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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不壓正》原著作者談《俠隱》:最合適的改編者既不是姜文也不是李安,而是……

姜文的「北洋三部曲」收官之作《邪不壓正》即將上映,這部電影改編自張北海的小說《俠隱》。對於大部分讀者而言,張北海還是個有點陌生的名字,原因大概和他多年居住海外,為人行事也極其低調有關。他是張艾嘉的叔叔,是陳升歌曲里的「老嬉皮」,是被王德威、陳丹青盛讚的「紐約客」。阿城說「張北海的這部《俠隱》顛覆了以往的武俠小說。在舊武俠小說的作者都成了大師之後,總要有新人抖擻一下吧?想不到竟是張北海這傢伙!」電影上映之際,本報特約記者在紐約對張北海先生進行了獨家專訪。

張北海

和張北海約在紐約上西區一個僻靜的茶館裡,老闆是美國人,茶館的布置風格是日式的,而店中售賣的茶葉幾乎全部來自中國。見到張北海先生,還是很多年前照片里熟悉的行頭——牛仔褲、白色匡威鞋、鴨舌帽,只是多了一根拐杖。從北京聊到紐約,從民國聊到特朗普,82歲的他思維依然敏捷而跳躍,如同《俠隱》中那個在暗夜裡身輕如燕的俠客。採訪結束,他在路邊的花園抽了根煙。他說:「有時候,我坐在紐約的高線花園裡,閉上眼睛,就覺得自己像是坐在西直門的城牆上。」

電影《邪不壓正》劇照

小說的靈感來自哪裡?

北青藝評:構思這部小說的時候,真正的靈感的來源在哪裡?

張北海:我沒有一個真正的靈感來源是針對這個小說的,所謂的靈感其實不能說是靈感,因為這個念頭已經在我腦子裡繞了很久了。我從小看連環畫長大,然後過了那段時間,我就先看和連環畫有關的小說作品,《虯髯客》或者是《水滸傳》《兒女英雄傳》《七俠五義》《小五義》《彭公案》《施公案》,然後就是三四十年代的新的一批武俠小說,像鄭證因、宮白羽,都是寫實的。我不愛看那種神怪的東西,中國有一句老話,「少不看三國,老不看西遊」。為什麼呢?年輕小孩你給他《三國演義》,裡邊有一兩百個名字,他一個都不知道,除了關公、張飛、劉備都不知道,一頭霧水,「三國」是怎麼回事他也不知道,所以年輕人不太看《三國演義》。而年歲大了還看這種神怪的,就顯得有點幼稚了。

《俠隱》

張北海 著

北青藝評:寫《俠隱》的時候,也會去看這些書么?

張北海:當時寫書的時候,我的案邊有幾本小說,寫不出來的時候我就隨便抽一本翻一翻,一本是《紅樓夢》,一本是《兒女英雄傳》,主要是為了語言的關係,文字的關係,讓我可以回到那個時代。這兩本書裡面有大量國語北京話的對話,我要抓住那個味道。因為北京話是從那邊傳下來的,是他們那個時候講的話。然後我也會看老舍的《駱駝祥子》,駱駝祥子是下層人,沒有受過什麼教育的人用的語言,是北京的土話,我的書里盡量少用北京土話。今天傳統意義上所謂的官話,英文稱為Mandarin,其實就是「滿大人」的意思,指的就是滿清宮裡的人講的北京話。他們也有兒字音,盡量把平仄那種去掉。所以當20年代國民政府要制訂國語的時候,搞語言學的就說用北京話,而且是用官話的北京話,不要用民間那種街上混的人講的話。除此之外,我也會偶爾翻翻我喜歡的幾個三四十年代的新一代的武俠小說,就是鄭證因他們的《鷹爪王》《十二金錢鏢》《卧虎藏龍》之類的。

北青藝評:這些都不是我們熟悉的武俠小說。

張北海:這些武俠小說在四十年代,無論是大陸還是台灣都很風靡。台灣真的有小孩跑到阿里山上去找師傅學武功,大陸我相信也一定有。

北青藝評:《俠隱》發生的背景和您出生的年代幾乎是重合的,是故意為之嗎?

