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少女曝光「矯正學校」耽誤治療之後
記者/楊寶璐
編輯/劉汨 宋建華
病房裡的小靜
第三次化療之後,小靜(化名)主動剃光了頭髮。躺在病床上的她除了要忍受病痛之外,還一直關注著自己的微博,她那條曝光陽光學校的微博,轉發量已經超過千餘次。
2017年10月,江西南昌豫章書院被媒體曝光存在體罰、侮辱學生的行為,小靜也曾是那裡的學生。豫章書院關停後,父親又把她送去了同在南昌的陽光學校,那裡的宗旨同樣是「矯正問題少年」。
在小靜的曝光中,陽光書院依然存在毆打學生的行為,更嚴重的是,在她出現腹痛的情況後,校方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耽誤了治療,小靜最終被確診為淋巴瘤。
這樣的「指控」立刻在輿論引起了軒然大波,如果小靜所言屬實,那就意味著在同一座城市裡,出現了第二個「豫章書院」,甚至已經危及到了一個年輕的生命。
小靜的微博發出後,陽光書院方面予以否認,相關部門的調查,目前也只是證實確有個別體罰的情況存在,對於小靜在校期間的情況,仍在核實當中。
而在深一度的調查當中,漫長的治療過程中,小靜和家人的態度也曾反覆猶豫,並拒絕過化療。有醫務工作者對深一度表示,如果小靜在剛確診時就積極治療,或許病情並不一定會加重至此。
在各方說法紛爭的時候,小靜的身體一度發生了惡化。曾經,小靜的父親篤定,豫章書院和陽光學校能讓女兒變得更好,如今,他的口中終於說出了「後悔」二字。
癌症少女的「指控」
小靜的病情在21號加重。
那天早上,因為要做一組檢查,小靜不得不暫時摘下了用來吸氧的鼻導管,這讓她呼吸困難、幾乎沒有力氣說話。
鹽水掛到一半,小靜要去衛生間,護工舉著鹽水袋一路陪著。小靜身體虛弱,說不出哪裡不舒服,發出一陣呻吟。
上完廁所、躺回到床上不久,護士來給她連上了監護儀,監護儀馬上尖叫起來,心率一直在130到140之間波動,久久未能降下來。
此時,距離她開始住院化療,只有20來天。按照醫生的計劃,整個治療的過程要三年之久。
入院治療之後,在6月6日,小靜在微博上舉報了自己曾經就讀過的江西南昌鴻傑陽光學校(簡稱陽光學校)。小靜稱,該學校存在虐待學生的行為,而且在自己就讀期間,當她出現腹痛的時候,校方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耽誤了治療,最終被確診為淋巴瘤。
小靜告訴記者,由於她患有先天性疏尿管狹窄,一開始,醫生把檢查重點也放在了腎臟,但並未發現什麼問題,於是她又回到學校。後來,她持續發燒,老師才帶她去南昌市第一附屬醫院就診,並通知了她的父親。
2017年12月28日,小靜父親把她接回了家,「我一聽說孩子病了,連夜坐火車趕到了南昌。」
但即使如今小靜已經入院治療,她的父親依舊覺得,女兒曾經就讀過的豫章書院、陽光學校這類「改造問題少年」的機構,有著其存在的意義,「不然書院關的時候,那麼多父母都反對」。
基於這樣的想法,豫章書院被曝光關停後,小靜的父親甚至沒有再跟家人商量,便在網上找到了陽光學校,2017年11月6日,他和另外兩個學生的家長,一起將孩子送了過去。
「就好比做飯做到一半,沒火了,得加一把火才能把這個飯做好。」在小靜父親說,豫章書院的確「變好了一點」,但恰恰只有半生不熟的火候。
小靜的曝光微博
從「豫章書院」到「陽光學校」
「我與父母的關係不太好,他們基本上不管我。」6月20日,記者在病房見到小靜。在之前的溝通中,小靜稱,對於她發微博舉報學校這件事,父親知道,沒什麼意見,但也不願介入。
最初送小靜去豫章書院,是父母一起商量的結果,「就覺得她也沒讀過什麼書,以後嫁人都不好嫁。聽說那邊教授國學,我就想著去那邊學一點也好。」小靜的媽媽說。
這一天,她也來到醫院探望女兒,還特意燉了肉帶來。但小靜的身體一直虛弱,夾肉的筷子都在抖動。
父母在小靜七八歲的時候便離婚,後相繼重新組建家庭。小靜跟父親與繼母生活,生母再婚後,又生了兩個孩子。
小靜父親靠做體力活掙錢,把孩子送去豫章書院,是希望小靜能學好。勉強讀了兩年初中後,小靜不願再去上學。「做什麼工作也做不長久,開淘寶店也掙不到錢,後來也關了。」小靜父親說。十五六歲時,小靜交了個二十多歲的男朋友,父母還懷疑她去酒吧、有網癮,甚至吸毒。
