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進精神病房,看見了人類的痛苦、溫柔與孤獨
在芸芸眾生之間,
我們只是精神上得了一場感冒。
「唉你聽說了嗎?那誰誰誰抑鬱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們越來越多地聽到關於精神類疾病的消息。漸漸地,好像每個人的生活都與精神科有了交集。但是,大部分人對它的認知卻依然充滿陌生和恐懼。
人類最擅長的就是區分出正常和異類,彷彿劃清界限就可以遠離疾病,卻往往忽視了,那些不被理解的孤獨,或無法入睡的痛苦,也是每個人都可能經歷的體驗。
2017年,22歲的女孩崔柴柴被診斷為躁鬱症。隨著癥狀起伏,她兩次住進醫院精神科,開始接受人生中第一次系統治療。
在住院的日子裡,她拍下了自己的日常生活,和其他發生在病房裡的故事。從這些細小的切片中,我們得以窺見一個群體的溫情與脆弱、絕望與掙扎。
躁鬱症是躁狂和抑鬱的交替出現。患者在抑鬱時會不停地否定和傷害自己,甚至嘗試自殺。而在躁狂時,則會興奮到忘了一切負面情緒。亢奮和抑鬱同樣可怕,然而這些狀態並不是主觀意志能控制的。
一
我的住院日常:
「用科學方法獲得內心的平靜」
2017年的一個雨天,我從容不迫地走進醫院,開始了人生第一次,長期的,一個人的,住院時光。
沒錯,我住進了精神病病房,這像是開啟了我人生的另一扇大門。
離開家的那天,雨細密得像是能刺穿身體。我渾身潮濕,在媽媽的帶領下走進了醫院。
辦好住院手續之後,一切東西都讓我好奇起來,而這種好奇中有深深的恐懼。
我按照醫生的話去做每一項檢查,那些冰冷的探測器貼著我的皮膚,像是要把我吞噬在一個個被儀器檢測出來的數據里。
我開始覺得奇怪,要怎麼在這樣的數據里找尋人類的苦痛。
第一次做脈衝的時候,我的手腕和脖子上都被貼上這樣的東西,電流會通過它們刺激我的腦神經。這些膠布貼在肉上,每次撕下來都是鑽心的疼。
連在頭上的腦電圖儀器,把我的神經活動變成了一條條折線圖。
第一天的檢查都有媽媽陪著,所以比較安心一點。
可是住院當天,我的軀體僵化依舊沒有特別大的好轉,幾乎沒辦法一個人做事。只覺得胸口發悶,緊張,想哭。
回到病床後,護士姐姐來給我打安定。於是每天,我都要感受這些控制情緒的葯,從二十度恆溫的葯庫拿出來,冰冷冷地流過血管。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被護士小姐姐叫起來抽血。還沒來得及清醒,針管就已經扎進皮膚里了。
於是,他們又從我身體里拿走了一部分,作為分析。
我怔怔地看著鮮紅色液體注滿一個個小管子。
後來,我開始漸漸放鬆起來,平靜地接受每天的治療。
早上會有護士姐姐叫我起床吃藥,然後是輸液,再然後,我就躲在被子里等主治大夫來查房。
白天的時候,我的手上會被貼上寧靜貼,會有護士姐姐提醒去做各種治療。到了晚上,寧靜貼就被貼在了脖子上,護士姐姐發完葯就會催我乖乖睡覺。
大家的葯分門別類擺在格子里。
於是在住院這麼長一段時間裡,我幾乎都過著一種不化妝,不煩其他事兒,每天按時吃藥、按時起床的生活。
不得不說,調整好作息之後,情緒會穩定很多。而且每天九點半睡覺,幾乎連痘痘都不長了。
後來我就不把住院叫住院了,我打趣道,這是用科學方法獲得內心的平靜。
靜脈注射時的我。發病時我才發現,真的有事情是一頓好吃的所解決不了的。
當然,也不是沒有壞處。每天的靜脈注射導致我兩隻手布滿淤青。到最後手上實在沒地方下針了,就插在手腕的血管上。
於是我獲得了皮膚上針眼數目的最高記錄。
除去靜脈注射,還有肌肉注射。如果不說我是在醫院的話,拿出這樣一張照片就可以假裝在演《猜火車》。
我每天最期待的兩件事兒,一件就是媽媽每天早上來看我,讓我能抱她一會兒。還有就是每天晚上護士發葯。因為吃完葯,我就可以迅速沉到深深的睡眠里,彷彿自己可以躲開巨大的壓力。不過其實也就那麼一會兒。
有的時候,我去做治療,媽媽在病房裡等我。回來的時候就會看到她在病床上淺淺地眯著。那個時候就覺得非常心疼,覺得自己都二十歲了,依舊要家裡人這麼照顧著。
這是我隨手一擼就掉下來的一大把頭髮。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我曾經因為自殺被搶救回來,一次,兩次。我知道我這麼做傷了很多人的心,每次都差點死掉,可是又活著。