張北海:對,《俠隱》開篇是李天然回北京,從天津下船坐火車去北京。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在小說里交代的那一年,春夏秋冬,裡面發生的事情,所謂的歷史背景完全都是寫實的,只有故事是虛構的。《俠隱》這個故事我一定要寫實,交代那個時代。但其實我講的那個時代不是我的時代,那個時候我剛出生,還沒斷奶呢。是我父親那一代,因為他們才推翻滿清,參加抗日,然後就是軍閥混戰,北伐,接著就是抗戰,是他們救了中國,至於國共內戰,那是後來的事。那個時候全世界都是國王,君權制度,日本是君主立憲,韓國是國王,越南是國王,泰國、柬埔寨、印尼都是。而他們推翻滿清,建立了全亞洲第一個共和國。

北青藝評:您是不是想以這種方式來進行一種所謂的文學回憶錄,把小說作為載體?

張北海:不是,我是純粹按照中國傳統的章回小說寫的。我本來每一回的標題都想以對聯那種形式來擬的,後來寫半年寫不出來,最後才用現代的手法。我記得2000年這本書出版,那個時候我的老師葉嘉瑩來哥大,她做了一年的客座教授,教中國的詩詞,我就把台灣版的《俠隱》給了她。

北青藝評:她看了書怎麼說?

張北海:她看完小說後,給了我一個紙條,她說,我看了,有幾個錯別字。

北青藝評:沒有其他的了嗎?

張北海:後來見面,我們都沒有再提《俠隱》了。

小說為什麼叫「俠隱」?

北青藝評:《俠隱》感覺不像是一部傳統意義上的武俠小說,您是不是故意淡化這種故事架構的層面,然後強化這種風情,城市風物,世事人情的描寫,有人把它歸為風俗小說,這個說法您贊同嗎?

張北海:風俗小說不太好。不寫成傳統的武俠小說,是我有意的。所謂的俠,能不能在現代或者當代的社會裡面存在?不可能了。為什麼呢?因為俠的最高宗旨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然後平天下的不平,OK,現在有了司法制度了,沒有一個國家的政府會允許一個俠一身武功,由他決定誰善誰惡,誰生誰死。一個俠不但可以決定誰是惡人,甚至殺人都有他的道理,而且不承擔任何法律責任,哪個政府會允許這種人?對不對?這個何止是現代呢?春秋戰國時期的韓非子就講了「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那個「儒」不光是儒家的總稱,是說知識分子以文字批判政府,以文亂法,破壞了國王的秩序,而俠是以武力違犯禁忌。

所以我就故意把他放在20世紀30年代,這意味著他不能公開,他只能暗地裡做報仇的事。所以書名叫《俠隱》。藍青峰在裡面就講了,說你這個武林世界你們有你們的規矩,你們有你們的正義,可是現在在我們這個世俗世界,你這個是犯法的事。然後他又加了一句是為了以後,就是說如果以後你的世界跟我的世界撞在一塊了你怎麼辦呢?李天然這個時候還是不管,他說按照江湖的事來辦,我們自己處理我們自己的問題,國家不國家,違法不違法,法律不法律,我完全不管。我記得另外一篇訪問,很早以前,他說「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我說NO,俠絕不會是為國,因為很多國家的政府本身就是不平之源,他還怎麼能為國。你不要講現在中國台灣,今天的美國的法律又有多少是不公平的事情,你看看黑人,南北戰爭之後,黑人有一百多年是廁所不能一起上,咖啡館根本不允許他們進來,喝水都要分有黑有白。如果政府的政策本身就是不平的來源,一個真正的俠怎麼可能為它呢?所以我說,真正的俠與其說是為國,不如說是為民。

北青藝評:這就是小說裡面李天然一直不參加任何黨派之爭的根源。

張北海:對。這是我父親跟我講的,那個時候在台灣,國民黨也有拉我入黨,青年黨社會黨也要拉我入黨,我說怎麼辦?我爸爸說不信教不入黨。

北青藝評:您覺得武俠小說應該承擔歷史小說的這種功能嗎?

