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江湖路遠，我自橫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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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姜文10歲，隨父入京，住進了內務部街11號大院。

那時候，北京的大院總顯得特殊，幾乎每一個大院里都老去過傳奇，也重新孕育著奇蹟。

幾年後，葛優在北影大院里，收拾起葛存壯老爺子的行頭，出了道。王朔在軍區大院里分伙打仗，嘴皮子賊溜，於是成了「痞子」。崔健也在大院里吹著小號，後來覺得不爽，抱起吉他，唱了一首《一無所有》。

然而，那時候還沒有什麼人注意到他們。

都梁還沒來得及寫《血色浪漫》，把那些個背著菜刀的詩人推出來。

可姜文不管這些，他在大院里長成了骨架，也長出一張老成的臉。他從大院里往外望，突然覺得，不是他需要時代來成就自己，而是時代需要他來成就。

於是，他走出大院，沖著江湖，橫刀打馬而去。

天涯升起明月。蟾宮一步之遙。

不過，這已經是多年以後的事情了。

（一）

姜文少年時代比較幸運的事情，是認識了英達。他們在一起彈吉他、抽煙、「拍婆子」。英達戀愛，姜文也跟著，碩大一個燈泡，從城東照到城西，再從城南照到城北。

高考之後，姜文落榜，考上了北大的英達騎著自行車送他去考中央戲劇學院。

面試的時候，小生白面，姑娘如花，18歲的姜文站在人群里，卻魁梧滄桑得有些不像樣子。

人人軟語細聲，揚眉低眼自有程式，一舉一動透出雍容。他偏不，扯開嗓門，背誦契訶夫的《變色龍》。他不動聲色，幽默高級，甫一亮劍，就劈開了前路。

被中戲錄取的姜文優哉游哉，繼續背著英若誠在《茶館》中的台詞，在英達的面前模仿老爺子。有時，他也喬裝成幹部，忽悠要上訪投訴他們的居民。

他有天生的才氣，讓人處處為之側目。畢業前夕，練一出話劇，姜文是男主，按照劇本，應稱女主為「老伴」。可他偏不那樣叫，對著女同學就是一聲「我說」。

這稱呼，親昵、平常，是在過日子。

老師鼓掌，姜文的臉上，滿是笑容。

他的優秀，人所共知，可他那張滄桑的臉，也人所共知。繞著這張臉，圍著一個角色，姜文打了一場硬仗。

1983年，《末代皇帝》劇組找到了他，讓他演溥儀。可簽了合同的姜文，卻被陳道明替了。不為別的，姜文的樣子不討人喜歡。

此戰敗北。

1985年，《末代皇后》劇組找到姜文，還是讓他演溥儀。姜文卸下龍袍，著上軍裝，生生活成了那個空頭冕旒的可憐少年。

此戰凱旋。

江南的梅雨遭遇上塞北的雪，繁華競逐，燈火相續，粉面小生雖未退場，可一個糙硬的漢子迎面而來。

那時候，很多事都在發生，所有的傳奇也都做好了準備。

謝晉走遍美國，把自己的電影回顧展辦了個盡興，風頭一時無兩。阿城的《棋王》讓新時期的「尋根文學」重新發韌，引發文壇大波軒然。劉曉慶容顏絕世，足以秒殺如今的一切流量花旦，電影票2毛5的時代，她竟單肩挑起1億的票房。

謝晉執導，阿城編劇，劉曉慶擔任女主，電影《芙蓉鎮》陣容空前，誰能入戲，誰能得角，誰就是下一個時代的天驕。

那年，姜文22歲，乳臭未乾，卻桀驁不馴。

雖然不曾某面，可謝晉看過《末代皇后》，見過其中的「溥儀」。他惜才，特別是惜姜文之才。他識人，尤其知道姜文不會久居人下。他曾跟人打賭，說如果姜文不紅，就輸人一瓶瀘州老窖。

