,大眾並不關心的「撤點並校」。所謂「撤點並校」,就是撤銷村裡的幼兒園、小學,將之合併到大的鄉鎮,有些地方,則是撤銷鄉鎮教學點,集中到縣城


「撤點並校」各地啟動時間不一。到了 2007 年,各地教學點數量都減少了一半以上。因為設置了小學規模必須達到 300 名學生、一個班 40 個孩子等科學、合理的標準,農村學校可以向城裡學校看齊。於是,你就在《新聞聯播》里看到了這種理想成果。


但是,大批幼兒園小學裁撤後,出現了一個新問題:上學路程過於遙遠,中西部 6 個省區的農村平均距離是 4.8 公里,山區或少數民族地區距離就更遠,雲南東川區舍塊鄉的茂麓小學,孩子每天路上要花 6 個小時。


隨著教學點的加速裁撤,在基礎設施較好,當地農民收入還算湊合的地方,各式各樣的校車很快出現了。


大多數天使們就是在這樣的校車裡去幼兒園和小學的:


2010 年 2 月 26 日,江蘇如皋發生一起校車裝載兒童數量過多,一名幼兒進入麵包車內4分鐘後窒息死亡的慘劇


密集出現校車事故,而且死傷主要以偏遠地區農村幼兒園和小學生為主的現象,就是在這個大背景下發生的。


每次重大校車傷亡事故,都會有人做事故回顧梳理。但往往會把城市校車事故、高中生(含職高技校)甚至大學生校車事故、被老師遺忘校車內窒息而死等意外事故一併列入。


下表是我整理的關於農村校車事故的統計,它雖然是目前網上最全面準確的,但肯定會有相當遺漏,譬如我是湖南人,查湖南更認真,故表中湖南事故最多。



這裡需要強調,研究者對一刀切的「撤點並校」帶來的問題,反應最集中的是造成大量輟學,因為並不是所有地方都有校車。因為缺乏系統調查,它造成的輟學很難評估,目前看到的小範圍的調查數據高得駭人聽聞,但不具有代表性。


我們很容易高估統一計劃指令最終能產生的積極效能,若它要完成的任務覆蓋面廣、情況過於複雜、反饋鏈條過長時,我們就很難意識到,它帶來的問題往往比它試圖解決的問題更多。


這種現象,我們還可以舉一個教育的例子。


汶川地震最讓人痛心的地方,就是大批學生因為校舍倒塌而死亡。

我們同事鄧飛採訪時有個顛覆認知的意外發現,造成2萬餘學生傷亡的質量低劣校舍,幾乎都是 1990 年代「普九」驗收期間突擊建造「普九」即 1986 年頒布的教育法提出 20 世紀末普及九年義務教育。它有一套從校舍到圖書室在內的驗收標準。


當時國家財力不濟,任務全部壓在最基層的鄉鎮一級:資金自行籌募,自行設計、自行建設、自行驗收。為滿足必須一次驗收通過、無樓不成校等硬性任務,各地普遍採取一次建校、逐年集資的辦法應付建築商


「普九」任務提出後,恰逢中國一系列財政和稅費改革,都是不斷削弱地方財力。導致大多數鄉鎮根本拿不出錢,只能拖欠工程款。到了 2007 年,全國基層鄉鎮為「普九」欠債高達 500 億元,四川則 40 億元,很多學校長年被拿不到錢的「黑心老闆」堵門催債,直到 2007 年 12 月中央政府出面,承諾償還這筆債務。


可惜我們文章不上網,鄧飛那篇報道幾乎就被淹沒了。


讓回到校車問題。你應該注意到,造成重大傷亡的校車事故在 2012 年達到高峰後,開始迅速減少,最近幾年在公眾記憶中甚至都被淡忘了。


為什麼校車事故大幅減少了?


