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虛構 趙雨:弱水
序號
021
微·虛構
趙雨
作者簡介
趙雨,1984年生,浙江寧波人,中國作協會員,文字見於《江南》《作家》《滇池》《青年文學》《散文》等,有作品被《散文海外版》轉載。獲第十四屆滇池文學獎、2017年度浙江省「新荷十家」青年作家。
弱 水
我在岩河左岸那片革命草扎堆的河面上發現一隻死人手的那個夏季午後,天色陰沉、氣壓低迷,從中午起就在天空隆隆作響的雷聲卷裹著熱風。我把救生圈掮在肩下,出了門,涼拖踩著砂石路,來到河埠頭。白花花的河水猶如一坨靜止的水銀,打進河底的鳥樁上停著兩隻翠綠色的水鳥。
沒有一個人,岸上空蕩蕩的。我脫掉背心褲衩,疊放在河埠頭的石階上,伸腳試試水溫,鑽進救生圈,跳入水中。一個大水花濺起、消失,我游到河心,仰頭望天,天空暴露在眼前,雲朵白和黑各佔一半。這會兒,風緊了些,雲在風的吹拂下移動加速。
那年我十八歲,再過一個暑假就要讀高中一年級,那個詭異的夏季午後,我覺得缺少點什麼,然後,一個震耳欲聾的雷滾過天際。雷聲過後,第一道閃電顯現,猶如蜘蛛網遍布整片天空,天色一下子暗得蹊蹺,我快速向岸邊游去。河水卻將我帶到那片革命草扎堆的水域,它離河埠頭有十米的距離,我從未靠它那麼近,近到能看清它的生長全貌:葉與葉、根與根,錯綜交雜,綠色的藤蔓散發著水氣。雨還沒下來,而我看到了那隻死人手——沉浮在革命草某處草根之間留出的空隙。我只看了它一眼,移開目光,我想,它可能不是一隻死人手而是別的什麼,比如孩子丟棄的玩具或一條死魚翻白的肚皮。
但我更願意相信它就是一隻死人手。
我游上了岸,抱著救生圈往家走去,大雨兜頭落下,不留一絲餘地,我把衣服夾在咯吱窩下,身上沾著岩河的水,雨對我來說沒有意義。我任它淋著,進了家門,發現我爸已經在了。時間剛過三點,他不應該在家,他四點半下班,到家五點,但他就是在,在得那麼理所當然。
他坐在客堂間,面前擺著餐桌,桌上放著三個菜、一瓶酒、一隻杯,杯里盛著酒。我進門時他正伸長脖子,將滿滿一杯酒倒入喉嚨,喉結沒動一下,嘴唇咂了一記,這是他喝酒的標準姿勢。他不是一個酒鬼,但在慢慢變成一個酒鬼,他叮囑過我,在他喝酒時,不能打擾,甚至不能站在現場觀摩他喝酒的姿勢。但這天我在河裡發現了一隻死人手,應該可以破例,來到他身邊,拉了拉他的手。
他正往碗里倒第二杯酒,被我拉的那隻手條件反射彈了彈,回頭看我的眼神布滿血絲。他的聲音低沉,問我怎麼了。我說我在河裡看到一隻死人手。他問什麼叫死人手?我說就是一個死人的手,那個死人可能是被淹死的,那隻手就是他的手。他問,是一隻怎樣的手?我說我說不上來,我只看了一眼,有可能它不是一隻死人手,我的意思是,我不能確定。他說,那就去確定了再來,他現在非常煩心,沒有興趣管一隻該死的死人手。我問他怎麼了?他揮揮手,叫我滾,他說老子怎麼了沒必要讓我來過問。
這就是我爸,他喝酒一般都是心情不好的時候,我不能打擾他,便放下救生圈,進了衛生間。淋了淋身子,拿肥皂擦下身時,我想起那隻死人手,有一股打手沖的衝動——我是一個月前剛學會打手沖的,樂曉天教我的,他說用手握住那玩意,一進一出摩挲,不一會就特別舒服。樂曉天是我們班最壞的學生,經常打架,他是我的好朋友——想到死人手,想打手沖,想死人手抓著我的那東西幫我打手沖,我嚇了一跳,趕緊擦乾身子,離開衛生間,上樓,進房間,關門,在書桌前坐了一會,等那股衝動退去,困意襲上來,我就爬到床上睡覺去了。
