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姥是被拐賣的兒童
智慧女性
心靈讀本
作者：曉曉
來源：子魚ziyu（ID：ziyu19821105）
我的姥姥是被拐賣兒童，我的姥姥是童養媳。
姥姥出生在天津一個大家族，兄弟姐妹有八、九個，姥姥是最小的妹妹，自然受到很多寵愛，儘管那個年代物質比較貧乏，姥姥還是能吃得好穿得暖。可是，也正是因為這些寵愛才會導致悲劇。
一 被拐賣
姥姥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太姥姥太姥爺，要養家糊口外出工作，所以白天就把姥姥交給大兒媳，也就是姥姥的大嫂照顧，時間久了，自然生出感情，加上姥姥的大嫂還未生育自己的孩子，這對姐妹的感情竟然異常深厚。
可是呢，姥姥的大嫂不知為何跟她的表哥勾搭到了一起，勾搭也就罷了，竟然還約定要私奔，私奔也就罷了，還要帶著我姥姥私奔。可憐又可恨的女人啊，簡直是被所謂的愛情沖昏了頭腦，也沒有想過這個表哥為何同意帶個沒有血緣關係的「拖油瓶」私奔，也許覺得有自小看起來的妹妹陪著，有「深愛」自己的男人寵著，就夠幸福了。
沒錯，這個「表哥」欺騙了她，轉手就把她和我姥姥賣了。
這一年，我姥姥八歲。得知真相的時候，姥姥的大嫂哭得撕心裂肺，卻也無力改變，只能求著「表哥」把她和姥姥賣到一家。關於第一家，姥姥隻字未提，可能是太小，沒有任何記憶吧。只一年，不知為何，姥姥被轉手賣到了第二家，這次是做童養媳，也就是姥爺家。
姥姥和這個大嫂自此失去聯繫，再也沒有見過。也不知道這個女人流落到哪裡，可以想像，結果不會太好。
這一年，姥姥九歲，姥爺二十二歲，因為窮，所以一直沒能娶親。
姥姥說，只記得被人領著走了好長好長的路，腳都走疼了，特別渴，也沒有水喝。到了姥爺家一片陌生，也不敢要水喝，悄悄地坐在角落裡等著。
人的記憶真的很奇怪，對於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時間久了也模糊了，只會記得某個細節，而且這個細節會越來越清晰，提醒你原來還發生過這麼重要的事情。
二 經歷苦難
剛開始的時候，姥姥並不懂得一些規矩，也因此挨了不少打。來到姥爺家之後，第一次家裡來親戚，姥姥的婆婆為了顯示自己和藹可親寬容大度，當著親戚的面給了姥姥一個雞蛋，還是剝了皮的。對於很久沒有吃過飽飯的姥姥，那可真是天大的恩惠，於是，不假思索，她三口兩口就把雞蛋咽了下去。
當然，之後是一場災難。親戚走後，姥姥被毒打了一頓，打到最後姥姥怕得不得了，又沒處躲沒處藏，於是爬到了柜子底下。姥姥的婆婆伸手夠不到她，就拿來了鐵鉤子，可是就算是被鉤得遍體鱗傷，姥姥也不敢爬出來。自此，每次家裡有外人來，姥姥還是會得到一個剝了皮的雞蛋，只是再也不敢吃，等人走後乖乖地把雞蛋遞到婆婆手裡，還要說一句，「娘，你吃吧，我不餓。」
開始的幾年，怕姥姥逃跑，姥姥的婆婆一家人外出的時候，就把姥姥自己鎖在家裡，沒有吃的，只能餓著，看著外面的小孩子跑來跑去，有的會嘴裡叼著吃的，姥姥只能在門縫裡往外扒著看，只有眼饞的份兒。有一次，姥姥在餓得半暈的狀態下，一個鄰居的老奶奶實在看不下去，從院牆外扔進來一個饅頭，後來那個老奶奶還會把自己的孫子從院牆外遞進來，讓他陪姥姥玩耍。也許，這是姥姥那段日子裡唯一的溫暖。