張北海:完全沒有必要,但現在的俠不能是個人行為了,他一定要站在法律這邊,俠還是行俠仗義,但放在20世紀,你怎麼應付法跟禁,你要安排一個故事是雙方都可以說得過去的。比如今天西方電影里,如果警察把黑社會偷偷幹掉,即使警察要上報,只有觀眾知道,因為這些人公認是該處死該坐牢的,而且至少觀眾看電影的時候,會原諒他,不一定法律會原諒他,一定要讓他最後得到某種懲罰。

北青藝評:您自己對寫小說的要求是必須要忠於歷史么?

張北海:如果它有歷史背景的話就要忠實。有一個老導演胡金銓,他拍過《龍門客棧》,還有《俠女》,他就以明朝的東廠、西廠為背景,一半是為國家服務,一半是為非作歹的特務,所以俠跟他們打,這個是可以理解的。他就是又犯法又犯禁,可以和觀眾這麼介紹。早年的金庸也是這樣做的,像《射鵰英雄傳》,講成吉思汗的,只是到後來的著作,越來越神幻。

北青藝評:您不喜歡像古龍、金庸他們神幻的部分。

張北海:因為一個現實社會怎麼可能還有神怪呢,我這是有意的,絕不碰這個部分,因為光是武俠的輕功已經夠神的了,輕功、暗器已經夠神的了。像內功,可以把一根繩綳斷,已經夠神了,不要再搞神幻了。

哪些部分有自己生活的影子?

北青藝評:小說裡面出現了三個人物,一個是師叔,一個是藍青峰,一個是馬大夫,我覺得這三個人都有父親的影子在裡面。您跟您父親的關係怎麼樣?

張北海:藍青峰的家在東四九條30號,是我的家。三進四合院,後面還有花園,藍藍的卧室就是我的卧室,我的奶媽就睡在外面,我念美國學校,藍藍也念美國學校,所以一定要說哪個人物是我,應該是藍藍。我父親從我念中學開始就很少直接跟我談任何事情,他要我知道的話都會通過我母親。有一天我母親跟我講,她說你爸爸認為你沒出息,我說無所謂,就沒出息。因為他看著我們所有同學都要考大學了,都在補習,而且都知道要念工學院,理學院,法律系,目前都在準備,而我每天還是弔兒郎當,吃喝玩樂,沒出息,一直到我莫名其妙地考上了大學,又莫名其妙地申請到了美國的一個大學,又拿到簽證。臨走的時候,母親跟我來講,你爸爸一直說你沒出息,不過他說你是有福之人,然後給了我一個圖章,這個圖章就是齊白石送給我父親的,因為我父親有我的時候已經40多歲了,30年代這是一個中年快步入老年了,當時他已經有五個小孩了,又有了一個兒子,所以說他是有福之人。

後來我到美國第一件事就是給家裡寫信,我說現在我終於脫離了家庭,你們不要給我寫信,等到我自己可以獨立的時候我再給你們寫信。這樣耗了一年多近兩年,沒有來往。

北青藝評:最後跟父親關係有和解嗎?

張北海:後來我進了聯合國工作之後,他和母親來我家住了兩個多月。那個時候關係就恢復了,也開始真的講話了。

北青藝評:小說裡面也有人聊到出現了很多女性的角色,比如關巧紅、唐鳳儀、藍藍,包括馬大夫的女兒,這些角色好像都很喜歡李天然,您理想中的女性是什麼樣?

張北海:哈哈,不能當真,這是作者自己在過癮。

北青藝評:您在美國這麼多年中文有退化嗎?會不會對寫作有影響?

張北海:一直到前幾年,我開始感覺到我的英文退步了很多,我的中文也有一點退步。但是那個退步多半是記憶力衰退,很多字我明明知道,可是怎麼寫我就想不起來了,我就查英漢字典,所以還是有影響。因為究竟不生活在這個語言環境里。

而且在聯合國的翻譯工作其實對寫創作很不利。我要寫我自己的文章語言。

北青藝評:王德威說您寫《俠隱》是為了重現和創造一個理想的城市,您覺得理想的城市應該具備什麼特點?

