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獄中的春天
文/流雲
【作者簡介】流雲，本名姚天游，重慶忠縣新立鎮人，曾以流雲等名在《精短小說》《文學百花苑》《百姓作家》《警鐘長鳴報》等全國雜誌報刊發表作品。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1
高牆下的春天，吞噬了我的青春歲月。
我在獄中15年，至今懷想心有餘悸。
但是，出獄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我站在自由世界的藍天白雲下，又是如此的慶幸當年青春的我、在強大不可叛逆的號子挺過來了。似乎我的靈魂站在山嵐之巔插著一面勝利的紅旗高喊：「我活了！我活著……」
「我活著」在我靈魂的岩石壁一次次反彈迴旋著那幸福溫暖的音符。
也許苦難原本是滋潤生命的汁液；也許桎梏的悲慘猶如人類絕世美女誘惑著我在囹圄生命不舍、韌勁前行15年。她一點一滴撫療疤痕而打開了我生命的洪荒之力，使我今天站在自由的土地上笑看風雲，溫暖地活著。
2
看守所槍斃的老大贈與我的棉被幸好背去監獄了。
我進入四川省第三監獄（另一名西南汽車離合器廠）是冬天的「數九」天了，恰好是凍死老狗的天。大竹城應該算是海拔較高的山區。兩武警兵和公安押著我在大竹汽車客運站下車後，去監獄的路上，他們仨儘管穿著棉衣褲，頭上戴著帽子，腳上穿著棉襪，可依然凍得一臉發青，全身顫抖，他們不停地抱怨這鬼天氣。
我並沒有感覺有他們那麼寒冷。儘管穿著單衣褲，赤裸腳上穿著一雙破爛的解放鞋，要不是有鞋繩系著很難行走。也許我天生賤骨頭，農民的兒子不畏寒冬；也許青春的熱能完全能戰勝無情的冬天；也許是我靈魂的鋼硬韌性對世間苦難深重的冷漠已經習慣了。誠然，背著的那床經歷了幾代人的陳年老棉被貼著背心，給了我溫暖。
押送的把我交給了獄政科，他們移交檔案簽字後就打開我的手銬。當他們即將離開時，幾雙憐憫的目光看著我好一會，公安畢竟是故土人，他說：「努力吧，爭取早日回故鄉。」故鄉二字像一道閃電穿透我的心，猶如一把尖利的刀刺劃著。我知道那種痛、那種生命的絕望、那種靈魂的哀傷……是一切最強勁的語言描述都會顯得蒼白無力。
3
獄政科警察把我帶進了監獄集訓隊。
我把棉被放在指定床位後，就開晚飯了。
廚房給我發了碗和筷子。二十多犯人一個組在壩上圍繞一圈。當我看到端來的一大鋁鍋刀削麵，心裡狂歡，我飢餓至極不知規矩的衝上去拿著瓢正準備舀飯，有一犯人像狗一瘋叫了：「吔，龜兒子膽子還大，規矩都不懂，真的是餓極了？告訴你，小屁眼兒，來到這裡就是吃國家皇糧鐵飯碗，給那些吃「三兩米」（指國家工作人員）的同等待遇。格老子生怕沒著落，牢飯有的是你吃。」
另一犯人接上話：「你媽賣麻逼，把瓢放下，最後一個才是你。」
我知道犯傻了，趕緊放下瓢退在一邊，待他們打完後才上去舀飯。我狼吞虎咽，一次夾著兩塊厚厚的面塊放嘴裡，他們還有半碗沒吃完，我滿滿的一碗刀削麵進肚皮了。我端著空碗，看著大家，我不敢隨意去舀飯。
有一犯人說：「吃完了去舀，能吃多少盡你肚兒撐。」
我才上去又舀了一碗。吃完第二碗就完全撐飽了。可心裡還是想吃，我明白再也吃不下去了，這是飢餓至極的表現。
吃了這餐飽飯，生活的希望重新點燃。恐懼和憂傷漸行漸遠；似乎有了溫暖幸福的感覺。
人的欲想隨著環境而變。幸福的滋味是一種感覺。我從失去自由後，吃飽飯成為生命的主要渴望。今天在高牆電網和槍杆子下吃了兩大碗刀削麵塊，這種幸福感絕對不會遜色那些吃山珍海味。
是的，自走出高牆後的20多年，儘管時常吃所謂的山珍海味，幾百上千元的飯局，都未能感覺到當年那種飽餐刀削麵的滋味了。