在謝晉看來，《芙蓉鎮》中的秦書田一角非姜文莫屬。

他讓副導演武珍年去北京找姜文。

武珍年到了中戲，問姜文，謝晉的片子看過嗎？姜文說，沒看過。愛答不理。

武珍年又問，謝導最近要拍一部戲，你知道嗎？姜文答，不知道。管你誰誰。

武珍年扭頭回了上海，覺得這小子太狂，謝晉老爺子脾氣火爆，肯定要罵他。

可謝晉哈哈大笑，對此頗為讚賞。

跟著謝晉，姜文走進湘西，蕩滌盡輕狂，成了秦癲子。他滄桑悲涼著，拿起掃把，在街上跳起了華爾茲。

事業新啟，美人作伴，憑藉在《芙蓉鎮》里的出色演出，姜文一舉拿下第十屆大眾電影百花獎最佳男主角獎，名字響徹大街小巷。

那已經是1987年，全球人口達到50億，聯大決議稱其為「安置無家可歸者年」。24歲的姜文，在時代的大潮里，也第一次找到自己的歸宿。

同年盛夏，他進了《紅高粱》劇組。吃罷湘西的豆腐，又去摔山東的酒碗。

一缸「十八里紅」，釀出男兒的血性。姜文唱著「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大步而去。

電影的海報上，暮色如血，他赤裸著上身，立在九兒的屍體旁，魁梧高大，又魯莽絕望。青紗帳里，殘留著放肆的激情，也回蕩著野性的讚歌。

1988年，《紅高粱》捧回亞洲第一個柏林國際電影節金熊獎，「國導」張藝謀自此實現了他電影創作的三部曲，由攝影師走向演員，最後開始導演生涯。

經常和張藝謀「侃戲」的姜文再也坐不住了，開始留意優秀的劇本，他也要做導演。

命中注定般，大院里的孩子再次聚首。一場飯局上，王朔遞給姜文一本《收穫》，上面有他的新小說《動物兇猛》。

那一晚，姜文讀罷小說，徹夜難眠，塵封的日子呼嘯而來，陽光重新照進內務部街11號大院。

踏破鐵鞋，終於覓得光與影的聚散。

開拍，就它了。

那時候的姜文相信，雖天涯路遠，可無遠弗屆。

他單槍匹馬衝過來，江湖終於又起了風波。

（二）

1991年，導演田壯壯帶姜文宣傳電影《大太監李蓮英》。

「台灣電影教母」焦雄屏問：「中國這麼多導演，哪個優秀？」

28歲的姜文斷然搖頭：「現在沒有，以後有。」

再問：「誰呀？」

尚未導過一部電影的姜文氣吞山河：「我。」

焦雄屏覺得他狂妄，可隱隱又有些期待，她要看這小子能不能把自己吹的牛皮，給實現了。

1994年，姜文的導演處女作《陽光燦爛的日子》斬獲金馬獎幾乎所有獎項，並且現身威尼斯電影節。

那年，被姜文發掘的夏雨剛剛18歲，滿臉的青澀稚嫩，卻憑著這部電影一股腦兒拿了三個影帝。

傳說在威尼斯電影節次日，有人去採訪夏雨，他竟然不知道自己成了威尼斯電影節史上最年輕的影帝，也是中國目前唯一的威尼斯影帝。

一部導演處女作，姜文證明了自己，也成就了夏雨。他躍馬橫刀，劈開一條路，江湖此去，也有了夏雨的山頭。

質疑聲煙消雲散，隨之而來的是山呼海嘯的讚揚。焦雄屏留下字條，表示被深深地折服。甚至在那之後，跨越歷史和文化的鴻溝，也有人不遠萬里前來拜訪。

那是鬼才昆汀。

也是1994年，昆汀執導的《低俗小說》獲得戛納影展金棕櫚獎，並從此成為奧斯卡的常客。

可因為一部《陽光燦爛的日子》，他成為姜文的鐵粉。

那是一個新的王者對一個天才行的注目禮，於無聲無息處又綻放一個時代。

姜文大步往前走，經風歷霜，拂花折柳。他刀法荒誕，走過的地方，舊的秩序被一一打破。這一次，他不是向著江湖而來，而是要整個江湖繞著他奔走。

2000年，《鬼子來了》橫空出世，像是天邊的一聲驚雷，五湖四海開始沸騰。

山西專程運來的屋頂襯映時代的悲哀，美國進口的特殊攝影機拍下民眾的愚昧，精益求精的姜文用一部電影囊括戛納國際電影節評審團大獎、夏威夷電影節Netpac獎、日本每日電影獎最佳外語片等多項國際榮譽。