張北海:我就是想還原到當年北京30年代的樣子,我在故事裡面是把李天然當做最後一個俠,把老北京當做它最後的好日子。俠是在這個之前就消失了。

北青藝評:您在紐約這麼多年,紐約算您的第二故鄉嗎?或者說算是精神上的故鄉嗎?

張北海:這麼多年我在很多城市居住過,除了北京、台北,還有洛杉磯跟紐約。所有這些城市我都有很好和很不好的回憶。要說它們是精神上的故鄉都可以說得過去,因為精神上的故鄉不見得是好事,有些壞事也是故鄉,但是因為紐約住得最久,紐約40多年,1972年到現在,所以對紐約的印象最深,而且我主要是在紐約,也在寫紐約,如果一定要說這是我的精神故鄉的話也未嘗不可。

為什麼選擇了姜文?

北青藝評:為什麼會選擇把小說交給姜文來導演?

張北海:《俠隱》第一次出版是在台灣,是2000年。2007年在北京出版。大陸版一出,我的編輯給了我很多名字,大概十一二個,有人要拍電影,有人要拍電視連續劇,還有人要把它變成舞台劇。這些人我一個也不認得,我就跟我侄女張艾嘉商量,她比較熟悉演藝圈。我就把這個單子給了她,她看了看說,這個人不要理,這個人欠錢不給,這個人給的錢太少,這個人是個混蛋,結果看來看去,最後決定了姜文。同時,她也成為了我的agent。

北青藝評:您跟姜文探討過劇本嗎?

張北海:沒有,我有一年在那邊,姜文在英國拍戲,他的助手給我打電話,說姜文要把劇本給我看一看,我說絕對不要給我看,我說我是小說作者,就不要給導演增加煩惱。一直到我去了台灣,姜文已經從那邊回來了,姜文跟周韻兩個人在電話上輪流要我去,讓我去北京,跟他共同改編,他已經換了四五個編劇了,我說我也不去北京。後來我跟阿城打電話,我說姜文讓我跟他共同改編。他說事到如今,你就看著辦吧,我就沒再回姜文電話了。

北青藝評:姜文改編您的作品《俠隱》即將上映,您有什麼期待么?

張北海:電影我還沒有看,所以我不曉得他改成什麼樣子。我記得姜文拍這個電影的時候,我跟他講,我說你要做導演,你就按照你的意思去拍,否則的話就不是有創意的電影了,我說你去搞,你有戲癮,你就演一個角色,張自忠,只有一句話,進東交民巷都沒說話,下邊是跟藍青峰來握手,「辛苦了」。後來電影還沒開拍,在北京又碰到他的助手,他說北海老師,姜文要演你爸爸。

北青藝評:他選了藍青峰這個角色。

張北海:他忘不了演戲,非演不可,做導演已經夠忙的了,而且雖然這個故事沒有什麼多大的場面,可是相當複雜的故事,那麼多人物,他還是要過癮。最初我希望由葛優演天然的師叔,葛優是一流的演員,我希望電影里有他,還有一個演員就是陳道明,他演德加,再適合不過了。

北青藝評:電影名改為《邪不壓正》,您喜歡這個名字嗎?

張北海:可能是為了配合他的北洋三部曲,之前是《一步之遙》《讓子彈飛》。當然,作為小說作者,我喜歡「俠隱」的。

北青藝評:網上說這個名字比較直男了。

張北海:電影名字改成這樣的話,我就不曉得這個電影會變成什麼樣。

北青藝評:姜文和李安都是您的朋友,如果一定要選擇,您會選誰來改編和導演您的小說呢?

張北海:其實說實話,真的適合的人已經過世了,就是胡金銓。他是老北京不說,他懂武俠,也研究武俠。可惜他去世的時候我還沒有寫小說。

文| 劉琪鵬

本文刊載於2018年07月03日 星期二 《北京青年報》B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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