第二天,吃過中飯,我去樂曉天家玩,這是暑假的最後一天。他還叫了別的朋友,聽說有女同學,王艾也在,王艾是我同桌,是我喜歡的女孩。
我沒走那段發現死人手的河段——時機未到。繞到岩河中段,一條青草幽幽的小路,彎彎曲曲通向主幹道。對岸是一片水稻田,晚稻剛種下不久,在田水裡泛出青綠色的光。此處河段並不寬,水質非常清澈,岸邊隔段距離坐著一位釣魚人,我得不時繞開他們才能繼續通行。天空從昨天起就沒明朗過,風很大,可能颱風要來,每年夏天都有颱風,河面上無數紅黑色蜻蜓被風吹得七倒八歪,有幾隻剛停到水草上就被吹跑了。
過了小路,來到鄒琴街,這是一條老街,兩邊都是上世紀遺留下來的木結構建築,多為店面,店後是住家,不時有人出來往街心倒一盆水,整條街都是濕漉漉的。和它緊挨的是人民路,街面寬敞,平整的水泥路,房子改為樓房,三輪摩托喇叭鳴響。鄒琴街走完就到了鎮東地界,這是這兩年剛發展起來的東部新城,一派大城市面貌,到處是商場、超市、小區房。空氣中瀰漫著焦灼的氣味,遠處三根大煙囪冒著濃煙,是電廠所在。樂曉天的家隔著條馬路就到,我不知道那些被邀請的同學是否都在了,跑起來。跑進小區,氣喘吁吁,直奔樂曉天家所在的樓層,按了按門鈴。門一開,樂曉天探出頭,把我迎進去。
裡面有五個人,算上我六個,女生有王艾、劉夢夢,男生是李振、賈侃和樂曉天。沙發桌上堆著撲克牌,他們在打牌,我當仁不讓坐到王艾身邊,她今天穿著一件白色連衣裙,扎著兩條辮子,非常漂亮。我一坐下,樂曉天說,怎麼來那麼晚,我沒搭話,他說,我們打牌也打膩了。李振說,那玩點什麼呢?樂曉天露出一個曖昧的表情,說給你們來點好東西,不過女生要迴避一下。劉夢夢說,你們能看我們也能看,不迴避。李振說,什麼好玩的,趕緊拿出來,別賣關子。
樂曉天轉身走進卧室,拿出來一個袋子,裡面裝著幾張光碟,往電視柜上的影碟機塞進去一片。屏幕上出現一男一女兩個影像,他們在接吻,然後慢慢脫衣服,脫得一絲不掛,抱在一起接著吻。看到這裡,我就明白這是什麼片子了,其他人也明白了,我們目不轉睛看著,看完整個過程,光碟自動跳出影碟機,屏幕白色一片,誰都沒說話。剛才看的那些場景在我腦海回蕩,我意識到自己連中飯都沒吃,感覺不到餓。賈侃對樂曉天說,還有嗎?樂曉天說,有,多的是。賈侃說那就他媽的接著放啊。王艾站起來對樂曉天說,她想參觀下他家。樂曉天說隨便參觀,王艾離開了,我說我也去參觀。樂曉天說他知道我要幹什麼,去吧。
我去找王艾,她順著迴旋樓梯上了二樓。那裡的布置和一樓不同,四五個房間,一看就是疏於打理的樣子,地板上蒙了薄薄一層灰,靠牆擺著些雜七雜八的物件。有一個大飄窗很漂亮,像是一堵透明的門扇,此時天色已暗,王艾正站在飄窗前,背影被一抹月光拉到地上,長長的,連衣裙下露出一雙白皙的腳。我們看窗外的景色,夜幕籠罩下,鎮東燈火輝煌,星星點點連成一片光海,城西黑燈瞎火,像是一片中空的、不存在的地塊。
我想找到岩河的位置、我家的位置,但視線無法準確抵達那個方向。
我有點悵然若失,也不知哪來的膽,莫名其妙牽起了王艾的手,她竟沒有反抗,我就把她的身子扳過來,抱住了她。我想今晚賺到了,就在決定進一步行動時,我看到她垂著的半握成拳頭的手,她的手很好看,纖細白嫩,我想起了那堆革命草堆里的死人手。這念頭的嫁接幾乎在一秒鐘內完成,體內的興奮感頓時退潮,消失無蹤,我停下來,沮喪得想死。
過了五秒鐘,我說我們下去吧。