姥姥也是婆婆的出氣筒，稍有不如意，婆婆就會隨手抓起東西來打姥姥，有時候是棍子，有時候是鞋底，有時候是鋤，反正是逮啥用啥，姥姥經常是舊傷未好又添新傷。後面要是打累了，就罰跪，不給飯吃，據說姥姥經常跪著跪著暈倒。可能婆婆也是想用這種方式來立威。
過了最初的幾年，可能是日久生情，也可能是婆婆偶發善心，也可能是姥爺的勸說，婆婆對姥姥慢慢好了些，雖不能說疼愛，但至少不會再虐待。所以，姥姥後來對婆婆也算孝敬，並沒有因為之前的虐待而生出很大的恨意。姥姥說，畢竟當年婆婆給了口飯吃，沒有被餓死，也沒有再被轉賣。
三 夭折的兒子們
姥姥是十三歲嫁給了姥爺，所謂的嫁，也就是穿了件乾淨衣服，從後院走到前院。說來也是姥姥的幸運，除了溫飽問題，婚後的日子並沒有那麼糟。姥爺雖然脾氣大，對姥姥還是有些憐憫和疼愛的，至少沒有虐待，沒有家暴。
結婚後，姥姥陸陸續續生了八個孩子，但是只存活了五個。說來也是傳奇，姥姥的前三個孩子都是男孩兒，都長得特別特別俊俏，尤其是第一個，據說是眼睛特別大，白白胖胖的，路人見了都忍不住要逗一逗抱一抱，姥姥的婆婆看著孫子也是笑得合不攏嘴，自然對姥姥也好了很多。
大概在姥姥的大兒子，也就是我大舅活到三歲的時候，姥爺突然做了個夢，夢到大兒子在水邊抓了一大把錢，邊笑邊往水裡撒錢，姥爺醒來心裡悶悶的，跟姥姥說了句，「這孩子怕是活不長。」結果沒幾天，大舅突然就掉到水裡淹死了。
之後姥姥又生了第二個，一樣的俊俏男孩兒，小心翼翼地養到兩歲。雖然俊俏，看著也很健康，但是一個字都不說，連一般小孩子的牙牙學語都沒有。姥姥姥爺心裡納悶，因為第一個孩子的原因，自然是百般擔憂，怕這一個也養不大。於是，姥爺到處打聽，看有沒有偏方能讓孩子開口說話。也找過算命的，其中一個看了一眼孩子，就搖頭走了，一個字也沒有說。姥姥姥爺心裡著急，卻也無計可施。果然，不到三歲的時候，一場不知名的疾病又奪走了這個孩子的性命。
第三個也是男孩子，只活了八個月。聽說，這個孩子夭折的前一晚，姥姥夢到孩子趴在自己身上不停地喊「娘，娘」，醒來心裡高興，看著孩子也樂呵呵的，可誰知道，過了一會兒孩子就像癲癇發作似的，渾身抽搐，口吐白沫。
連續失去三個孩子，村裡的人都說這是前世欠的債，這三個孩子實際是一個，這輩子來討債呢。第三個孩子沒了之後，有人給出了個法子，說是埋葬的時候不要哭，在屁股上狠狠地打上幾巴掌，討債的就不敢再來了。姥姥姥爺照做。竟然真的靈驗了。姥姥的第四個孩子順利地活了下來，長大成人。說來也是奇怪，我也想到了子魚之前說的童子，也可能我那幾個夭折的舅舅就是童子投胎呢。
四 抗日戰爭中的驚險
姥姥是1924年生人，我姥爺大姥姥十三歲，是1911年生人。姥姥姥爺都趕上了抗日戰爭。
戰爭年代，村裡也有日本人侵略，據說那些日本人表面上並不壞，看上去笑嘻嘻的，村裡人見了他們要站到一邊，低頭並喊一聲「皇軍」。這是規矩，村裡人只要照做就不會有問題，如果哪次沒有做到可能就會被刺刀一下子刺穿。
某個半夜，有人敲門，姥爺開門後發現來人渾身是血，趕緊扶到屋裡，幸好是外傷，並無大礙。後來日本人來搜查，姥爺就把人藏到米缸里，上面蓋上一塊板，再倒上米，這樣才躲過了一劫。還好日本人並沒有用刺刀刺米。後來，人好了就離開了，走之前給姥爺留了一堆葯。留下的葯並沒有什麼大用，因為姥爺看不懂，也不敢拿出來示人，索性偷偷地埋到田裡了。後來過了風頭再去找，發現一粒葯也沒有了，不知道是不是記錯了地方。雖然算是救命之恩，到底沒有說清身份和來路，現在猜測可能是共產黨員。
