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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土高原上的音樂教師

早上喝茶時聽歌

導語:不管這片土地上有多少缺陷,這裡是生他養他也必定葬他的地方,他始終熱愛它,只有在這兒,他的歌聲才能自由自在。

作者:白朵,甘肅定西人,海南大學2013年畢業,西藏某雜誌編輯。

寧靜悠遠的鄉村早晨,公雞打鳴,天將明未明,公公就迫不及待地開始了一天的歌唱。

其實,他在凌晨四點左右就睡不著了,戴上耳機,他在純粹的黑夜裡聽歌,享受藏在靈魂深處的快樂。

待到鄉村一點點醒來,他便迫不及待地亮出嗓子。我和婆婆在靠西的房子里做夢,他在靠東的廚房裡用響亮的歌聲把我們喚醒。有歌聲的清晨格外敞亮快樂,生機勃勃。我們聽著他那異常愉快的演唱,起床,開始一天的新生活。

他唱完一兩曲,才開始吃早餐,照例是熬罐罐茶,就著吃饃饃。

罐罐茶是我們家鄉定西一帶的鄉土喝法,茶熬得很釅,茶里除了茶葉,還放杏仁碎、葡萄乾、枸杞、桂圓、紅棗、紅糖、冰糖、白糖等。冬天在火爐上熬,春夏秋在電爐上熬。總要熬得濃濃的才好喝,才過癮。熬茶的罐罐總是黑色的,雖然新買來時它可能是白色的,棕色的,灰色的,但熬上幾次就黑了,也基本不洗,茶垢越厚,茶越香。這樣的喝法會讓人上癮,一上癮絕對變成雷打不動的日常習慣。

他一邊吃喝,一邊一隻耳朵聽歌,一隻耳朵聽正打掃屋子的婆婆的嘮叨抱怨嘲諷:

一個人像個神經病一樣,半夜三更的忽然就唱起來了,總是嚇人;

我昨天好心好意,肉自己捨不得吃,想著人家貧血,把一塊肉從西房夾到廚房,一進去把人家唱歌打斷了,忽然就罵我,把我嚇了一大跳,肉差點都掉了;

每次我找人家有事,我都嚇得不敢打擾,我又不知道什麼時候唱完。一個人唱得什麼也不顧,就是油缸倒了,歌也得唱完;

大冬天的,客房又沒生火,零下二十多度了,也不知道冷,坐在裡面關上窗子一唱歌就是大半天,唱完了出來凍得像個貓眼獸;

……

夫妻倆的早話

這個時候,公公就笑呵呵地聽婆婆說,一點也不生氣。

公公喝完罐罐茶,還要給妻子熬上一兩杯,然後把茶渣裡面熬開的紅棗、葡萄、杏仁等挑出來,婆婆喜歡吃這個,公公要給婆婆喂。婆婆一邊忙著手中的活,一邊半生氣地說:「給你肉你罵我,你給我這個我也不吃。」

公公餵了半天才喂到婆婆嘴裡。他討好地說:「只要你不打斷我唱歌,啥都好說。

我們家的農活都由婆婆主持。婆婆雖不識字,但干農活在村裡可是數一數二的好手,公公服服帖帖聽她的指揮去幹活。往往是活兒被他飛速幹完,就趕緊回屋開始唱歌。

自從有了小孫子,他會關緊他常住的廚房門窗來隔音。有段時間,孩子太小,特別容易受驚,關門窗也不管用。婆婆大發雷霆,把公公罵得氣都不敢出。結果,我們聽見歌聲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顯得更加好聽。

婆婆好奇地循聲找過去,一會兒她回來了,捂著肚子差點笑岔氣:「這死老漢跑到牛圈唱歌去了,臭烘烘地忍著,把人真箇可憐到了。哈哈哈……」

我問:「咱們鄉下天大地大,隨便出去到田地里山坡上,都能唱啊!」

聽老伴的話,好好劈柴

「他怕人家笑話呢!剛開始用手機K歌的時候,你們還沒回家來。他每個月手機流量用完後,就拿著我的信號更差的手機,出去尋網路唱。有一次我們割麥子割累了休息,他就拿著我的手機,把自己杵在一個背陰的土坷垃里唱。我說:『你這死老漢,唱歌唱得這麼難受幹啥呢?』他說:『我要是大模大樣唱,村裡人聽見了,還以為我瘋了。』」

但是,村裡人誰不知道他愛唱如命。

每日聽公公快樂地唱歌,我總會想到網路端常見的「抑鬱」兩個字。生活在城市裡的人,我見了很多,但是沒遇見過這麼快樂的。

和繁華繁忙的城市比,這個敗落的荒涼的晚年的山村看起來更容易使人覺得悲涼。但有了公公每天的歌唱,好像一切都不一樣了,歌聲飄到寂靜鄉村的上空,陽光格外安靜地照下來,陽光也是快樂的;綠葉躺在藍天里,在我們青色瓦片的屋頂上幽幽地生長,綠葉也是十分快樂的;微風大聲地拂過我們的日常,微風都是快樂的,彷彿這人世間最大的苦難來臨,都不堪一擊,人生苦短,唯有盡情歌唱。

婆婆有時候抱怨,公公就反駁道:「我這一生就唱歌這麼個愛好,我不好吃不喝酒不嫖娼不賭博,你還叫我怎樣?」

除了唱歌,在定西的黃土高原上,公公和任何一位在田地里微小的農民一樣,每日遊走在各種瑣碎的農活里。其實上,他是一名教師。

1980年公公18歲,高中畢業;1981年,當了村裡的民辦老師;1985年,在全縣城120多個考生中,他進入8個錄取名額範圍,考上了靖遠師範學校的民教班;師範學校畢業後,便成了一位正式的老師。