回到樓下,其他人都復歸原位,片子看完了,在放正常的電視,正播報一條本地尋人啟事,一張大照片覆蓋了整個屏幕,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播報員說,該男子三天前失蹤了,人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廠的大門口,×廠是一家國營企業,因經營不善,前段日子進行大裁員,全廠三分之一員工都下崗了,該男子是管人事的副廠長。若有知情人士提供該失蹤男子的信息,請及時舉報。聽到這裡,我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戳了一下,男子的照片在我眼前放大一百倍,充斥整個客廳。我想,這不就是我爸上班的那家廠嘛,這副廠長我小時候見過,去我爸食堂吃飯時,他站在門口,維持紀律,是個挺嚴肅的人。
新聞播完,電視被樂曉天關了,我沒有看接下去的內容。
無聊得很,七點四十分,我們回家了。
一進門,我看到客堂間點著一盞幽暗的檯燈,這檯燈放在餐桌上,電線拖得老長,照著兩盆菜、一個酒瓶、一個酒杯,還有我爸的半張臉。我爸的連續飲酒時間又破了記錄,我原想繞過我爸上樓,但他神態異常,低著頭,猶如默禱,細看竟在哭。我從沒看過我爸哭,他哭的樣子像在笑,肩頭一下下聳動,如果不是借著燈光見到他半邊臉上的淚,我真以為他在笑。
我坐到桌子另一邊的椅子上,面對他,從這個角度能看清他整張臉,那邊臉上也是淚。他抹掉淚,聲音異常柔和,不像平時那麼兇巴巴。他說,回來啦。我說,回來了。他說,來,陪爸喝點。把酒杯給我,自己拿了只碗,倒滿。我說我不喝酒。他說沒事,喝一點,來。舉起他的碗和我的杯碰一下。我就著杯沿抿了一口,一股火辣辣的液體穿過喉嚨,伸著舌頭倒吸涼氣。他破涕為笑,說,喝幾口就好了。我又喝了幾口,放下杯子,鼓起勇氣問他,爸,家裡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他說是的,他碰到了糟糕的事,我問,什麼?他說,他下崗了,他把這四個字重複了三遍。然後著重道,他媽的他居然下崗了。
我還以為他是得了絕症或遇到更可怕的事,原來是下崗。我想有必要安慰他幾句。我說,爸,沒什麼的,李振、賈侃他們爸都下過崗。他說他知道,關鍵在他今年五十歲,五十歲下崗就是件可怕的事了——他在鎮辦電錶廠幹了三十二年裝配工,就是裝配電錶,這活他幹得得心應手,閉著眼都能幹。幹得這麼好,怎麼會下崗呢。更要命的是,鎮上只有一家電錶廠,他電錶裝得好,不見得其他活也幹得好,他除了裝電錶什麼都不會,這一下崗就意味著,他再也找不到工作,他的生路斷絕了。
我說,爸,你認真聽我說一次,真的,下崗不會像你想的那麼嚴重,你少喝點酒,振作精神,沒事的。他說,他下崗僅靠我媽那點工資是養不活這個家的,我馬上要讀高中了,憑我現在的成績肯定要花一大筆錢才能進高中,這錢難道能從天上掉下來?我說,讀不讀高中不重要,我為什麼非要讀一所該死的高中呢。他說,不讀高中能幹什麼?我說,多說不說,反正你別太介意下崗這事。
他沉默片刻,一口氣喝下一碗酒,這些酒精將他徹底搞醉了,看得出他在極力控制自己的身體,避免搖晃太厲害。他不斷搓著抖動的手,說,他很介意,他真是介意得要死,所以他幹了一件可怕的事。我原本已經站起來要走,聽他這麼說,又坐下。他打開話匣子,把什麼都跟我說了。
