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佩斯:小人物的春天不是說來就來的!
「我愛『上鏡』,但我更愛真理。」——陳佩斯
1998年央視春晚,陳佩斯與朱時茂表演小品《王爺與郵差》時,
細心的觀眾發現,不知何時,朱時茂的話筒掉了,
陳佩斯只能刻意湊近自己的搭檔,讓朱時茂通過自己的話筒傳出聲音......
下場後,44歲的陳佩斯哭了,哭得好傷心,因為「笑果」比綵排時差了一大截。
人們很難理解陳佩斯的「哭」,因為這個作品雖然稱不上技壓群芳,
但他對郵差大智若愚性格的精準拿捏,
和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間透出的沉厚表演功力,也足夠好得令人回味無窮了。
然而,又有多少人知道,陳佩斯在這個「七年磨一劍」的作品上所傾注的心血呢?
大概只有寫字檯上的舊檯燈和摞得一尺多厚的稿紙才能理解他,
理解他一直以來對完美喜劇藝術的探索與追求,
理解他面對小小失誤導致的不完美時的潸然淚下。
不完美。
陳佩斯從不諱言,從小學到中學,他學習成績一直很差,
差到考試幾乎門門不及格,父親陳強連打帶罵也無濟於事。
15歲時,「上山下鄉」的時代洪流滾滾而來,裹挾著這個期冀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青年順流而下,
直到「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戈壁荒灘。
洪水退去,陳佩斯濕漉漉地站起身來,
發現自己已是內蒙古建設兵團「知青」中的一員了。
全家福
無邊的蒼茫,無邊的寂寥,如同踏上了另一個星球。
但這個星球上的人從來不為沒有牛馬而憂傷,
因為年輕的知青們拉起犁來比畜生還給力。
可惜畢竟不是地球,有時候一畝地撒了一二十斤種子,
辛辛苦苦一年下來,收穫的糧食只有十一二斤。
儘管只能常年吃土法腌制的酸菜,
但陳佩斯還是用這些酸菜轉化出的力氣給自己蓋了一個圓形的小土坯房,
冬暖夏涼、笑傲狂風,比當下運動超市裡售賣的帳篷靠譜多了。
深夜,九天的銀河彷彿觸手可及,但陳佩斯沒有顧城那份「打撈遺失繁星」的雅興,
卻常會想起父親臨行前說給他的話:
「這算什麼,走吧!」
小時候,父親憑藉《紅色娘子軍》中南霸天一角,榮獲了第一屆中國電影百花獎最佳男配角獎,
當時,陳佩斯開心得又唱又跳。
然而,一夜之間,父親又在同樣的舞台上被打得遍體鱗傷,然後被關進牛棚,「深刻反省」。
陳強
「痛苦地蒙圈」,看來學習不好還真影響一個人的理解力。
但父親卻向他解釋道:
「與抗戰時期艱苦卓絕的敵後工作比起來,這算什麼?」
「這算什麼?這算什麼!......」
每當陳佩斯累得「真的不行了」,他就會這麼對自己說,搞不清是問題還是答案。
曾經有人問莫言,為什麼要當作家?
莫言回答:「吃飽飯。」
王朔也說過:「實在沒轍了當作家。」
儘管自己屁股還拿瓦蓋呢,但陳強最擔心的是兒子在外星球被餓死,
借著70年代後,領導上政策的鬆動,他琢磨著讓陳佩斯考考文工團試試。
於是,他一邊寫「反省」材料,一邊利用「業餘」時間給回家探親的陳佩斯補課,
從發聲技巧到詩歌朗誦,從小品表演到一個演員的修養,......
為了「吃飽飯」,陳佩斯也心甘情願做一塊海綿,
讓父親踩了跺,跺了踩,榨出了全部的學習潛力,解密了所有的遺傳密碼。
父子倆
考試中,他拎著青龍偃月刀,過五關斬六將,一路好不威風!
北京軍區文工團和總政話劇團開始都看中了他,可是一查老底,
你爸爸居然是「黑社會」份子呀!