現在他55歲,還沒到正式退休的年齡,但是他任教的村小關閉了。受鄉村學校撤併政策影響,學生被並校,卻不是全部老師都被安排到新的教學崗位。學校最後只剩三個教師,公公負責看管空蕩蕩的小學校里僅有的一點財物;一個公派老師被分配到了其他學校;每個月的工資只有一千多,教書大半輩子的民辦女教師回家照看孫子去了。

他說:「我教學的最後幾年,就沒有進過教室。教室太大太空,我們直接把學生叫到辦公室,用一面小黑板上課。上完了課,學生趴在老師辦公桌上寫作業,不懂的隨時指導,真的是做到了手把手教學。」

當了一輩子老師,沒想到,他的職業生涯就這樣突然結束了。他的師範學校同學有在南京科技大學當教授的,有在白銀市公安局當副局長的,其他多在城市或鎮上教書。曾經公公也憑自己的能力出任過學區校長,但後來調來了一個特殊的領導,公公拒絕拉人情行賄送禮,不但再沒有上升,反而一層層下調,最終被安排到最基層的村小李川小學。

這樣的境遇會讓很多人耿耿於懷,卻不見他有半點失意。他很清楚他的拒絕和失去,成全了他最看重的自由自在。除了快快樂樂當老師,他沒有更大的野心。

他喜歡給孩子們上課,尤其是音樂課,他們用清脆的聲音跟著他,琴聲歌聲飛揚在小小校園上空,世界在歌唱中也遼闊了很多。

現在,學校沒了,再沒有課可以上,他樂呵呵地說「終於可以好好唱歌了啊!」

2003年,公公給學生上音樂課

公公能夠教音樂課,並不是他受過專門的音樂教育,全因為自小喜歡和特別愛鑽研。在師範學校,他自學了譜曲。平時,也常常把喜歡唱歌的人召集在一個宿舍里,唱到半夜才盡興。

那時候很窮,一套衣服穿了師範學校的兩年,但是因為能唱歌,我覺得我的青春色彩斑斕。

正是在物質和精神最匱乏的年代,公公開始體會到了唱歌能給人帶來的巨大快樂。

2013年,公公開始身體浮腫,四肢乏力,茶飯不思。去醫院檢查了幾次,都沒有結果,只得回家來眼看著病情惡化。

到2015年,就虛弱得走不動路了,只能整日卧病在炕。看著曾經生龍活虎,現在極度虛弱的爸爸,兒子給他買了一隻風箏,可是他連路都走不動,風箏憂傷地等待被塵土掩埋;女兒在電話里再三鼓勵多運動,多吃飯,少卧炕;婆婆每次做好飯,幾乎眼淚汪汪地祈求他能多吃一點,哪怕多一點點,她也能很開心很開心;村裡人開始悄悄傳說,這個人已病得無法下炕,可能得了癌症。

最後,他暈倒在廁所。婆婆嚇得魂不附體,趕緊打電話叫人,用摩托車經過坑坑窪窪的鄉村土路,花了近一個小時把他帶到縣中醫院。當班醫生看到醒來後的公公抖得十分厲害,嚇得趕緊叫拉到蘭州去搶救。

在蘭大醫院,終於查出公公得的是甲減。因為這個病的原因,無法正常吃飯,他的身體已經垮掉,衍變成了嚴重的貧血,對症治療之後,公公每日吃藥,開始從鬼門關一步步回到人間,他才又能唱歌了。

我們家去往縣城的路很崎嶇,都是只能走摩托車和三輪車的山路。遇上雨天,即便是生死大事,也無可奈何。多少偏遠的村子因為交通不便而失去搶救機會的人,究竟有多少,不得而知,沒有人去關心這些數據。所以公公是幸運的。

生病的三年中,公公總共去醫院五次,縣城兩次,蘭州三次,做了無數檢查,肝,胃,膽,心臟,大腦,腎,都查遍了,折騰了三年,前前後後花了三、四萬,對於我們這樣的家境,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公公得的不是什麼奇病,卻經受了這麼長的時間和磨難才確診,是甘肅太落後,還是世上的庸醫太多,有時候真的讓人痛徹心扉。

我問公公:「那時候你有沒有思考生死大事?」

「沒有,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自己沒事,也許是我比較樂觀,因為檢查各項身體功能都是好的。」

「難道一句都不唱嗎?」

「想唱,沒有力氣唱啊!」

沒有飛起來的風箏

婆婆說:「看他現在這麼活潑,吵是吵了點,也挺好的。生病不能動的時候,我求他唱歌,他連話都懶得說。」

對於生病,反覆檢查的經歷,公公也是安然處之,沒有一點憤怒。他只關心自己的快樂和自在。

「你這麼愛唱歌,也唱得好,要不要試試加入縣音樂協會,或許可以登上大舞台演出呢?」我說。

「就是,可以上星光大道了。」婆婆打趣地附和道。

「不不不,我就自己圖個樂呵,參加這些讓人不自在。」

天黑了,公公唱完白天的最後一曲,就安心睡了,恬靜的鄉村也隨著他快樂地進入了夢鄉。

我看到的鄉村是落後的,荒涼的,可能將來它將更荒涼,不知道什麼時候,人能活得像個樣子。公公大半輩子都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以後還要繼續下去。他覺得,不管這片土地上有多少缺陷,這裡是生他養他也必定葬他的地方,他始終熱愛它,只有在這兒,他的歌聲才能自由自在。

(本文原標題:《鄉村寂靜,歌聲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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