他知道裁員的決定是王大明做的,王大明就是那家廠管人事的副廠長,他想要個說法,就在一天下班後找上了辦公室。他在王大明對面坐下,問道,自己幹得不錯,為什麼要裁他?王大明正在喝茶看報紙,說這是大形勢所趨,一大批人都下崗,不止他一個,沒有為什麼。他問王大明是不是對他個人有意見,是不是因為上次他在車間講了幾句關於他的不好的話。王大明說,自己對每位員工一視同仁,做每一項決定都不會公報私仇,「比你出色的員工也裁了,再說一遍,這是大形勢。」
我爸沒辦法,只好灰溜溜出來,從停車棚里推出自行車,越想越不對勁,越想越覺得窩囊。王大明用一句大形勢是搪塞不了的,他無法接受這個結果。這時王大明也正好推著自行車出來,他決定跟在他後面,至於為什麼要這麼做,我爸說,當時就想著,這事還沒完,但怎樣才算完,他沒考慮那麼具體。
就這樣,王大明和我爸一前一後騎著車,騎在那個年代頗為清新的傍晚空氣中,天色一點點變暗,颱風來臨前的低氣壓瀰漫在小鎮上空。兩個男人騎行在岩河綠草如茵的河岸上,車輪刷刷響。我爸說,騎過那條石拱橋,再過十來分鐘就到王大明家了。但王大明沒能到家,騎上橋時,三條人影從橋墩後竄出來,他們時早就埋伏在那裡的,速度堪比野狗,然後用一個蛇皮袋將王大明兜頭罩住。王大明的自行車咣當一聲翻倒在地。三條人影架著他,閃到橋洞下,行動迅速、注意力集中,加之天色昏暗,沒能發現兩百多米外同樣騎著自行車的我爸。
我爸伏低身子,翻身下車,移步向前,當他趴到橋沿,探出半個腦袋往下看去時,只見三個人正對王大明拳打腳踢,招招不要命,那股狠勁讓我爸後脊樑冒出一層冷汗。我爸認得三人都是廠里的一線工,都在這次被裁員之列,他們一邊打,一邊罵,要你龜兒子好看,看你龜兒子囂張到幾時。王大明整個身子罩在蛇皮袋裡,只露出半截腿和兩隻黑皮鞋,像裹著一團棉被,在橋洞下的水岸邊,翻來滾去。
他們足足打了二十分鐘才停手,往王大明身上吐了兩口口水,憤憤離去。我爸不敢挪動半分,直到確認他們走遠,才出來,沿著斜坡下到橋洞。王大明一動不動,像被打死了,我爸蹲在他身邊,發了好一會兒呆,琢磨著該怎麼辦,他恨不得也上去踢兩腳。這時,蛇皮袋動了,起先是輕微的窣窣聲,然後傳來王大明的喘息聲和呻吟聲。罩著他腦袋部位的那層蛇皮袋破了,他一使勁,頭從破洞後鑽出來,一眼看到我爸。我爸說,當時王大明的臉上全是血,眼皮耷拉著,皮開肉綻,他從沒看過這麼一張猙獰恐怖的臉,像一隻鬼。鬼露出殘缺的門牙,撐開眼皮,沖我爸發出一種刺耳的聲音,「你打了我,」他說,「你這混蛋,這可不是裁員那麼簡單,我要你好看,你等著蹲大牢吧。」我爸渾身震了震,那一刻他覺得這麼可怕的聲音就是鬼發出來的,這隻鬼張開大嘴,想要吃了他。正是這隻鬼將他的生活搞得一團糟,他的人生就毀在了它手上,於是他猛地抬起腳,使勁向鬼踹去。被我爸當做鬼的王大明還沒反應過來,順著橋洞的斜坡,像春卷一樣滾下去,滾到河水和堤岸交接的水域,沒有停留,繼續往河裡滾。王大明不可能掙脫蛇皮袋的束縛,還沒喊出幾個音,咕嚕嚕冒了幾個泡,就被水淹沒了。
我爸說到這裡,又哭了起來,捂著臉,跟娘們似的。我不知道講什麼,講什麼都是多餘的,酒精同樣麻痹了我的意識,如果不喝酒,聽到這樣的事,我肯定會驚慌失措,現在卻覺得這也沒什麼。
我忘了是怎麼上樓走進房間的,忘了是怎麼把鞋脫掉上了床的,只記得腦袋一挨到枕頭,意識閃了個火花就消亡於黑暗。再次醒來時,胸口隱隱作痛,酒勁未消,口乾舌燥、頭脹難忍,四周一片寂靜,風吹窗戶的聲音愈發響,像是有人在外使勁敲窗,意圖強行入室。就在這時,我決定去岩河找那隻死人手。它主人的身份,我一清二楚。
十年後,我成了一名河道清理工。