不知道是藥物的作用還是真的在康復了,我漸漸沒有了那些,想了結生命的想法。
有時候我也懷疑,這些冰冷的器械到底能不能幫助自己。
二
「在芸芸眾生之間,
我們只是精神上得了一場感冒。」
我想反正閑著都是閑著,乾脆用手機拍一拍日常好了。
我住的病區大多是還能自理的病人,所以是開放式的。經常有人在走廊里散步,或者在活動區聊聊天看看電視。不同的人臉上有不同的神態。
當我仔細觀察大家的各種神態和舉動的時候,一切都變得有趣起來。走廊里每天都有人又唱又跳,也有人會默默地盯著你看,你要是也盯著他,完全可以對視一下午。
大伙兒在活動區看電視劇。
我經常一個人靠在牆上,揣測大家都生了什麼病。
跟我同一個病房的阿姨,我問她什麼毛病的時候,她說她失眠,睡不著。
後來醫生查房的時候我才知道,阿姨是焦慮症(明顯感覺焦慮和恐懼的一類精神疾病)。但她又是個很要強的人,不肯承認她生病,也不願意讓別人知道她生病。
醫生偶爾會給大家講病理課。有人低頭玩手機,也有人認真記下醫生說的話。
有一天晚上,我在浴室刷牙,突然聽見走廊傳來一陣歌聲。我好奇地往外探頭,結果和一個穿紅色衣服的小姑娘四目相對。
就這樣,我在病房裡認識了我第一個朋友,17歲的高中生念禾。
後來她就經常往我病房裡跑。有的時候是拿著她的畫來,有的時候是拎著手機來唱歌給我聽,再有的時候,就是拿些小零食來跟我分著吃。
念禾得的是躁狂症。她說想快點好起來,回學校去上學,再去考美院。
有一天念禾突然跑到我的病房,大喊一聲:「畫畫拯救不了中國人。」我還沒來得及問這句話的意思,她就已經跑走了。
躁狂症的一般表現就是精力旺盛,好動,情緒高昂又易怒。
有天早上她格外亢奮,不停地大笑。護士姐姐說了句:「有時候也蠻想這樣生病一次,看看到底是什麼感覺哦,每天居然可以這麼開心。」
印象中的念禾都是一直笑著的,直到有一天,我跟她聊天,講著講著她突然哭了出來。
「我感覺很孤獨。」她說。
那天我從她凌亂的語句里理出來了一些信息:念禾的朋友很少,身邊沒有人理解她,她感覺自己一直在付出沒有回報,曾受到過來自同學的很深的傷害。
住院的時候,念禾留著一頭短髮。她的爸爸也得的是同樣的病。
念禾住院的時候正逢高一開學,所以身為一個新高中生,她沒有上過一天的課。出院後她想去複課的時候,被校方拒絕了,理由是她已經超過了兩個月沒去上課。
念禾說:「不上課也好,這樣我就可以好好畫畫了。」
念禾出院後恢復得很好,依然是個開朗的小姑娘。我想她的髮絲一寸寸變長,也代表著她在一天天的變得更好吧。
病區里也有不少沉默寡言的人。有些熟臉兒,自從我住進去就沒見過他們說一句話,所以我很好奇,他們是不是有一個別人無法參透的,只關於自己的世界。
有段時間,我幾乎想跟病區里的每一個人說話,想聽每個人講他們自己的故事。讓我覺得驚奇的是,大家都很好相處,也非常溫和。
很多來看我的朋友一開始來的時候都跟我說,覺得有點害怕。我一開始也是這樣的,但是後來發現,疾病沒讓他們變得可怖,反而給大多數人賦予了孩子一般的童真。
有一次晚上睡不著,我偷偷遛到大廳,正巧碰到了同樣睡不著的一位患者。他給我看了他的畫,說他每天都會這麼畫畫。
有一次我問護士姐姐:「我感覺大多數人都特別正常啊,為什麼還要住進醫院裡?」護士姐姐就笑著反問我:「我們看著你也覺得你特別正常而且開朗啊,你為啥也住院了呢?」
我想了想也有道理,就開始跟小姐姐們討論口紅色號。
這是護士姐姐們疊的彩色摺紙。
見到更多患病者後,我開始更能正視精神類疾病,不論是精神分裂,還是抑鬱症,躁狂症,或者躁鬱症。在這樣一個時代里,太多人生病了,所以無須把他們過於特殊化邊緣化。
大家都一樣,在芸芸眾生之間,我們只是精神上得了一場感冒。
我跟念禾在醫院穿著拖鞋撒歡兒。
住院大概半個月之後,我開始明顯好轉起來,能正常地進食,出門也不再那麼恐慌,甚至和朋友喝了大半瓶龍舌蘭之後依舊屹立不倒,回家好好睡了一個晚上。
除去醫院的治療,身邊的朋友也給了我特別大的幫助。所以我也滿心歡喜地過之後的每一天,終於在一個月後等來了出院的那天。
我幾乎是整個病區探望者最多的病人了,病床邊永遠放滿鮮花。
三
「這一切不是你的錯,
背負了這些病不是因為軟弱。」