「我不去酒吧,在外面住父母也是知道的。」小靜辯解道。
剛進豫章的學生都會被關煩悶室,小靜也不例外。在煩悶室里,她和另一個患有癲癇的同學被關在一起。為了出去,小靜吃了治療癲癇的藥品,試圖自殺,但被救了回來。
自殺的代價是換來15龍鞭。這件事從校方回復到小靜父親那裡,變成了「小靜喝了一點點癲癇的葯,還吃了洗衣粉,營造出口吐白沫的狀態」。
這是小靜最後一次試圖反抗。在從豫章書院送往陽光學校的路上,她沒跟父親提出抗議,也沒有要求跟母親通話求救,她覺得「都沒有用」。
根據天眼查顯示,陽光學校成立於2011年,法人為張雲輝,也是學校的現任校長。其性質為民辦非企業單位,註冊資本只有1元錢。據報道,該學校為民辦公助(政府購買服務)方式,將有嚴重不良行為的青少年移送至此,進行心理輔導和行為矯治。目前,仍有200多名學生在學校就讀。
在陽光學校,每個學生一進去,要先在「行為班」進行一到兩個星期的行為矯正和適應,然後會根據學生就讀的年級被分到初一、初二和初三班。小靜告訴記者,在行為班,每天都是自習,有時心理老師會來上心理課,但大部分時間,不是學生自己看書,就是在課堂上組織學生看法制節目。
每個行為班都會有一名教官跟班,「教官就在教室後面坐著,想要上廁所就得跟教官請示,你要是跑廁所次數太多,他就不讓你去了。」
曾被小靜提出的耽誤治療的金教官表示,不以個人身份接受採訪——在之前報道中,她曾說,小靜和她關係並不差,在她回家治病後,兩人還有聯繫,小靜叫她「金金」,當記者向小靜求證此事時,小靜則表示,這只是為了拿回自己還留在學校的東西。「換了手機,聊天記錄都沒了。」
誰耽誤了治療
小靜舉報學校之後,金教官給她父親發了信息。要求「兩個小時內刪除,否則將發律師函」。
這讓小靜的父親感到惱火,面對媒體,他態度一直都比較搖擺。他一會兒表示支持小靜,一會兒又強調,從一開始他就不同意小靜發這條微博。「我就跟她說,你舉報它有什麼用呢?學校倒了,對我們也沒有好處,舉報了就是個麻煩。」一提到這點,他就忍不住急躁起來。
最終,依然是小靜和校方在微博上你來我往的「各執一詞」。
小靜稱,在就讀期間,自己多次聲稱腹部疼痛,一開始還能忍受,後來越來越痛,她要求就醫,但教官卻認為她「能吃能喝的,就是在裝病」,在小靜多次要求下,才帶她去小衛生所看病,但什麼都沒檢查出來。
陽光學校也專門為此開了微博回應。校方稱,入校前,小靜填疾病情況是「無」,但入校後卻聲稱自己不舒服,要求吃止痛藥。後來,校方曾多次派老師帶她去就醫,並向家長反映情況,是家長推卸責任。
在學校的回應中,貼出了小靜在三所醫療機構的就診收據,分別是新建縣石崗鎮石崗村衛生室、南昌市新建中醫院,以及南昌大學第一附屬醫院——但這正是小靜認為耽誤的理由,她認為,學校帶她去的衛生所,根本不具有診斷癌症的能力。「學校旁邊就有大醫院,為什麼要帶她去一公里以外的衛生室呢?」不少豫章書院的學生也發言挺小靜。
作為小靜現在的主治醫生,台州博愛醫院的徐迢醫生則告訴記者,由於小靜的腫瘤不在淺表,實際上非常難以診斷。到了晚期,她的腫瘤處也只是比另一邊硬一點,瓷實一點。「摸上去很難診斷,但看片子能看出來,直徑十厘米,有拳頭大小。」
徐迢向記者出示了四份醫療記錄,最早一份是1月24日,那時小靜已經被父親帶回家、開始正式的治療。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仁濟醫院的就診記錄顯示,當時診斷則為「盆腔惡性腫瘤(肉瘤可能)」。徐醫生介紹,從當時的指標上看,小靜的各項血液指標還是正常的。
之後,在2月22日,在台州市腫瘤醫院,小靜確診為非霍奇金淋巴瘤。3月8日,浙江省人民醫院的病歷則顯示,骨髓塗片可見原始淋巴細胞,考慮淋巴瘤早期骨髓侵犯。診斷書則寫明,建議化療,但患方拒絕化療,於是辦理了出院。
「拖到五月,來我這裡的時候,基本上快沒命了。」徐醫生回憶稱,小靜的父親曾跟他說,是女兒自己不願意化療,每次要辦理住院手續時,她自己就跑了。最後,徐醫生詢問小靜是否要治療,小靜說願意。
對於化療的問題,小靜父親的解釋是,並非不想給女兒治療。「她就覺得化療掉頭髮什麼的很辛苦。後來不行了才跟我說,爸爸救救我。」但也有醫院人士告訴記者,在得知女兒病情後,小靜父親直接對她強調這個病多難治、晚期多費錢、化療多痛苦等等。