我最終還是沒有按照我爸設想的那樣去讀一所該死的高中,上了分數線,主動放棄的,不想增加他的負擔。作為一名那個年代的下崗員工,我爸對自己的評估還是準確的,離開電錶廠後,飄飄蕩蕩找不到一份合適的工作,打些零工,連社保都交不齊,還要自己補墊。這讓他更加沉迷於酒精的誘惑,直到把自己的老命葬送,提前向閻王爺報了到。我沒再和他一起喝過酒,每次見他坐在客堂間那個固定的位置,提不起坐下來陪他說話的興緻,隨著歲月的流逝,和他一起喝酒的那個夜晚變得彌足珍貴。他得知我棄學,氣得說不出一句話,我告訴他,我會搞好自己的,不用他管。
我沒搞好自己,至少十年後我是這麼認為的,否則我怎會成為一名河道清理工呢。一個二十八歲的青年干這種工作,在別人眼裡肯定是沒出息的,除了工資少點,我對這工作本身倒不覺得有多低微,因為從小泡在水裡,跟水接近讓我舒服。我清理的是岩河的河道,岩河經過一次次被填塞,在這十年里,上段和下段水域已不存在,只剩中段的一部分,變成一條可憐巴巴的死水河。有幾年,河水臭不可聞,水面浮滿菜葉、水葫蘆和各色垃圾,上級部門意識到這問題,提出要給河水清淤,我就是趁此機會上崗的。我和另外一名六十歲左右名叫李大年的大伯搭檔,有一條鐵皮船、一件河道辦發的黃色制服,一天早上、晚上兩次,駕著船去河裡溜一圈,撈取浮物。
十年後的這個微風習習的晚上,我穿上制服,準備出門。房間內,我妻子正在哄孩子入睡,沒錯,我結婚了,一個月前有了孩子。我妻子就是當年的初中同桌王艾,她讀完書後,原本可以在另一個城市謀得一份好工作,不知為何回到了鎮上。有一天,我們在街上相遇,我差點沒認出她,她的變化太大了,長得跟我差不多高,穿著高幫皮靴和紅色披肩,頭髮捲成波浪狀,染成黃色,我相信我的變化也很大。我們打了招呼,打過招呼後,我邀請她去某家茶室坐坐,這一舉動暗含了我重續舊好的目的。
那年我已經二十七歲,在小鎮,這個年紀的男人差不多都當爹了。後來我才知道,王艾也沒結婚,連對象都沒有。一切都像命定的一樣,喝過茶後,接下來一段日子,我們頻繁約會,直到她成為我的女朋友,沒過半年扯了結婚證。我心裡有個疑惑:我高中文憑都沒有,她正兒八經本科畢業;我是河道清理工,她是某上市公司的辦公室主任。她的條件比我好太多,怎麼肯下嫁?原因可能只有一個:她是真的喜歡我,而我的思緒更多還停留在十年前在樂曉天家的二樓飄窗旁和她擁抱的那個夜晚,同時無法抑制地想起那些老同學。他們後來都混得不怎麼樣,沒一個好的。
結婚一年後,王艾有了身孕,我感恩戴德燒高香,努力扮演一名准父親的角色,不料事實高於預期,她一次次讓我撫摸肚子下面突然鼓起的動靜,說這是孩子的手、這是孩子的頭,我在清晰的觸感之外,無法醞釀出更深的情感,明知這是我生命的延續,一心想的卻是怎樣在日常瑣事中更好地去掙一份口糧。孩子出生後亦如此,一哭我就覺得鬧騰,換尿布、洗澡都覺得麻煩。
今天這樣一個夜晚,我仍然帶著一身麻煩走出家門,離約定出船的時間還有一刻鐘。
我穿著制服,行走在車水馬龍間,錯綜複雜的高架橋、四通八達的街道、高懸頭頂的輕軌線……僅存的岩河中段兩岸築起等高的石欄,有婦女趴在河埠頭洗衣服,這是不允許的,石欄旁各處都有聊天的老人。
李大年已經在了,等我下船,他發動馬達,那鐵皮船噗噗響了兩下,跟拖拉機似的。我們坐定,他手扶馬達柄,船開了。