與感冒一樣,精神類疾病也在春季最為頻發。不同的是,精神上的折磨已經不是自己像平時那樣能控制的。
有的時候能活著,對我來說已經是巨大的努力了。2018年春天,在經歷軀體僵化、無法進食、失去行動能力之後,我又一次入院了。
這次入院的患者有很多老人家。這位奶奶總是格外安靜,只有女兒來的時候,才能安心睡下。
回到原來的病房,這次隔壁床住的是個小姑娘,病情比我要嚴重許多。
第一晚睡覺的時候我聽見她在喊夢話:「我要殺了她們,我要殺了她們。」我猶豫了很久還是選擇走過去,輕輕問她能不能跟她聊聊天,她含著淚點點頭。
醫院九點多就熄燈了,大廳漆黑一片。
後來我知道,姑娘被寢室的人排擠,被鎖在陽台上,被同寢室的室友敲詐和撕作業。講到痛處,她開始不能控制地摔東西。我抱著她,告訴她她已經很堅強了。
我還告訴她,我剛上大學那會,被室友翻出藥盒知道了我是一個有「精神病」的人。在表面平和的情況下,她們告訴班主任要求把我從這個寢室換出去,因為覺得我有病,怕我傷害她們。
她一邊哭一邊把手臂張開對我說:「我要抱抱你。」就這樣我們擁抱了很長時間。中途在姑娘失控的時候她媽媽試圖阻止她的行為,被我阻攔下來,我覺得如果不讓她發泄情緒,她會更難受。
這一切都不是她的錯,背負了這些痛苦和病不是因為她軟弱。
在姑娘冷靜下來之後我問她媽媽,她今天說的事兒你都知道嗎?姑娘的媽媽一邊哭一邊搖頭,我只能嘆氣。
某天中午,隔壁床的姑娘和她媽媽安靜地睡著了。這樣不言不語的愛和陪伴,讓我覺得很溫暖。
早上的時候病房裡的大人說,現在孩子生活條件都太優越了,沒受過苦,承受能力差,所以就得這種病,不像他們當年,條件艱苦,承受能力高。
也有好多人,包括好多病人的家屬都在說:你就是沒有想開,沒有想透,你想開了就好了。
我對這句「想開了」深表絕望。我們只是在眾生中病倒的那一個,這不意味著我們就會被病魔打倒。也不意味著,我們就應該在他人的有色眼鏡下生活。
有一次拔針了沒有按好,血蹭到被子上,我望著這血跡,想著如果痛苦也能這麼隨意流出就好了。
我這次在病房裡也碰到了一個像念禾一樣的姑娘,蹦蹦跳跳的,總是唱著歌扭來扭曲。她每天都會來看看我,說她很怕一個人,但是父母忙,總是沒空陪她。她老是握著我是手說,你會好的,你肯定會好起來的。
我記得有一天我發了一條很喪的朋友圈,她那個時候正好不在醫院,對我說了一句:「你要乖,你等我回來。」
所以我們總是躺在一張床上聊一些瑣碎的事兒,住院的時候有人給你加油鼓勁、陪你聊天也是一種幸福。
有一天我突然不見她,後來才知道她出院了。第二天,我在朋友圈裡得到一個噩耗,是她家裡人代發的,宣布了她的死訊。
她選擇了跳河,最後打撈上來的時候,人已經沒了氣息。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那一刻,世界好像都凝固了。我只是想,她最後一次躺在我身邊的時候,我能抱緊她就好了。
我沒辦法對她的痛苦感同身受,也許人間不適合她。可是你會懷念人間嗎?會想念這晴雨不定的四月天嗎?
四
「還有很多人沒有放棄我,
我也不會放棄我自己」
後來我去做了一次心理疏導,我現在已經不記得在那一小時里都說了什麼,只記得在醫生面前痛哭不止。
我在哭我自己,也在哭這絕望和遙遙無期。
在人間這麼苦耗著,無非就是心裡還有這那份愛,讓人有所留念。我每次清醒過來都覺得自己是自私的,是無藥可救的,但是勸說別人很簡單,拯救自己卻很難。
出院後,我依舊能想起犯病時的苦痛,也能想起以前向愛人求助反被指責的無助,和自殺後搶救醒來,發現自己渾身插滿管子的茫然。到目前為止,它們讓我摔跤,讓我覺得疼痛,但好歹都沒有殺死我。
最讓我感激的就是,還有很多人沒有放棄我,於是我也不會放棄我自己。
偶爾在醫院周圍走走,看到零零散散開著的茶花,想到自己小時候,住的小區栽滿了茶花樹,開得極盛,我每次看到花開就開心得不行,花落的時候地上像下雪一樣。
後來我都沒有看到過開的那麼盛的茶花。看了幾年的花開花落,沒想到自己走上了這樣的人生。
那天,我躺在草坪上看飛去的鳥,想,它們一定是自由的,而我,也一定會自由的。
攝影 撰文崔柴柴| 編輯賈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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