心說咱們名門正派豈能與江湖流氓為伍,於是沒了下文。
多虧了老藝術家田華,聽說了陳佩斯的事,
又看了他的表演,慧眼識珠,頂著壓力把他招入八一電影製片廠演員劇團。
可是,很快有人又說了,你田華是陳強「關係網」中的花蜘蛛,這裡面肯定有水分,
于是之前的offer作廢,得重新面試。
不過,凡是看了陳佩斯的表演,不管多麼性格扭曲的人,
只要稍微摸一下自己的藝術良心,至少都會說:
「他媽的,還真是一棵苗子。」
正式被錄取那年,陳佩斯18歲,誰會想到呢?
這個從「匪兵甲」、「匪兵乙」演起的無名小卒,
十年後會成為全國家喻戶曉的喜劇明星。
老子云:「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壘土。」
縱是天才,路也要一步步地走,褲子也要一條條地穿。
陳佩斯的龍套跑得紮實,
儘管他扮的特務常被革命戰士槍斃,他演的偽滿洲國警察多被群眾打死......
但他始終牢記父親的教導:
「演員不怕角色小,要化到人物里去。」
《瞧這一家子》劇照
1978年,陳佩斯出演了文革後的第一部喜劇片《瞧這一家子》,
有一次,導演王好為去宿舍找陳佩斯,竟看到他的牆上貼滿了人物分析。
「之前,我從沒見過任何一個演員像他這麼用功。」王好為說。
功夫不負有心人,當年在劇中,
陳佩斯與老戲骨父親、大美女方舒、影后劉曉慶等一票巨星搭戲,居然絲毫不落下風。
他跳水救人,自己快淹死時才知道水只有齊腰深;
他教別人排練節目,把「如火如荼」說成「如火如茶」,引得眾人狂笑,自己卻渾然不知,只得尷尬賠笑;
他教別人跳舞,累得汗流浹背,可人越跳越少,唯一剩下的,還是為了減肥的大叔。
......
雖然演技上還有些用力過猛,但他把劇中那個有點不學無術,可又不是完全無藥可救,
小缺點一大堆,卻熱心善良的城市小青年形象演得活靈活現。
像極了冷不丁拽下小男兒褲衩,把孩子逗哭了,又遞上一根冰棍兒的鄰家二哥。
從此,不管是主角還是配角,陳佩斯飾演的都是「小人物」,他始終相信:
「小人物」身上也有「大文章」,因為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都是普普通通的小人物,
為柴米油鹽發愁,為家長里短揪心,也會為葷段子淫笑,為佔了小便宜竊喜,......
而這些才是真實的生活。
1983年,因出演《牧馬人》而一炮走紅的奶油小生朱時茂調入了八一電影製片廠。
據說陳佩斯和朱時茂經常在廠招待所前的電話亭不期而遇,
一來二去發現彼此真是臭味相投,
於是在哈爾濱的一次演出中,兩人攜手演了一個《考演員》的小品,朱時茂扮演考官,陳佩斯扮演考生。
可是萬萬沒料到,演者無心,觀者有意。
這個小品,被1983年第一屆春晚的總導演黃一鶴看到了,
他敏銳地意識到這個小品的衝擊力,建議將其中「吃麵條」的橋段提出來改編,
并力邀這對「哼哈二將」參加1984年的春節晚會。
黃一鶴
說實話,那年月,春晚沒什麼影響力。就是黃一鶴帶著幾個徒弟折騰。
可事情往往就是那麼弔詭,你不搞吧,沒人惦記;
你一搞吧,各種領導專家就像妖怪似的突然從雲里蹦出來。
你不讓他們齜牙咧嘴地指導兩下,他們就會咬掉你身上的一塊肉。
於是乎,領導上又說了:
「這個節目還要推敲下嘛,不要流於純搞笑,這樣春晚的分量就輕了嘛。」
所以,1984年除夕,《新聞聯播》都播完了,
可導演組還沒收到《吃麵條》是否可以上春晚的正式通知。
黃一鶴坐不住了,他一路小跑找到陳佩斯和朱時茂,說:
「二位兄弟,上面的指示還沒下來。不過我決定了,你們兩個上,出了事我擔著。」
不得不佩服黃導的勇氣,關鍵時刻,他用一顆純粹的藝術家之心做賭注,
和陳佩斯、朱時茂一起,為當時剛剛經歷了十年浩劫的全國人民送去了久違的歡歌笑語。
而《吃麵條》也一鳴驚人,為中國喜劇開創了一種全新的藝術形式——喜劇小品。
從1984年到1998年,陳佩斯和朱時茂先後為春晚創作了11個小品,
《賣羊肉串》、《主角與配角》、《警察與小偷》......,
一次又一次,他們用亦莊亦諧的表演把歡樂送進千家萬戶。
雖然後來笑點不斷提高的觀眾也會抱怨,
他們的表演形式已落入窠臼,小品的創新性也日漸枯竭。
但是,只要仔細欣賞,不難發現,
他們的小品從來不拿殘疾人取樂,
在當時整個國民人權意識淡薄和對弱勢群體冷漠的社會大環境下,
做到這一點著實難能可貴。
1999年,央視下屬的中國國際電視總公司,
出版了陳佩斯和朱時茂包括《吃麵條》、《警察與小偷》在內的8個作品的VCD。
陳佩斯看到VCD,心說不對呀,自己可從來沒授權他們發行啊?