一趟水程耗時約半小時,李大年控制著船行駛的路線,我手持撈網站在船頭瞧見河面有東西就撈。李大年很能講,一邊抽煙,一邊東拉西扯。在他講的時候我不出聲聽著,望著水面,在馬達聲中出神、遐想。河水在岸上的燈光和天上的月光共同輝映下顯得如夢似幻,船頭破開水波,將一圈圈漣漪送向岸堤,光帶碎成無數金色斑點,緩緩搖晃,爍人眼目。這讓我冷不防想起了我爸,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光,他突然養成每晚喝過酒必去河裡游泳的習慣,誰都阻擋不了,原因至今是個謎。他什麼都不帶,到了岸邊,脫光衣服,只剩褲衩,直接往水中跳,帶著一身酒精與河水融為一體不知是什麼感覺。我想,他可能已經忘了跟我喝酒的那個夜晚說的那件事,後來他再也沒提起,我只能理解為這是他喝醉酒後的一時失言,有可能他覺得面對兒子,說什麼都無關緊要吧。
他游泳的姿勢標準得跟專業運動員似的,雙手交叉插入水中,前後划動,水中露出半個頭,速度飛快。他告訴我,他曾在八十年代得過全縣游泳比賽第一名的成績,水讓他的身子無比舒展,相比在岸上走,他更希望自己是一條待在水裡的魚。他說:「你一直離不開救生圈,根源在於對水的不信任,只有信任水,水才會托舉著你。」沒想到這話最後變成了諷刺。他游泳時我坐在岸上,雙手托下巴看他,那天,他游到河中心,發生了異樣,身子不再推進,一上一下沉浮。我起先以為他又搞新花樣展示給我看,很快察覺他這是在喊救命。他到底是腿抽筋還是被酒精麻痹了神經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不得而知,我一心想去搭救他,身邊沒有救生圈。沒有救生圈的我就是一隻旱鴨子,想起我爸關於信任水的理念,一度躍躍欲試,無奈水波浩淼,實在不敢貿然而下。我呆了十幾秒或半分鐘,才想起找人幫忙,一邊跑,一邊大喊救命啊救命啊,沒有一個人理我。那天的夜死沉死沉,全世界的人彷彿都睡死了,直到遇見一位走夜路的行人,他得知情況,以最快的速度跟我趕到出事地點,一個猛子扎進水。那時我爸已沉沒水底,那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他拉上岸,為時已晚,經過一番浮潛,我爸體內的水含量超過酒精,就此氣絕身亡。
李大年還在兀自講著,不知說了句什麼,是要我配合回答的,我沒聽到,他打住話茬,這時,船已駛過三分之二水路。他遞過來一支煙,說跟我搭檔有兩年了,年紀比我大兩輪,不過總覺得我比他年長,對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我爸跟我說過類似的話,就是面對面喝酒的那次,我現在非常懷念那個夜晚,如果早知道他這麼快就走了,一定多陪他喝幾次酒、說幾次話。
我對李大年說,不好意思,大年伯,我是個不大愛講話的人。李大年說,今晚講個事出來,聽他說了這麼多事,總要還一個嘛。我說這怎麼還要還啊,那講什麼呢。李大年說,就講活到現在給你印象最深的一件事。
那行吧,我心想講我爸淹死這件事,但如果說給我印象最深,這件事還排不上。我想講的是那隻死人手,對,這件事比我爸淹死更讓我記憶深刻。我對李大年說,我當年在這條河裡看到過一隻死人手。李大年問,這條河?我說是的,就是這條河,我看到了那隻死人手,後來去找了它。他說,那就講這件事吧。
我拿著一隻手電筒,輕手輕腳下了樓,客堂間杯盤狼藉,我能在黑暗中看到它們閃閃發光的樣子。
一到門外,風把我吹了個透,風勢以成倍的速度增長,有樹的地方,枝葉無不「唰唰」亂響;有窗戶的地方,玻璃無不「嘭嘭」亂撞;空中的風「呼呼」有聲,像要找仇家拚命。我找到電話亭,挨個給樂曉天、李振、賈侃打電話,他們都是過了好久才接,接到電話都是一副瞌睡面貌,畢竟夜裡十一點了。