4
我們的宿舍是全木結構的板壁房。聽說是當年一大財主的。圓柱木均勻光滑，壁上方有動物雕刻，儘管歲月的風霜雨雪改變了房子的面容，顯得陰沉死氣，依然能猜想當年這個家族的輝煌。更能想到這家人頹廢甚至消亡的根本。這房子的正門對著東方，當太陽冉冉升起，那一絲絲金色的光芒照射著。太陽落山時最後的餘光無法逃避這間房子的魔陣吮吸。
新犯集訓就是學習為主，勞動為輔。
學習主要是端正態度，必須認罪服法。認罪二字令監獄幹部惱火，普遍性的犯人不但不認罪，反而不要命的整天寫申訴書。只有個別判決死刑緩期二年執行的犯人，為了生命的延續，不敢貿然行動。
然而有一名死緩刑犯就不信邪，無數次大會批鬥，A犯頑固不化，把著視死如歸，三十年後又是一條漢子的坦蕩之心徹底對抗、叛逆眾犯人，似乎萬人皆醉唯我獨醒地將生命走在那條危險的鋼絲上。
那些討好賣乖，藉機表現的醜陋私慾犯人，在批鬥集會台上高調瘋狗叫。他佝僂著頭一點不反抗。當時我在想：要是這樣批鬥我姚二娃，把老子說成是豬狗不如、靈魂骯髒；說成是資產階級的腐朽墮落；說成是中華民族的敗類……我肯定捨命也要還擊……
5
集訓隊結束下隊後，我把這想法告訴周師傅，他嚴肅的教訓了一頓。特別是他說的那幾句：這是專政機器，你在槍桿之下。如果你覺得生命是兒戲，隨時就有可能玩完你這條小命。在這個環境，你的命不如一隻螞蟻……
周師傅不愧大學教書的，這個反革命老犯人的有些話我覺得還是在理，我銘記於心、穩步前行在獄中的春夏秋冬。
寫到此，禁不住啰嗦一句：不管周永懷師傅活著與否，願天之靈傳去我感恩的心！
我就在那間木柱板壁房度過了入獄第一年冬天的末日，走向春天。
在獄中幾年後，這間寬敞、古典很有東方風情的房子被夷為平地，很快變成了一座磚石結構的四層高樓房。也就是四川省三監獄教學大樓。
6
春天是自然的規律。她能亘古不變地輪迴。而人的青春是生命的黃金季節，唯有一次的綻放，卻如曇花一現。當年幾千個生命的青春就只能眼睜睜的讓永遠不老的春天吞噬著。近三千犯人平均歲數不到25歲。清一色的無期徒刑和死刑緩期二年執行。
這座原始落後的監獄，在改造這群人犯的同時，監獄也被犯人們改造成一座現代化的監獄了。特別是監區房屋的建築煥然一新，監獄工廠幾年時間變成了六個分廠。長安汽車的後橋殼，各種汽車離合器壓板和片子等等的汽車配件就出產在這所監獄中。監獄的巨大變化，是改造人犯帶來的豐厚碩果。誠然，是無數個青春的能量耗費兌換出一所如學校，如工廠的監獄。
我們無奈青春一天天的流逝，可潛在的青春能量時常在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譬如隊列比賽，正步踢得地動山搖，口號叫響衝破雲宵，那股股青春的火熱聚集洶湧澎湃，震撼山河。
有一名叫楊某的犯人，只有19歲。他也是在認罪服法不過關，隊部和犯人積委會多次找他談心，他死活不買賬。為了殺雞給猴看，震懾住這股「歪風邪氣」。在一次批鬥大會上，楊某趾高氣揚，有一個老犯人是純粹的屁眼兒蟲，扇風點火。他在會上大聲叫楊某把頭佝著，卻是惹來自討沒趣。
楊某膽大妄為還擊：「我把你妹子日了，把你屋媽日了，我就有罪。」
全場大笑。那老犯人一臉尷尬泛紅，氣得雙眼大睜，經脈烏紫凸顯。楊某沒冷靜想，那老狗日畢竟是犯人積委會成員之一。你給他下不了台，就是給隊部下不台。
老犯人暴跳如雷：「把他捆起來！」
楊某也惹急了，就拿雞蛋給石頭碰，叫著：「來呀！我日死你祖傳八代。」
楊某的判決書也出奇：「腳踏風火輪，手提東洋大刀……」打了幾次架，都沒有傷殘，更沒人命案。他在當地卻臭名遠揚。派出所找到他打招呼，叫他收斂點，楊某不給面子，反而凶了所長。槍打出頭鳥，嚴打運動楊某第一批被抓捕。