後來律師去問,人家回答得可乾脆了:
「我就出了,怎麼著吧?」
所謂:「色盛者驕,力盛者奮。」
當時的中電總真是飛揚跋扈的氣盛,倒海移山的強大,
既然自己都這麼牛逼了,
所以,不必扭扭捏捏地當小偷,可以明火執仗的做大盜!
哪個演員敢造次?不想在我的山上唱山歌了?
「但是呢,我就跟這些個仗勢欺人的過不去!」
在後來接受楊瀾專訪時,陳佩斯說:
「我可以接受經濟上的巨大損失,但我不能接受他們對我的漠視!」
一紙訴狀,陳佩斯把那群強盜告上了法庭。
法官把法槌敲得「咣咣」響,宣判中電總敗訴,賠償經濟損失,且登報道歉。
作為這一結果的副產品,還創造了一個我們今天耳熟能詳的動詞——「封殺」。
說白了,就是即使我情理、法理都不對,但只要我仍然手握壟斷資源,就能不讓你「上鏡」,進而消失。
從此以後,不僅在春晚的舞台,大凡是央視的節目,人們再也沒見過陳佩斯,
一晃,20年。
電視這條路被封殺了,陳佩斯覺得至少自己還有電影這條路可走。
早在1993年,他就成立了「大道影業有限公司」,
志得意滿,本以為從此往後再不用四處求人,
可以在中國喜劇電影的康庄大道上闊步前行了。
的確,他與父親陳強合作的「二子系列」大放異彩,
《父與子》、《二子開店》、《爺倆開歌廳》、《父子老爺車》,真是又叫好又叫座。
可是,鮮花與掌聲並不代表著「吃飽飯」。
早期的民營電影公司,要自己跑發行,
「前一晚喝酒,要多少拷貝,對方均滿接滿應,第二天酒一醒卻都不認了。」
陳佩斯很無奈。
最奇怪的是,明明自己的很多電影天天上映,可收入就是上不去。
一次,《太后吉祥》上映時,他偷偷去石家莊的劇場監票,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雖然每天七場爆滿,但影院卻只跟他報一場,
「這不是欺負人嗎?」
如果說電視事業帶給他的是精神上的侮辱,那麼電影事業帶給他的則是經濟上的絕望。
「當時孩子上學的學費百十來塊錢,最緊的時候就是拿不出來;
自己出門打車都不敢打夏利,只能找麵包車。」
此刻,突然想起當年讀蒲松齡的自述,他說:
「傲骨嶙嶙,搔頭自愛。嘆面目只酸澀,來鬼物之揶揄。」
將人生的「不遇」寫得動人心魄。
「抱刺於懷,三年滅字」,
「刺」是古人的名片,名片揣兜里三年,字跡都磨沒了竟還沒能遞出去,想想這又是怎樣的凄惘!
一路讀來,到得「天下之昂藏淪落如葉生者」句,我已經鼻頭酸澀、淚將欲流了。
如葉生者!