我說,我在岩河看到一隻死人手,現在就要去找它,一起去吧。他們彷彿聽到尋寶的指示,問我是不是真的。我讓他們不相信的別來,相信的,十一點半在我家門外的河埠頭集合。
打完電話,我來到河埠頭,坐等。風把水面吹得騷動不安,那種翻搗的力量讓我感到坐著的石板都在抖動,我打開手電筒,一束光筆直射出,掠過寬廣的河床,直抵對岸,借著光亮,不時有漂浮物疾速而過,一根樹枝、幾片爛菜葉、一堆水草……它們像被誰驅使著,奔向遠方。對岸黑黝黝的空無一物,只有幾棵枝幹光禿的樹可憐巴巴站在風中,東晃西搖。我把手電筒一開一關,光束在河面忽明忽暗,那種感覺無比神奇,彷彿世界在我手中萌生、幻滅。
被召集的人陸續到來,最後一個到的是李振,我已抽掉四根煙。他們圍在我身邊炸開了鍋,一連串問題像炮彈射出,我把發現死人手的經過說了一遍,他們問我剛才怎麼不講?我說剛才有女生在場,不好講。他們都很興奮,我想,我的朋友怎麼都是這樣的傢伙,如果是別人,比如大人們遇到這種事,會不會先選擇報警。到後,樂曉天將手一揮,像個將領,說走吧。李振和賈侃隨即應和。
我們出發了,目的地是河的對岸,剛才我的手電筒照不到的某處。我們前後跟隨,像一支背負巨大使命的行軍隊伍,過岸的石橋橫跨在百米遠的岸肩,從橋東走上橋心,風和水交匯的聲音驚心動魄,橋洞被風「吁吁」貫穿。我在橋心站立片刻,感覺自己走到了一個夢境的閘門,我的同伴變為稀薄的碎影。
下了橋,我們在對岸慢慢行走,仍然前後跟隨,到了我以為對的方位,卻找不到那片扎堆的革命草。
他們發起了牢騷,手呢?手在哪裡?我說,昨天還在的。他們問,怎麼會沒呢?我一拍腦袋,瞬間明白了原因。我望了望半空,說,是颱風,颱風把革命草吹走了,那隻死人手在革命草里,也被吹走了。樂曉天左右觀望一番,我們問他看什麼?他說在判斷風向,風從東往西吹,如果死人手真是被吹走的,我們朝著西的方向找,應該能找到。我們覺得是這麼回事,往西走去。
我從沒在一個颱風天的夜晚走過對岸的這塊地方,許多之前未曾注意到的東西在黑暗中一一浮現,它是一個豐富的世界,乾枯的樹杈只是浮泛的表象,內里隱藏著這個小鎮最後的田園景緻。數不勝數的野花燦爛地開放,黑夜沒有遮蔽它們的絢麗多姿,紅黃藍白青綠紫,色彩斑斕,大風讓它們如波浪般起伏搖擺。我聞到一股淡淡的芬芳,猶如身在花房之中。和野花相伴而生的是灌木叢、野草和茂密的樹林。尤其奪人眼目的是整齊劃一的桔子地,桔子是本地特產,岩河對岸有培育它們最合適的土壤,桔樹低矮,樹身粗壯,現在還沒到收穫的季節,不難想像再過幾個月,橙黃飽滿的果實就會沉甸甸地墜掛在枝頭。我想像那樣一副場景,手電筒照著想像的方向,走在前面的人說,燈光呢,燈光照著路啊傻逼,看不到了。
我把手電筒光挪迴路上,一排四個人連成一線搖搖晃晃地走,我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知前方等待我的是什麼,他們也一樣。
我們心無旁騖,只想找到那隻被風吹走的死人手。
它在,二十分鐘後,手電筒光射到岸邊水面的革命草,我就知道它在,正是我見過的那堆革命草,它被風吹了二十分鐘的水程,停泊在一根鳥樁旁。我告訴他們,這就是了,停下腳步,意外的是,目標物被發現,大家反倒默然無聲,站在岸上,面朝革命草,手電筒光打在草叢中央藤根糾纏的縫隙口。