楊某動作麻利地脫光衣服和褲子。
會場一片沉寂。我們坐在台下，凝聚的目光給楊某打氣要雄起，要硬過這個坎。痛快淋漓一次，往後日子才好過。楊某不認罪的反擊是大多數犯人的心聲。
楊某必然遭到五花大綁，送進了禁閉室。
楊某付出的代價給隊部敲了警鐘，更是給犯人積委會那群狗的教訓。
從楊某在這個春天發生的事情後，隊部在認罪服法的問題上讓步了：允許寫申訴。但是，只要不認罪服法的，記功減刑必然受到影響（10年後，楊某從無期徒刑改判有期徒刑10年）。
7
這群刑事犯人的入獄，給那些老犯人帶來了希望，特別是那些反革犯人時常看到我們天不怕地不怕，敢拿生命相搏，他們佩服至極。他們希望我們對抗，時常私下扇陰風點鬼火。他們是從骨子裡憎恨，可他們太「斯文」了。斯文二字在高牆下是一文不值，真驗證了「斯文掃地」，他們的怨與恨總希望我們去達到目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獄政發現了矛頭。反革命犯人無孔不入誘惑滲透刑事犯人。汪犯人就是其中之一。
汪犯是因破壞計劃生育成為反革命犯。
新犯人都喜歡聽汪犯龍門陣。他吹牛皮時不時吐點騷味。你想想，他取女人避孕環幾十個，就看了幾十個女人的身子。
女人二字在高牆下是談論最多的話題。有時外來女人參觀監內區或是進入生產區。哪怕那女人醜八怪，這些犯人興奮了得，一雙雙乾枯暗淡的眼睛瞬間放大發亮。
有一年外來監獄拍電影，有一影員穿著短裙，那白皙的肌膚和圓圓的屁股在犯人們的眼前晃悠，犯人們一個個如木樁，貪婪地盯著那妖氣熏天的女人。這等千載難逢的望梅止渴把犯人們帶入了如夢如幻的仙境。
攝影劇組離開後，在大會上劉教導戲侃我們：「一群騷棒，巴不得把人家飽餐了。你們自己不覺得，我都替你們那流氓醜態臉紅……」教導員的話把犯人們訓得無地自容。其實教導員畢竟是部隊的營長轉業的，理解我們燃燒的青春，他的話就如冷卻液把我們燒紅的身心降溫。
汪犯人口口聲聲說是做天地良心的事。他說幫女人取了避孕環，有酬謝一把麵條或一瓶老白乾。結果把麵條和酒摺合成錢，就是謀利為目的。
當然，汪犯人也有些鬼精靈：你要想聽著他吹女人那玩藝，不給他一支接一支煙燒著，他吹牛皮就掰彎，素菜多帶油腥的菜少。
汪犯人看穿這些年輕犯人騷氣衝天，饑渴難耐，最後乾脆聽者貢上一支煙。他就憑賣這張嘴皮子維持煙癮。
汪犯人也因吹牛皮付出了代價。
8
我在監獄第三年後的一個春天。很多與我入獄的難友從無期徒刑或死刑緩期的、減為了有期徒刑。我依然遙遙無期，對自由的渴望絕望至極，時常坐在那棵銀杏樹下捧著書發獃。書中的顏如玉再也吸引不了我。更無法靜心寫點什麼。
那天星期天，我又拿著《茶花女》出宿舍準備去看書。楊躍光見到我，他說：「姚二娃，看啥子書嘛，不看了，去聽汪犯人吹牛，包你心情舒服。」我也想輕鬆下沉重的心。於是就去加入了汪犯人天南海北的聊天圈。
「喲，今天太陽西邊出來了，姚二娃也熬不住了？好的好的。今兒來了姚二娃，煙不要你發，免費聽。我汪某今天來點新鮮的。醜話說在前頭，聽後回去受不了睡不著莫怪我。提醒袁半仙類似的，受不了不要去撞牆，到時出事兒，我吃不完兜著走。好吧，閑話少扯淡，言歸正傳。就吹兩個我接生的。」汪犯人習慣性的抹了一把嘴，他說，「我有生以來，那次給那女人接生，當我第一眼看到她那又厚、又肥、又大的玩藝，我就不曉得做啥子了。我檢查她身體，必然要檢查她肚皮，看肚裡的嬰兒頭和腳的位置。」汪犯人慢條斯理地端著茶杯，要喝不喝的樣兒。他是在等待誰拿出香煙貢上。
「來嘛，我曉得你的板眼兒長。給你屁眼兒栽起，就不卡殼了。」袁半仙拿出8分錢一包的煙，給汪犯人遞上一支。