非霍奇金淋巴瘤比霍奇金淋巴瘤治療難度要高,但小靜的病症屬於非霍奇金淋巴瘤中相對預後較好的一種。徐醫生稱,他給小靜制定了一個三年的治療方案,如果患者配合,治療順利的話,她治癒的可能性約有一半。
但小靜任性、自我。徐醫生告訴記者,一開始,她並不那麼聽話。醫生要求她每天晚上早點休息,但她仍會玩電腦到深夜;有一段時間,她的白細胞值幾乎為零,為了避免感染,醫生要求她進入無菌房裡隔離。但小靜不同意,她非要去超市買吃的,不讓去就不吃飯。「最後沒辦法,我跟她說,你戴上口罩,我帶你去,但只能二十分鐘。但最後,還是在外面呆了三十多分鐘。」
小靜目前已開始接受化療
父親的悔意
陽光學校和此前被曝光的豫章書院同處南昌,在小靜的舉報當中,除了稱自己的病情被耽誤之外,還表示,在陽光學校有毆打學生、學生被逼自殺等情況出現。
輿論一時嘩然,人們無法接受,在同一座城市內,竟然再次出現了「豫章書院」式的機構。
對於這些舉報,陽光學校最初的回應稱,學校不存在教官拳打腳踢學生的情況,一直以「零容忍」的態度對待打罵體罰學生的行為,一經發現,直接辭退。但在管理中,適當的獎懲,是會客觀存在的。對不服從管理或者故意擾亂學校教學管理秩序的學生,也會有一定的處罰,主要形式有:抄寫弟子規、跑步、拖地等。
但在校方回應的第二天,18歲的杭州男生小明也發微博聲援小靜,小明告訴記者,在陽光學校,的確存在毆打學生的行為,有抽皮帶、扇耳光,還有蛙跳、深蹲等。另有學生稱,有教官曾逼迫學生喝尿。
小靜在陽光學校只呆了50多天,尚未挨打過,但曾被罰蹲在一個圓凳子上,「不記得蹲了多久,反正最後腳都沒有知覺了。」但她堅稱,親眼看見過別人挨打,並且,在學校里,存在著微妙的「權力等級」,有些學生跟教官和老師的關係比較好,受到的責罰就會輕一些,甚至上課聽歌、說話也沒人管。
小明則表示,自己就曾是「特權階級」學生之一,他三進陽光學校,「第一次被打得挺慘,第二次看著別人,就知道在裡面跟教官搞好關係非常重要了。」小明說,他性格開朗,後來還當上了寢室長,「我在裡面算過得很舒服的,回寢室有人幫我洗衣服,內褲也有人幫我洗。」
小明還表示,在自己的微博發出之後,陽光學校的鄧姓副校長副校長曾來杭州找過自己,「說是敘舊,跟我聊了聊以前在學校的事。」
6月22日,記者致電陽光學校的校長張雲輝,他告訴記者,的確存在教官毆打學生的行為,但這只是個人行為,目前學校已開除了一位教官,並對另一名教官進行降級處理。
也是在這一天,小靜身體狀況再度惡化,父親一大早就來到醫院,還帶著她的奶奶。奶奶顫顫巍巍地坐在輪椅上,小靜躺在床上,祖孫三代都靜默著。
「你說我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就這麼一個女兒。」小靜的父親坐在另一張床上,哭了。
次日,南昌市相關部門公布了對陽光學校調查的情況說明,表示該校確實存在個別的體罰情況,但否認有學生被逼自殺。同時,對於小靜在校期間的情況,仍有待進一步核實。目前,已要求陽光學校停止招生、限期整改。
對於這份「情況說明」,小靜並不認可,她又在微博上發聲:「學生不敢說實話!」
看著病床上的女兒,小靜的父親第一次說出了「後悔」兩個字。「實際上我真的後悔送孩子過去,我覺得讓她徹底沒了對生活的信心。」
他想起剛把小靜接回家的時候,他問小靜:「回家高不高興?」小靜則回答他,「無所謂」。
「就是那種你接我回來無所謂,把我繼續放在那兒也無所謂;給我治也無所謂,不給我治也無所謂。就這樣。」
目前,小靜的第一階段化療已經結束,她返回家中修養,後續的治療仍然需要很長時間。她的家庭暫時也無法擺脫輿論的漩渦,有當時一起送孩子去陽光學校的家長,聯繫了小靜的父親,勸他讓女兒多注意身體,不要鬧。
小靜父親回復他,「小靜說你孩子在裡面也被打出了血。」而對方則回復他,「這些孩子本來就很難管,不能太心疼他,否則就是害了他。」
(文中小靜、小明為化名)


※孫紅雷:我身上的黑痣是個癌症,很多醫生拿它沒有辦法
※癌症患者有救了,它可抑制體內80%的癌細胞,現在知道還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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