它在,在得如此囂張,蒼白、詭異,半握著拳頭,五根手指腫脹、虛胖,指甲蓋上翹,嵌滿爛泥,大拇指直指我的鼻樑骨,彷彿它的主人隨時會從水底站起來。它手背的皮膚如皺紙,手腕彎曲到不可思議的角度,像握著一把不存在的火炬。手腕以下見不到,手電筒光籠罩著它,像是舞台上的追光,它無處藏身,從它的樣子來看,可以肯定,底下有一具屍體,它不是一隻斷手,而是溺死者身上的一部分。
樂曉天四下找了找,在田地里,找到一根斷樹枝,撿起來揮了揮,樹枝發出吁吁的聲響,質地結實。他蹲下來,用枝尖去戳了戳死人手的手背,打皺的皮膚立刻像長期風化的牆紙脆裂開來,流出一股黃色和紅色摻雜的液體,順著手腕流到革命草上,流到渾濁的河水中。他慢慢挑開皮膚,內部的肌理呈現出來,淡褐色的,已然腐敗。他提起樹枝,使勁戳進去,只聽噗一聲,枝尖陷入一小截,那隻手突然一下沉浮,嚇我們一跳,他大笑起來。
我想我得有所行動了,從看到死人手的那一刻起,我就想這麼做。我推開樂曉天,從他手裡奪過樹枝說,別玩了。他一記趔趄,差點跌進河裡,他說:「你小子瘋了,嚇我一跳,」我沒理他的話,李振說:「要不報警吧?」我說:「不許報警。」賈侃說:「那要怎樣?」
我用樹枝往死人手依附在革命草上的那地方輕輕一撥,它離開了和革命草的連接。然後我戳進它的皮膚,用儘力氣推動,它很沉,不知怎麼掛在草上的,被我推下水,沉下去,沒了影子。
水流湍急,革命草離開鳥樁,向前漂去。李振、樂曉天他們這才恍然我的用意,但為時已晚,以這樣的水速,死人手和屍體不一會就能抵達誰都找不到的地方,要打撈它是不可能的。所有人看著我,我丟掉樹枝,扭頭往回走去,他們跟了上來,沒說話。
我可能犯了一個糟糕的錯誤,做了件遺憾的事,連死者的樣子都沒看到。多年後,我爸溺斃的那個夜裡,那位好心的夜行者拖著他游上岸,我才第一次見到一具真正的溺水者屍體。他的頭髮先浮出水面,水草一樣的一堆,緊緊貼在頭皮上,再是他的臉,翻起的眼皮和擴大的浸滿水的眼珠,然後是他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出水的那一刻,他像是一隻鼓脹的皮球。夜行者將他平放在岸上,他的手半握成拳頭,不知是否想在溺斃前的最後一秒抓住水中的什麼東西,還沒機會握攏整隻拳頭,就死了。
在我爸的葬禮上,有很多人來看他,都是他在電錶廠的同事,有操作工,也有管理工。那時距離他被裁員已有三年,一個人離開原單位三年,還能被同事惦記,是不容易的。他們憑弔完我爸的遺體(腫脹的屍體已呈現腐敗的跡象),上來跟我打招呼,說的都是同樣的話。他們認為像我爸這樣盡職盡責的員工實在太少了,他在廠里友愛同事,尊重領導,臟活重活搶著干,人緣特別好。一位上年紀的老伯(後來我知道他是廠里的門衛)湊在我耳邊對我說,當年裁員裁到我爸頭上,領導真是瞎了眼。我點點頭,不置可否。
在他們走後,我整理我爸的遺物,在一個塞在床底的泡沫箱里,找到一大疊榮譽證書以及不下十面錦旗,都是他在電錶廠得到的表彰,幾乎每年被評為優秀員工,還有「崗位比武金獎」「道德模範」「技能排頭兵」等。如果不是看到這些,我真不敢相信我爸會是這樣一名員工,他在家裡的樣子和這些榮譽證書太不相稱了,然而人已經死了,任何榮譽都變得微不足道。我捧著證書,再次勾起河裡那隻手的記憶,它和我爸像是岩河的兩岸,被一條石拱橋連起來,河中流動的水將一切漂浮物帶走,我孤立在岸上,滿眼是黑色的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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