更為驚險的一次是姥爺自己差點丟了性命。那時候姥爺在離家很遠的地方做長工，在田裡幹活的時候被日本人抓去做壯工，乾的活是挖水渠，水渠挖完之後日本人打算活埋這些苦力。恰巧日本人又需要兩個人打水，那時候打水是用水桶去深井裡提水，於是，姥爺和另外一個苦力被叫去提水。
日本人怕他們跑掉，就把兩個人的衣服脫光，然後拿著刺刀押送他們去提水。姥爺說，刺刀就在身後，稍微走慢了就會挨打，再慢了就要小心被刺了。來回提了幾趟水，眼見水缸就要滿了，姥爺想來想去決定冒險逃跑，成功了就當撿一條命，大不了就是一死。恰好，提水的深井是在田地里，又正好是秋天，田裡都是一人多高的玉米。在提水的時候，姥爺趁押送的日本人有所鬆懈，突然舉起水桶往井邊的石頭上砸去，聲音當然很大，把日本人也嚇了一跳，趁日本人這一愣神的瞬間，姥爺一下子跳進了田裡，彎著腰一直往前跑。緊接著子彈隨之而來，在姥爺頭頂上嗖嗖地飛，真是為了逃命，姥爺什麼也不顧了，就是一直跑，一直跑到聽不到槍響，姥爺才停下來。最後發現，姥爺身上都是玉米葉子划出的傷口，縱橫交錯，血肉模糊。
這時姥爺腿也軟了，一下子坐到地上再也起不來，一直到天黑了，路上沒有了行人，姥爺才敢從田裡出來。畢竟身上一絲不掛，姥爺走了很久，進了一個村子找人要了身破衣服，問了問路，又走了兩天才走到家裡。
直到很多年後，姥爺說起這段往事，還是會覺得頭頂上有子彈嗖嗖在飛。姥姥也是心驚膽戰，從那以後，再也不同意姥爺再外出做長工了。
新中國成立後，又經歷了三年自然災害，那真是淚眼望天天不語的時代。
村裡餓死了很多人，聽說我的三舅，也就是姥姥活著的第三個兒子，餓得沒有力氣動，全身浮腫，歪在門口，村裡人都說讓姥姥把孩子賣到外地，一是孩子能有口吃的，二是也能給家裡換口糧食吃，姥姥不同意，說餓死也要死在自己家裡。可能還是受到小時候被拐賣的影響，寧肯餓死，也不要自己的孩子再經受這種日子。
還好，三舅命大，也活了過來，並且身體很健康。
姥爺和姥姥的結合雖然不美好，但是患難與共一輩子，慢慢也過出了深厚的感情。
五 回到娘家
我的媽媽是姥姥最小的孩子，在我媽媽五歲那年，姥爺經不住姥姥的嘮叨，又想著已經有了五個孩子，姥姥應該不會「逃跑」了，所以趁著外出打工的機會，到天津一帶到處打聽，很快就找到了姥姥的娘家。其實，姥爺可能早就找到了，只是擔心姥姥會捨棄這個家逃回相對富裕的娘家，索性把秘密一直壓在心裡，直到對姥姥真正放下心來才告訴姥姥。
經歷了幾十年的顛沛流離和苦難，姥姥帶著媽媽回到了娘家。可是，姥姥的父母都已經去世。聽說去世前二老都在念叨多年前被拐走的小女兒。很可惜的是，姥姥回到娘家的時候，姥姥的爸爸剛剛去世一個月，他等了一生，挂念了一輩子，也沒有來得及見一面自己的小女兒。
見到姥姥回來，姥姥的哥哥姐姐們異常歡喜，百般挽留，希望姥姥不要再回去過苦日子了，留在天津，再找個好人家。可是姥姥哪裡捨得下那個生活了幾十年的家，縱然日子苦，縱然受了很多磨難，可不都過來了嗎。縱然是被拐賣，心已經紮根，何況家裡還有四個孩子呢。