「哈哈哈哈……格老子，我就看準的，這一群就數袁半仙悶騷得凶。我是過來人，可以理解，可以理解。」汪犯人接過煙後說。
汪犯人抽著了煙，嘴當然要滑舌很多。特別是他說女人那玩藝象條河溝，那個白皙細嫩得如玻璃水，而水中蕩漾著兩條櫻桃的紅線……
這群年輕犯人聽著心跳加速，個個臉紅得像雞冠，包括我也聽得心緊縮，熱血沸騰。
當夜，我按捺不住青春本能的強勁動力。我平生第一次用雙手加臆想在那床經歷滄海桑田；經歷百年嬗變的、家族遺物上划了一張世間不懂的仙人圖。解決了身心的慾望。
9
兩日後，袁半仙和李大炮出事了。
開始大家都疑惑他倆為啥無緣無故就關禁閉呢？
開批鬥大會，那幾個反革命犯人的發言，才爆料出石破驚天的消息：原來是兩個憨雞公忘了公母之分。
袁半仙和李大炮在澡堂子戀上時，被一老犯人碰著，老犯人就去隊部報告了。更讓人們笑死人的是：李大炮是用兩包價值一角六分錢的經濟牌香煙就得到了一次生理久渴的滿足。
這件醜事的發生，汪犯人才是罪魁禍首。
據袁半仙和李大炮的交待書看，原來是聽了汪犯人的龍門陣，受不了身心的煎熬饑渴才幹上的。
不用說，汪犯人被禁閉了長達一月之久，最後全獄批鬥大會後才算了結。
汪犯人下來還自我安慰：「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正常，很正常。哈哈哈哈哈……」他的笑似乎帶著預想的勝利，又夾雜著無奈與凄涼。
這一笑料，成為了監獄很長時間的調侃。
10
我在獄中第三年的春節後，也就是我22歲那年。那天是星期天。春日的陽光爬過高牆斜射進宿舍，組上的犯人全在樓下球場溜達去了。我在宿舍來回走動，苦思冥想雨果筆下的卡西莫多，這個醜陋得出奇的人物卻有一顆人類罕見的聖潔靈魂。然後思維又轉向王蒙的《堅硬的稀飯》。我想破腦殼也沒悟性出這篇小說到底寫的啥？我為自己細心拜讀了三次，依然愚蠢如木。正在我懷疑自己智商而苦悶時，劉教導巡邏監舍，把我叫去了隊部辦公室。
我規矩的立正站在辦公室，忐忑不安，猜想我犯啥監規？
「姚二娃，那裡坐下。」劉教導私下喜歡叫諢名。
我剛落坐，劉教導給我飛來一支紅梅煙。我的心一下放鬆了，估計今兒不是什麼壞事。
「來監獄三年了吧？」劉教導問。
「教導員，是的，三年了。」
「難道不心慌，人家一個二個減刑了，你就不著急？真想把牢底坐穿？」教導員吐著煙霧說。
「著急有啥用？管它的喲，只要活著就行了。」我的話夾著悲哀。
「唉！真不知道說你啥。虧你還在看哲學書，這幾年你也讀了不少書，我感覺你姚二娃是讀書讀成傻兒了。我們想拉你一把，也沒辦法。你固執己見不認罪服法，申訴也是無罪的申訴。要是說申訴是量刑過重，還有餘地可考慮。」
劉教導平時在台上像老虎，可私下就完全掏心窩子的話，犯人們服他這包葯。就因他對大家真誠。
「路在你腳下，如果你暫停申訴，在總結上那怕輕描淡寫認罪服法，我盡其所能，爭取一年左右給你減為有期。姚二娃，希望你冷靜好生想，哪怕減為十七八年，你有盼頭，你有希望，你新生後才三十來歲……」
劉教導的話，我下來糾結了很長時間。最終決定按劉教導的話去改造了。
半年後在獄政表彰「勞改」大會上，我入獄第一次得到了記功。
次年春天收穫了一張違背和出賣自我靈魂、使我痛苦與希望並存的減刑書。
在那個春天的無數之夜，我時常在夢裡：靈魂似乎環繞著高牆電網，又似乎在囹圄的蒼穹對著星月之光，我呼喊著「減刑了！我減刑了……」
（圖片來自於網路）
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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