他用自己的刀法在電影中砍了自己的頭，卻終因在立意取向、價值觀念等方面與國產主旋律電影嚴重不合拍，《鬼子來了》被封殺至今。

可終究無人敢否認那是國產電影的又一個巔峰，它坐在豆瓣電影排行的第三十把交椅上，巋然不動。《霸王別姬》與《大話西遊》盪起的煙塵終究遠了，它承接下前輩的光輝，卻年輕得一塌糊塗。

那是千禧年裡，姜文送給國人的禮物。他的野心和鋒芒從此讓人望而生畏。

可姜文忽然孤獨起來，就像當年的獨孤求敗，殺盡仇寇，敗盡英雄，只得隱居深谷，以雕為友。

姜文第一次有了高處不勝寒的感覺，寂寥難堪如他，輕狂自負如他，也終於刀劍入鞘，馬放南山，一睡七年。

七年之後，《太陽照常升起》上映，毀譽參半，成本只收回三分之一。

刀鈍馬乏，姜文一手開創的江湖，似乎再無他的立錐之地。

（三）

時間到了2010年，姜文47歲，卻依舊濃眉大眼，兩耳招風，和18歲考中戲時區別不大。

2月，他給葛優和周潤發各寫了一封信，邀拍新作。

給葛優的信，風騷入骨：「吾兄片中雖無艷星共枕，但有愚弟陪床。耳鬢廝磨，卻非斷臂，不亦騷乎？」

予發哥的信極盡忽悠：「發哥之角，既有曹孟德之雄，又具周公瑾之英，且常自詡諸葛孔明。迴腸盪氣，出人意表，發哥出手，定收放自如，出神入化，萬千粉絲，翹首期待！誰敢做他人之想？！」

年末，《讓子彈飛》進入院線，首映場上，竟把剛剛上映的《哈利·波特與死亡聖器》打得毫無招架之力。

電影最終票房7.24億，這次姜文站著，把錢掙了。

有人重新把《太陽照常升起》翻出來，丟出評論：總有一天人們會因為低估《太陽照常升起》向姜文道歉。

寧財神發了微博：姜文才華蓋世，他的王朝開始了。

原來江湖還是姜文的江湖，哪怕風高浪險，他依舊如履平地，曾經的謝幕只是一場錯覺。他不低頭，所以成了獨人。他不言語，所以落了話柄。

「民國三部曲」首戰告捷，淺顯易懂，又別有洞天。

2014年，民國風波再起，前清遺老馬走日被人槍殺，《一步之遙》眾說紛紜。這一次，姜文似乎徹底敗北。喝慣了二鍋頭的人們，終究排斥紅酒的寡淡，他們舉起杯子，潑灑一地。

《一步之遙》成了姜文的一個劫數，可它卻又讓無數的觀眾享受著一次次的高潮。

姜文再無定論，這一次，他從孤獨求敗，活成了周伯通，練遍《九陰真經》，言行舉止卻成了孩童。

可人們依舊期待姜文，期待他過剩的荷爾蒙的味道，也期待他的反叛和另類。

馬走日，正馬、邊馬、拐子馬、盤河馬，步步逼人。姜文也走日，現實之中，他永遠不會被槍殺，因為從無定數。

北洋年間，北京以北。

這個夏天，《邪不壓正》帶著姜文的民國又來了，它是三部曲的終章，是姜文最後的江湖。

在這個江湖裡，侯榕生所痛失的城樓會被複原，唐魯孫懷念的生活情調會被喚回，張北海的夢華錄會被一一重現。

在這個江湖裡，洋人坐在四合院的天棚底下喝威士忌，舊派宅子里的堂會鑼鼓喧囂，摩登男女跳著交誼舞細數家仇國恨。

這正是姜文的味道。

一代人來，一代人去，可姜文的江湖，終在那裡，不管今夕何夕。

◆

姜文說，我為觀眾提供的，

絕對不是白開水，

我要造酒，

然後與大家在影院同醉。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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