當大道影業不敗而敗時,
陳佩斯難道不正是一片飄零的秋葉,只待化作春泥的終極歸宿嗎?
然而,有一天,他卻被妻子硬拉去了北京郊區。
妻子從包里拿出一份承包合同,指指眼前的一片荒山,對陳佩斯說:
「我用多年積攢的私房錢承包了一萬畝荒山,承包期為50年。」
誰會相信,
在未來的兩年里,這個曾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明星,
會像一個最普通的農民一樣,整日「面朝黃土背朝天,一身力氣百身汗」呢?
天從來不會絕人的路,它只會絕人的心。
只要心不絕,人生縱然狂風暴雨,也終是波瀾壯闊。
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陳佩斯居然從果樹上收穫了第一桶金。
在妻子的支持下,他東山在起,決定將喜劇搬上話劇舞台。
話劇《托兒》劇照
2001年,他將種樹所得的120萬元全部投入到話劇《托兒》中,
在長安大劇院連演七場,大獲成功。
接著,他創造性的開啟全國巡演模式,《托兒》的票房也衝到了驚人的4000萬元,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憑一己之力,陳佩斯創造了中國話劇史上的神話!
話劇《雷人晚餐》劇照
話劇不存在「偷票房」的情況,「大道」以版權輸出的方式支持演出商用自己的演員演出,
推動了各種方言版的發展,促進了話劇藝術走進尋常百姓的生活。
果戈里曾說:
「喜劇,就是通過世人所分明的笑,來展現出世人所不分明的淚。」
陳佩斯的喜劇從來就不是插科打諢,抖機靈、耍包袱的媚俗之作。
話劇《陽台》劇照
在談到2004年的喜劇《陽台》時,他說:
「我們沒有去表現改革開放中光明的一面,我們從它的背光處入手去寫,
但是我們一直寫透它,於是就見到陽光了。」
《陽台》是陳佩斯第一部自編、自導、自演的話劇,著眼於當時最弱勢的農民工群體。
像一部寓言,他以自己特有的喜劇方式來講述這個國家的時代陣痛,
揭示農民工的無助,鞭撻官場的腐敗。
陳佩斯扮演的包工頭老穆為了討薪,佯裝跳樓。
不料,腳一出溜,真掉下來了,他急中生智抓住新樓盤的宣傳標語,
卻鬼使神差地滑入了主管這個樓盤開發的巨貪的新房。
而新房裡,巨貪的情婦,正在導演一出被正氏捉姦在床的戲碼,
希望貪官又黑又肥的老婆「撞見」丈夫的不忠,和他離婚,然後自己便可「二奶熬成妻」。
老穆情急之下躲入床下,卻無意中「帶」走了巨貪1000萬貪款的存摺......
環環相扣的巧合、誤會與錯位,令觀眾們忍俊不禁、捧腹大笑。
與此同時,貪官1000萬的「茶水錢」,
和30多個農民工兩年辛辛苦苦工作的四十四萬四毛四的工資,
卻成了劇中最具衝擊力的諷刺。
最新力作《戲台》,陳佩斯、楊立新主演
喜劇大師卓別林說過:
「當我真正開始愛自己,我才認識到,所有的痛苦和情感的折磨,都只是提醒我:
活著,不要違背自己的本心。」
陳佩斯的本心就是永遠和「小人物」站在一起。
因為他自己就是個「小人物」,他深知「小人物的春天不是說來就來的」。
他們時常掙扎在生活的窘境中,他們不完美,有各種各樣的小缺點,
儘管有時會很可笑,但可愛和可憐的時候更多。
所以,這個世界上需要有人為「小人物」發聲,把他們心裡的話演繹出來。
而對於自己,
既然無法與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妥協,陳佩斯甘願做一隻傻乎乎的大熊貓,
雨過天晴,當人們看到黑白分明、憨態可掬的大熊貓在青山翠竹間穿行,
肯定會激動地歡笑,或許也會生出某種感慨吧:
「雨後的青山,好像淚洗過的良心。」
※坐上龍舟吃粽子,哪知屈原不姓「屈」!
※大明全球首富沈萬三:金錢靠義取,財富乃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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