媽媽說，在天津的那段日子很開心，有很多表哥表姐寵著，好東西都留給媽媽吃，還會帶媽媽抓麻雀玩。
在娘家待了兩個多月之後，姥姥帶著媽媽一路向南，回到了自己的家，見到姥姥那一刻，姥爺竟然光著腳從屋子裡跑了出來，一邊跑一邊開始哭。
那時候沒有任何通訊工具，兩個多月音信全無，村裡人都說姥爺傻，怎麼能放姥姥回娘家，都說姥姥肯定不會再回來了。雖然表面上姥爺不說啥，心裡總歸是忐忑的。還好，姥姥回家了，自此，姥爺對姥姥更是放心，也更加疼愛。
聽說，當年拐賣姥姥和姥姥大嫂的「表哥」後來被姥姥的哥哥們找到了，吊在樹上一頓暴打，腿都被打折了，被掛在樹上好多天。後面也是凄凄慘慘過了潦草的一生。
當年姥姥的父母和哥哥們也曾到處找過她們，可是，人海茫茫，終究沒有找到。
後來，姥姥晚年又回到天津待了一陣子，年紀大的哥哥姐姐們都已經去世，只有侄子侄女們在，所幸這些侄子侄女並無嫌棄，對這個特殊的小姑姑都表現出了極深愛意。每天好吃好喝地照顧她，還給她買衣服。侄子侄女們也是從小聽爺爺奶奶和爸爸們念叨這個小姑姑，他們都那麼想念她，那麼遺憾，那麼痛苦，現在姑姑回來了，他們拚命善待，也有告慰長輩們在天之靈的意思吧。
姥姥很感慨，那是多麼好的一個家啊，如果不是自己小時候命不好，被拐走，在那個家長大，一定會有一個非常幸福的人生。
可是人生不能假設，姥姥的一生就被一個偶然事件徹底改寫了。後來她也不想，就默認自己的人生該當如此。
她愛天津，可那個家，是姥姥的根，卻再也不是姥姥的家了。
六 晚年生活
1979年，姥爺去世了，之後姥姥一直守寡，獨自一人生活，二十多年。
自從記事起，就覺得姥姥是個老太太模樣，瘦瘦高高的，皮膚一直很白，常年穿著青色的連襟衣服，褲子也是青色的，褲腿用長長的白色裹腳布把腿和變形的三寸金蓮裹在一起，腳蹬一雙黑色布鞋，走路的時候腳會稍稍外撇，有一點羅圈腿的感覺。姥姥笑起來是抿著嘴笑，好像沒有牙的樣子。姥姥凶起來也是很兇的，眼睛一下子瞪起來，嚇得我立馬不敢胡鬧。
（圖片來自網路，並非姥姥，感覺差不多）
姥姥的晚年生活還是比較平靜的，子孫滿堂，都很孝順。後來，姥姥信了耶穌，每周末都有幾個老太太聚在姥姥家唱歌，聖經里的歌，雖然我聽不懂她們到底在唱什麼，不過她們都很認真。因為信奉耶穌，姥姥會用聖經的十戒約束自己，比如不生氣、不嫉妒、與人為善等等，也偶爾會用這些來教導我們。
2003年，姥姥七十九歲，因為心臟病去世，去世之前，姥姥嘴裡一直說「主啊主，你來接我」，聽媽媽說去世的時候姥姥特別安詳，兩隻手交叉放到胸前，像是睡著了。
姥姥的一生，前八年是幸福童年生活，後來六十多年都是苦難，最後幾年像一株老去的樹葉，自然地飄落，不掙扎，不眷戀。
六十多年的苦難並沒有磨滅姥姥的善良，反而成就了一個堅強獨立又熱愛生活的老太太。
一個人生活是否幸福，是否能有所成長，關鍵是看如何面對苦難。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生而為人，老天爺怎會讓你萬事順遂？人生來就是受苦的。最難的是，像姥姥一樣，歷經滄桑，依然不改初心，不移性情，不恨，不怨，不怒，不悲。
這樣的人容易善終。
真心希望姥姥死後能回到她的爸爸媽媽身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