稍微回顧一下新聞你就會發現,因為慘重校車事故,很多地方出台一刀切的硬性規定,把校車(絕大多數確實不合格)幾乎全數消滅。


再一個,就是新一輪教育布局調整,「高中、初中階段學校向縣城集中,小學向中心鄉鎮集中,學前教育向中心村集中,新增教育資源向城鎮集中」,創建寄宿制中小學取得巨大進展。


也就是說,校車事故大幅減少,很大程度是越來越多的孩子在學校寄宿而不是乘坐校車。


相比慘烈的校車事故,寄宿制會對孩子有何影響,除了研究者,天然難於引發大眾關注,畢竟是隔壁的中國非常不重要的事,既沒發生值得共情的慘劇,又沒有進入我的世界打擾我。

所以,長期致力於農村教育的梁曉燕女士雖然不斷呼籲,似乎從未引起過公眾注意。雖然從長遠看,它可能是最值得憂心的問題,不但影響著孩子們的將來,也影響著社會的將來。


我第一次知道小學生寄宿制,是 2008 年到新疆探訪發小,聽他痛罵小學生搞寄宿制時才無意中得知,當時我只道是地方上的土政策,後來聽梁曉燕演講才知道,這居然是全國普遍現象,而且正在大力推進。


「留守兒童」是個被廣泛報道的慘痛現象,如果我們相信心理學研究中關於父母對孩子成長和塑造的影響,他們最值得擔心的,就是心理問題和成年後的社會適應性問題。


雖然部分留守兒童在雙親不在身邊時,表現出極強的獨立、樂觀和堅強精神,但這個群體更典型的特徵是學習困難、注意力缺陷,任性、自私,人格發展不健全,挫折的耐受力極差,喜歡遷怒於人。


而寄宿學校的情形和留守兒童相似:好的寄宿學校可以切斷家長的溺愛環境,培養孩子的獨立性和自律性,問題是,今天農村的中心寄宿學校,大都無法配備足夠數量高盡責性的師資力量。


如果寄宿學校管理不到位,就會因為成年人的權威不足,變成失序的封閉環境。孩子們會像小雞通過互啄來建立群體中的地位一樣,靠暴力競爭來形成新的關係秩序。


無論寄宿制是否是留守兒童的一個子集,小學幼兒園寄宿的孩子遇到的問題,怕是又要比一般的留守兒童更嚴峻一些。寄宿就意味著孩子們日常與家庭的情感交流被切斷。如果連平時在祖父母面前撒嬌的機會都沒有了,往往意味著孩子與家庭最後的信任紐帶都不復存在。


這個時候,如果是遭到校園霸凌甚至性侵等傷害,孩子幾乎都不太可能會向家長求教。


如果一個孩子 7 歲時進入秩序不好的寄宿學校,而班裡有幾個大半歲喜歡欺負人的壞孩子,就意味著,只要他還在這個學校,往後的日子,就永遠無法擺脫孩子王的控制和擺布,上貢、凌辱、受罰將伴隨著整個寄宿學校生涯。


如果不是寄宿,孩子即使回家沒有跟父母說起被凌辱的事,但在父母膝下可撒嬌邀寵,足以修復校園的創傷。白天是學校被欺辱的倒霉蛋,晚上還是家裡的掌上明珠。但是,寄宿就完全不同了。對那些天性喜歡爭強鬥狠,習慣支配凌虐他人的人,寄宿制雖然帶來了骨肉分離,但卻為他提供了一個可以提前 10 多年開始演練如何當一個黑道大哥的機會。

研究者認為,一刀切的「撤點並校」,帶來了四個社會問題:


一、校車安全


二、寄宿問題


三、家長陪讀


四、貧困輟學


如果農村只是我們不想知道的隔壁的中國,而農村孩子面臨的各種問題,其實就是隔壁的中國在家裡打孩子,與我無關。但是,比起校車安全、家長陪讀、貧困輟學,寄宿制問題會帶來的潛在危險是不言而喻的。


2008 年 4 月,REAP(農村教育行動計劃)調查後發現,陝西寄宿學校抽象調查的 2000 多名小學生,9.3% 的學生存在不同程度的心理問題,2.7% 較為嚴重。


從自私的角度看,接近 10% 的小學生存在心理問題,就意味著它與「我們」已經非常有關係了。


是的,十年過去,那些被調查的小學生中最大的,已經開始成年。也就是說,在隔壁的中國,那些孩子已經開始長大了。比起他們任勞任怨,在背後默默支撐起「中國製造」四個字的父輩,他們對困頓、挫折的耐受力,對家庭對社會的理解,已是完全不同的一代人。

本文轉自大象公會創始人黃章晉個人公號,是其系列文章中的第二篇。長按識別二維碼,或點擊「閱讀原文」,關注「不客觀、不中立、有是非、有態度」的黃章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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